第1章 上
陸荻進宮的第五年冬,一場大雪突如其來,天地之間從未如此潔白。走在積雪的甬道上,十二歲時那場相似的暴雪歷歷在目,她低着頭,看腳印在狹長的宮宇之間綿延,仿佛當年離家的長路,沒有盡頭。
走在最前的太監在禦前多年,犯了錯被貶斥只能管些雜人雜務,驕矜再沒有用武之地,于是滿腔火氣都撒在她們身上,咒罵和催促從踏出長樂署便沒停過,樂伎們出身卑微,又有宴樂在前,只能忍氣吞聲跟在後面,艱難地在沒過腳腕的雪地上亦步亦趨。
在合宮宴飲的好日子,沒人敢遲到觸黴頭,凡事一旦和性命有關,人人都變得謹慎起來,平常最疏于練習貪玩的小樂伎也一夜沒合眼,反複調音試弦,而陸荻恰恰幸運在是演奏笛子的樂伎,省去了這樣的麻煩。陸荻在長樂署五年,正是尴尬的境地,夠不上年長樂伎的地位,卻也比新來一年兩年的晚輩要多些資歷,不上不下又微不足道,畢竟笛聲從不是十樂中的重要音色,再加上她從不多言一句的沉默,紛亂的勾心鬥角從未影響過她平靜的宮中日月,名利和前程也輪不到這樣一個透明的人。
她和這靜靜的落雪一樣,安靜的來到宮中,也要安靜的化成無聲無息的水,再幹透,留不下半點痕跡。
一個罪臣的女兒,原本是流放後死在極北苦寒之地的悲慘命運,如今得到這份平靜已是求之不得的萬幸,陸荻明白,也不想要得更多。
宣慶殿內和殿外是兩個世界,從冰冷踏入和煦,樂伎們仿佛從嚴冬走進暖春,衆人連忙活動幾乎凍僵的手指,身體還沒完全暖和過來,皇帝便帶着後宮們入座,叩拜大禮後,樂伎舞伎就位,宴飲随着絲竹聲開始了。
皇帝的新寵們盡态極妍,美不勝收,舊愛們也不遜色,人人疏色豔容,但這些人卻都比不過坐在皇帝身邊的那一個新面孔。陸荻縱然不問世事,卻也有一雙能聽見聲音的耳朵,人人都在熱議這位只入宮一個月便使得君王再不踏足其他後妃宮殿的女人,宸妃。
她高貴的出身,近乎妖冶的美貌,張揚的行事,都是宮中之人茶餘飯後的絕佳談資。
陸荻在前幾日的風寒中錯過了宸妃的冊封宴會,今日,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個眼下最受寵愛的女人。
只看一眼便知,一切寵愛和傳言都不是憑空捏造,這樣的女人出現在宮廷,就是為了叱咤後宮,讓帝王沉淪。宸妃馮君洛是贲武侯的獨女,出身世襲罔替的将門貴胄,萬千嬌寵裏長大,從家步入宮廷,過得也該是衆星捧月的日子,此刻她緊緊依偎在帝王懷中,眉眼帶幾分醉意,珊瑚色宮裝別人穿是俗豔,但在她身上便是相得益彰,讓六月窗下的紅蕉也羞低了頭,她的容貌不被這燦爛的顏色壓住,反而妖嬈更甚,眉目裏總是有一汪映得入人的春水,唇角含笑,不畫而赤,書裏常寫的絕色姿容玉貌朱顏想必不過如此。
皇帝因為她的依偎,一場宴會下來總是側着頭,眼裏再容不下別人。
陸荻坐在最後排的樂伎中,隐沒着自己。她入宮五年,這樣的宴會不下千次,只是每次都有舊面孔消失新面孔加入,這是宮中最平常不過的事。
這時,她的笛聲忽的快一拍,旁邊吹笙的姑娘瞪她一眼,跪坐的腳踢到小腿,陸荻竟然沒有察覺,她愣愣看着宸妃頭上一支斜下的鑲銀玉簪,喘不上氣,血液變冷,忘記了熟識的指法。
這只簪子光禿禿連流蘇都沒有,樸素幹淨的彎曲成簡單的弧線,玉石被有年頭的溫厚純銀半包,露出一抹翠色。和宸妃濃豔的裝束格格不入,也不像一個盛寵妃子會青睐的裝飾。但這不是陸荻震驚的緣由。
為什麽?為什麽會出現在宸妃的頭上?
她呆愣的時候,錯過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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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嫔妃許是因為宸妃得寵暗恨不已,又因為皇上的偏愛無處發洩,只得口蜜腹劍來傷害一些更低等的後妃,坐在一旁在皇後死後督管六宮的賢貴妃怒而呵斥,皇帝這才從溫柔鄉中回過神,不耐煩皺起眉。
龍顏震怒,絲竹聲驟停,陸荻回過神急忙和其他樂伎一起并排而跪。
所有人都跪下了,上到賢貴妃,下到最低微的侍女,只有皇帝懷裏的宸妃無動于衷,她仿佛知道皇帝不會因為她的無禮呵斥她,用象牙一般的手剝開進貢的紫色葡萄,送到皇帝嘴邊,像個看到有趣惡作劇的小女孩般挂着有有點幸災樂禍的笑,撒嬌讓皇上吃掉。
“皇上,別氣。”她聲音輕軟婉轉,皇帝的表情舒緩下來,含笑咽下她指間的葡萄,胡須上挂了葡萄的汁水,宸妃馮君洛再用指尖擦掉這一抹晶瑩。這一幕就連最端莊持重的賢貴妃都皺起眉頭,“皇上……”
“既然大家都是來聽樂看舞,陪皇上飲酒作樂,別掃興啊……”宸妃打了個呵欠,不等皇帝開口竟然搶在前面說,然而皇上并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反而安慰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對,朕今天不想看掃興的事。”
當朝皇帝已年近五旬,早年的壯志早被時間消磨成溫柔鄉裏的缱绻,日複一日的勤政讓他厭倦,如今有了宸妃這樣的心尖明珠,他追逐情愛和奢靡的心火又一次被這個絕色的女人點燃,與其說皇帝對宸妃是寵愛,不如說是千依百順。
賢貴妃都被堵得說不出話,還有誰敢再造次,大家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有人哀戚有人憤憤不平,所有人恹恹的,絲竹再響起,舞伎再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讓她們再展愁顏。
而陸荻的目光仍然逗留在宸妃鬓間的玉簪上,她心神不寧,沒法移開目光眼睛,手指和氣息僵硬不受支配,頭戴玉簪的人從眼底映入心頭,不是風情萬種的寵妃,而是另一個已經被深宮遺忘的少女,安靜地坐在那裏,對她微笑。
幾聲清脆的擊掌打斷幻覺。
宸妃袅袅婷婷走下臺階,樂伎們放下樂器,舞伎慌忙退讓,馮君洛大方在殿中站定,向皇上盈盈一拜,看似彎腰又沒彎腰,“臣妾看膩了,她們跳的都不好。”一句話吓得舞伎們出了滿身冷汗,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那你說想怎麽樣?都依你。”皇上揮手讓礙事的舞伎都退下。
“我跳一段舞,皇上想看嗎?”
此話一出,許多人聞之色變,更是有人低低來了句狐媚,陸荻不知道宸妃有沒有聽到,因為她燦若桃李的回頭一笑,好像知道什麽秘密似的調皮,這點孩子氣和她嬌媚的容貌竟完全不矛盾,笑容沒散,她調頭看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這些人烏央烏央一起吹吹打打,俗氣又難聽,”她又轉回來,輕揚小巧的下颚,“那個吹笛子的,你來。”
站起來,走過去,陸荻覺得渾身和坐久了的腳一樣麻,樂伎們盯着她,妃嫔們盯着宸妃,她低頭行禮前忍不住去看玉簪,萬千燭光下,一抹銀色的弧線勾動她內心的痛楚,驕傲的插在濃如烏雲的發髻裏,離她那麽近,那麽遠。
她還在神游,宸妃馮君洛已然從一旁樂伎手上拿來只八角金鈴手鼓,小小鼓面緊緊繃着花紋絢爛的蟒皮,八角形鼓邊每面鑿空,挂着小小的金色方鈴,一顫一響,八個鈴铛一起,音色又碎又脆。
宸妃看着陸荻,從上到下,不是陌生的打量,而是一種陸荻自己都說不清的目光,“會吹《辛洲曲》嗎?”她柔聲細氣,竟和方才對皇上撒嬌一樣,陸荻點頭,不自覺看向她發間,又強迫自己低頭,“你來起。”馮君洛的話像熟睡時的薄被,沒有重量。
笛至唇畔,氣轉竹間,聲音漫漫溢出,比潮水緩,比春雨急,慢悠悠一點點推開方才凝滞的氣氛。如果不是笛動京華,陸荻是不能以罪臣之女的身份進宮侍奉,她只有這一點微末之才,安身立命的本事。
神奇的是,笛聲響起,馮君洛的媚态也消失,她靜靜站立,像風中的修竹,又瘦又孤單,又像逆風的蝴蝶,顫巍巍伸開軟翅,擡手側眸看向陸荻,這眼神缱绻溫柔,可陸荻只看見她頭上一抹銀光裏的淡淡新綠。
鈴鼓聲,笛聲,帶了邊陲蒼涼的《辛洲曲》在兩個女子的唇間腕下變成哀而不傷的調子。
坐在高處的帝王沉浸在宸妃的舞姿裏,渾濁的眼裏也有了一絲精光,馮君洛自始至終沒有看他,可他還是貪婪的望着回旋的一抹火紅,想看她美麗的飄忽,又怕她就此飛遠。馮君洛舉手投足毫不做作,也不似一般妃嫔跳舞時只盯着皇上引誘,她像是在完成極其鄭重的囑托,從指間到腳腕,每個動作都精致謹慎,她不再是飄搖的三月柳枝,一陣清風就能酥了細腰,此刻,她就像一株池邊開了的白色菖蒲,不随意為輕浮的風柔擺,只有湖波蕩漾時,她才微微顫動纖薄的花瓣,展露脆弱的溫柔。
鈴聲清脆有致,一步步跟着陸荻的吹奏,一曲終了,陸荻才恍然看見宸妃的笑靥正對自己而開,皇帝擊掌,她來不及分辨這笑容裏的其餘,匆匆下跪叩謝,幸好剛才沒出纰漏,否則生死之間一徘徊,誰也不知龍顏喜怒到底會帶來什麽。
躲過一劫,陸荻背上都是冷了的汗,再想找那根簪子的影蹤,它和它的新主人都已經消失不見。太監喊着宴席散了,各位娘娘請,誰都知道皇帝急匆匆起駕是和誰一起走又是去了誰的宮殿,也沒人願意在這傷心的地方逗留,人越走越少,彈筝的小樂伎拍了拍陸荻的肩,喚回她的失魂落魄,她點點頭,道謝,随衆人離開。
一夜未眠的清晨,傳旨太監比困意來得更早。
太監笑嘻嘻誇陸荻技藝高超,昨日一曲,已成了宸妃眼前的大紅人,一早皇上剛走就叫她來領賞。
這種事以前從輪不到她頭上,透明似的陸荻忽然成了長樂署炙手可熱的人物,從她走出房間到跟着太監離開署門,衆人的目光都齊齊追随,她步履維艱尴尬不适,隐約又懷着疑惑和不安。
永嘉宮是阖宮上下最華麗的宮室,穿過層疊院落,太監在正殿內居門前停下示意她一人進去,陸荻雖然惶惑不安,但想到故人的玉簪,便不再思慮那麽多,邁入門檻。
茜色雲紗像晨霧像水汽,朦朦胧胧堆在眼前,飄起時散出酥酥的柔香,陸荻向裏走,越走香氣越重,越走垂紗越少,宸妃半躺在卧榻上,黛青抹胸外只罩了件薄過山間微雲的茜色寝衣,纖纖細骨勾勒着誘人的下颚和鎖骨,她慵懶呵欠,整條雪白胳膊随動作顯露,白而不冷,潤潤的粉紅滿是生氣,頭上松松挽着秀發的正是讓陸荻魂牽夢繞的那只素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