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白與撒嬌只有一線之隔
蘇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他被去城裏買鉛筆的教書匠撿回了村子裏。
草木葳蕤的路邊,襁褓裏的嬰孩鼓着小鼻涕泡傻呵呵的酣睡着,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親生父母抛棄了。
教書匠一輩子沒有娶妻生子,蘇葳在他膝下長到四歲,雖然不及尋常人家的孩子健康活潑,但也算是白淨乖巧,而且每天都會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坐在學堂門口托着下巴認認真真的聽課。
蘇葳四歲半那年,教書匠抱着他去城裏上了戶口,出生年月日是随手寫的,教書匠撿到他的時候,村裏的老人說他大概有四個月大,教書匠順着年月往回推了推,大致确認他是出生在冬日。
戶口的事情辦完,教書匠了卻了最後一樁心事,從城裏回來沒幾日,蘇葳還沒吃完那一小盒從城裏買回來的糖豆,他便倒在泥土壘出來的講臺上病死了。
那之後蘇葳便在村子裏穿百家衣,吃百家飯,村裏民風淳樸,教書匠生前又是出了名的好人緣,他平平安安的長大,守着自己的小木屋安穩度日,假如沒有那場幾乎沖垮了整個村子的山洪,他甚至是可以去鄉裏念高中的。
山村偏遠閉塞,誰家小孩過生日,無非是吃一碗壽面,家境富裕的可以加一個雞蛋放兩塊臘肉,除此之前也就沒別的東西了。
蘇葳十九歲那年才第一次吃到蛋糕,他那會已經跟了秦峥,秦峥在物質上從沒有虧待過他,吃穿用度一直允他最好的,只要他開口要,秦峥都會給他。
蘇葳至今都記得那天的事情,那是尹晟的十一歲生日,作為天之驕子的小少爺和自己的小夥伴們有一場熱鬧又奢侈的宴會。
一群半大的小孩子在院子裏嬉鬧玩耍,他趴在三樓的窗邊睜大了眼睛往下看,撒了野的小猴子們在花壇裏上蹿下跳嬉戲打鬧,他仔細栽種的那些花全都被踩得香消玉殒死不瞑目,歪七扭八的耷拉着葉子和花瓣倒在花壇裏,惹得他心疼得差點喘不過氣。
那次他難得的在秦峥父子面前流露出了一點小脾氣,因為尹晟不讓他出現在自己的小夥伴們面前,他在樓上被關了整整一天,滴水未進,只能一邊心疼自己的花一邊頭暈目眩的捂着肚子忍耐。
傍晚的時候,他在小賓客們紛紛散去之後才得以從樓上出來,尹晟頂着歪歪斜斜的生日帽叫他過去幫忙拆禮物,他理都沒理,直接跑出了大門,然後蹲在花壇邊上紅着鼻尖收拾了一整晚。
那天深夜,晚歸的秦峥在問清言因後果之後難得對尹晟擺了點嚴父的架子,玩到昏頭的尹晟大概是自知理虧,所以也沒有頂嘴反駁。
秦峥摟着他的腰一邊摩挲一邊問他想要什麽補償,他顫着脊背支支吾吾的憋了半晌,最終很丢人的提了個想吃蛋糕的請求。
蘇葳是真的很想嘗嘗蛋糕是什麽味道,尹晟一塊也沒有給他留,一群小孩子過生日宴會,蛋糕的用處是玩不是吃,精心制作的生日蛋糕恐怕只夠他們打上幾個來回的奶油大戰。
秦峥見了那麽多莺莺燕燕,只有蘇葳會跟他提這種單純到可愛的要求,他笑着允了,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城裏最有名的一家蛋糕店連夜送來了一個漂亮精致的冰淇淋蛋糕。
冰淇淋蛋糕在那會還是個新鮮玩意,就連秦峥都頗有興致的吃了兩塊。
蘇葳含着勺子幸福的整個人都快化了,他确實是個沒見識的小傻子,一口夾着草莓內餡的冰淇淋蛋糕就足以讓他暈乎乎的飄上天。
只可惜他并沒有吃到太多,他盤子裏剩的那大半塊被秦峥搶走了,他滿臉委屈的想要抗争一下,但秦峥卻直接拽着他的腕子把他拖上了樓,并且把他心心念念的蛋糕塗了他一身。
十幾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原先緊俏罕見的冰淇淋蛋糕變成了常見之極的甜品,第一個給他買蛋糕的男人已經長眠地下,而當年那個總會欺負他的頑劣小少爺則長大成人,此時此刻正挽起西裝的袖子給他點生日蠟燭。
蘇葳被蠟燭的火光晃得眼睛疼,他伸手揉了揉還帶着水汽的眼角, 帶着細紋的地方隐約有點泛紅。
“穗穗,先許願再吹蠟燭,閉眼——要閉眼才能靈驗!”
尹晟興沖沖的拉着蘇葳的手教他如何十指交握放于胸前,至于是真心要教還是想占便宜,只有他自己清楚。
蘇葳言聽計從的閉上了眼睛,他将雙手掌心相貼十指交握,客廳的燈是熄滅的,一片黑暗之中,青年強健有力的心跳貼着他的脊背,他本想稍稍挺直了後背離開這個過于親密的環抱,但他卻沒能做到。
蘇葳突然發現他沒有什麽與自己有關的願望了,他這一生已經過完小半,他過了一段不應屬于自己的跌宕起伏,也嘗到了無果無終的澀苦。
秦峥入土長眠,尹晟重整旗鼓,他當年無力去做的那些事情尹晟已經全權處理好了,仇怨結清,血債得償,而秦峥予他的恩情他也應該算是還清了。
他替秦峥斂骨,為秦峥守喪,兜兜轉轉十餘年過去,秦峥與他的事情其實早已有了終結,秦峥枉死的那幾年裏,傷痛可以讓他茍延殘喘,但事到如今,他必須很清晰的認識到,秦峥這個人其實在很多年前就與他毫無關聯了。
蘇葳眼簾微動,他對着眼前零星的火光怔了很久,久到尹晟都噘着嘴貼到他耳邊嘟嘟囔囔的提醒他蛋糕會化掉。
蘇葳低低的嘆了口氣,他重新扣緊了自己的十指開始許願,他這一生已經算是告一段落,他沒有任何值得期許的事情,所以他替尹晟許了個願。
——他希望尹晟能平安,無災無疾,安穩一生。
蘇葳許過願之後,尹晟趕緊抓緊時間切蛋糕,始終眼看着就要指向午夜,他可不想讓蘇葳在十二點之前還過不成生日。
“還是草莓味的,我特意去挑的,你肯定喜歡吃,來,快嘗嘗看——”
“.…..我自己來,小晟,小晟,我自己,唔——”
尹晟這一勺子是從頭挖到底的,蘇葳鼓着腮幫子被他塞了一嘴,第一個感覺除了涼之外還真的什麽都沒嘗出來。
蛋糕內裏比十幾年前的那個精細不少,最頂端的奶油柔順清甜,香草的冰淇淋內餡冰糯醇香,點綴在其中的草莓果醬和草莓幹酸甜交錯口感互補,而那些細碎的小榛仁兒則算是品嘗時的一種趣味。
蘇葳一邊打顫一邊眯起了眼睛,北方寒冬的深夜,光着腳踩着溫熱的地暖吃冰淇淋蛋糕實在是一種過分享受的事情了,他跟個貓兒似得縮了縮脖子,即使被冰得牙疼也還是咽下了嘴裏的東西。
“好吃吧?我挑了好幾個,挨個嘗得,就數這個最好吃,我特意沒讓他們加巧克力那一層,知道你不喜歡。”
尹晟如果有條尾巴現在估計就搖起來了,他又舀了一大勺送到蘇葳嘴邊,年輕俊朗的臉上滿是志得意滿的神氣勁,“對了,除了蛋糕還有禮物,穗穗,你自己先吃,我去給你搬過來。”
尹晟所謂的禮物是一個又一個的大紙箱,從門廊搬進屋,短短幾步路,尹晟來回走了五六次,搬完的時候肩頭和發梢都有了落雪。
蘇葳端着蛋糕好奇的湊上來看,尹晟蹲在地上獻寶似的拿着小刀把塑封和膠帶一一拆開。
尹晟用刀的時候很利落,手指、手腕、小臂,所有的動作都是幹脆迅捷,毫無拖沓,精悍的肌肉随着發力的動作将西裝襯衫撐起輪廓,只是一個簡簡單單拆包裝的動作而已,卻有着能讓人面紅心跳的魅力。
蘇葳算是免疫力強的,大抵是由于秦峥當年也是個人形自走荷爾蒙噴頭,他見怪不怪也就有了抵抗力,再加上他天生在這個方面缺一根弦兒,總之尹晟刻意的賣弄對他完全沒有誘惑力,他所關注的箱子裏是什麽,以及尹晟有沒有因此破費。
片刻之後,所有的箱子拆封,露出來的東西寒酸而簡樸,甚至都不值那個運費錢,箱子裏沒一件值錢的東西,這是蘇葳敢篤定的,因為那裏面都是他的東西。
整齊疊放的衣服、漆黑坑窪的鐵鍋、尾端燒糊的木勺、洗到發白的床單被套、以及他小時候用過的鉛筆頭和褪了色的書本。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木質柄的牙刷、裝腌菜的小壇子、掉漆的雕花木盒,這都是他家裏的東西,尹晟甚至連他做腌菜的那個石頭和他沒編完的那些茅草都運過來了,當然幹枯的草葉在運輸過程中已經四散狼藉。
蘇葳越看越吃驚,他緩緩的睜圓了一雙眼睛看向尹晟,驚愕的連放進嘴裏的蛋糕都忘了嚼。
“你想家,所以我就讓人把你這的東西都帶過來了。每一件都是仔細裝得,都是原模原樣帶過來的。”
尹晟收了小刀,然後起身給蘇葳蹭去了嘴角那點奶油,他知道自己這件事情做得欠妥,也知道這種一時腦熱可能會吓到蘇葳,但他确實藏不下自己的心思了。
“短時間之內,我沒法抽身陪你回去看看,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你舒服一點,你放心,等有空回去了,我再讓人把東西送回去,我和你一起把他們恢複原樣。”
尹晟拿起箱子裏的一件東西抖了兩下,那個草編的小風鈴,下頭還綴着一個小小的葫蘆,這個風鈴和箱子裏那些雜七雜八的草編一樣都是蘇葳賴以生存的活計。
“我喜歡這個,我明天拿去挂車上,至于其他這些東西你随意安置,家裏那麽多空地方,你自己看着用。”
“小晟…你不用…不用這樣……”
蘇葳局促不安的放下手裏的蛋糕連連擺手,甚至倉皇的後撤了半步,他不是傻子,尹晟言語中的深意他能依稀捕捉到一些。
青年眼底的情意真切,蘇葳蹙着眉心又後退了半步,足踝磕上牆角發出悶沉的響聲,鈍痛使得他冷靜了片刻,思緒稍平之間他轉念一想,又覺得是自己多慮,畢竟尹晟最多對他報以幾分親情,至于旁得心思他也配不上
興許尹晟只是出于最單純的好心,他這樣拒絕反倒是糟踐了尹晟的心思,蘇葳憋紅了整張臉,最終只能語不成句的試圖開口彌補一下。
“這樣太……你不用這樣的,謝謝你的心意,可是我沒有怎麽想家…這些東西太麻煩了……你也不方便,我——”
突如其來的擁抱帶着屬于成年男性的壓迫感,蘇葳驚得瞳孔緊縮,若非尹晟将手往他腦後一墊,他的後腦勺大概會結結實實的撞去牆上撞出個好歹。
“噓——穗穗,你聽我說,以後的每個生日我都陪你過,我離不開你,這以後就是你的家,這些東西是收起來還是運回去,都是你做主。”
尹晟的瞳仁兒很亮,雖然顏色深,但總是亮晶晶的,帶着年輕人特有的通透和朝氣,他颔首湊去蘇葳的頸間溫言開口,而環在蘇葳腰間的那只手卻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态度牢牢的束縛住了鳥雀顫抖的翅膀。
“至于別的,都慢慢來,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情就好,我離不開你,不管怎麽樣,我都離不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