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拯救世界的豬蹄兒
尹晟對蘇葳的喜歡起始于他們在一起相處的那半年。
秦峥生意做得大,酒宴應酬、出差出國都是家常便飯,在尹晟的記憶裏,他父親很少會回來跟他吃一頓晚飯,最多會在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走到他床邊摸一摸他的腦袋。
秦峥對他很好,可以說是給了物質上能給的一切,他在傭人和保姆的簇擁中慢慢長大,國外的糖果巧克力、名牌的童裝鞋子、最新潮的電子游戲,只要他想要,秦峥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他弄到。
可平心而論,秦峥并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尹晟早慧,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從老傭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父母之間的事情,他理解不了什麽叫情深不壽,但他能磕磕絆絆的理順一些。
秦峥不是個深情的人,他薄情了半輩子,中途鬼使神差的洗心革面,死心塌地的喜歡上了尹晟的母親。
可世事難料,游戲人間的浪子終于打算做個真摯可靠的丈夫,他所深愛的人卻因為難産而死在了手術臺上,只留給他一個嗷嗷大哭的兒子。
尹晟的五官輪廓和秦峥如出一轍,唯獨眉眼間的細節很像母親,所以秦峥自他出生以來就不太願意面對他,即使是血脈相連,即使是妻子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個念想,秦峥也始終邁不過那個坎。
外在的強大和內心的強大是兩回事,秦峥在心理上是個十成十的膽小鬼,他遲遲不願接受事實,于是尹晟變成了他最想逃避的一個存在。
因此,對尹晟而言,蘇葳才是第一個真正沖他敞開懷抱的人,沒有血脈的牽絆、沒有金錢的維系、更沒有什麽以此去讨好秦峥的念頭。
蘇葳給了他一種年長者對年幼者的愛護,蘇葳抱着他念故事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藏在大鳥羽翼下避雨的小肥啾。
這其實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照拂,可尹晟卻在十歲的時候才嘗到,蘇葳給他講故事、給他唱山歌、給他做飯洗衣、給他包書皮削鉛筆,還給他檢查作業。
蘇葳才像他真正的長輩,更是唯一一個會約束管教他的人,但這也是蘇葳唯一一件讓他不滿意的事情。
他是秦峥的兒子,日後無論如何都會接手父親留下的財富,他完全可以做個渾渾噩噩的二世祖,坐享其成碌碌無為,單是那些財産的紅利就足夠他揮霍一輩子。
學校裏的老師也不敢管他太多,只确保他人身安全就算萬事大吉,可蘇葳卻不這樣。
蘇葳每天都要看他的作業本,給他講他随意瞎寫的題,還會拿着橡皮擦一點一點擦掉他在書本上亂畫的圖案。
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并不理解好好學習這件事情有多重要,作業和電玩之間,尹晟選擇的永遠是後者。
只有在這件事情上他從不聽蘇葳的話,耍起小脾氣來別說什麽撕書扔筆,就是當着蘇葳的面兒把蘇葳辛辛苦苦做得飯扔在地上都是常事。
秦峥也是因此認為他們相處的不好,尹晟那會确實是太不懂事了,他散漫慣了,蘇葳那套觀念他根本理解不了,他有一條比讀書更簡單更容易的路,蘇葳所希冀的那種成長方式不是他想要的。
他們就這樣生活了半年多,除去功課這件事情之外,蘇葳都能讓他滿意,小孩子示好的方式沒有那麽直接,他試圖和蘇葳分享自己喜歡的游戲,想讓蘇葳知道打游戲這件事情比寫作業有趣的多,但可惜蘇葳并不适應吵吵鬧鬧的電玩。
他們有太多地方不一樣了,尹晟一直想把蘇葳往自己的世界裏帶,他渴望有一天蘇葳能夠真正到他身邊陪伴他,并且一度将蘇葳視作自己的寶物。
他過生日那天,秦峥曾問過他為什麽不讓蘇葳下樓,他憋紅了整張臉也不肯回答,他在冥冥中能感知到他絕對不能在父親面前說出實話,因為他把蘇葳當成了自己最寶貴最珍惜的一個玩具,他不想讓除自己以外的別人看見蘇葳。
後來,蘇葳在他十一歲那年離開了他的家,那是個霧蒙蒙的早上,他前一天晚上因為不肯複習期末考試而跟蘇葳鬧了一頓,第二天一早,他起來上學的時候剛好撞見蘇葳正在收拾東西。
他睡眼惺忪的上了接送他的轎車,睡懵的腦子來不及反應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麽,他只記得蘇葳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他噘着嘴搖上了車窗,傻呵呵的斷絕了蘇葳跟他告別的機會。
那天他從學校回家,蘇葳逼迫他看得兩道題居然真的在考卷上出現了,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數學及格的可能,他興高采烈的往家跑打算炫耀一下,可他裏裏外外找了三遍,往日總會在家裏做家務的蘇葳卻始終沒有出現在他眼前。
那天他悵然若失的坐在蘇葳重新打理起來的花壇邊上待了一下午,晚歸的秦峥将他扛過肩頭,醉醺醺的跟他說——你不喜歡的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那時他才知道蘇葳走了,他再也看不到蘇葳因為他不肯寫作業時的生氣模樣了,他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不會用榨汁機的蘇葳心驚膽戰的圍着圍裙給他榨果汁了。
他失去了睡前那些來自山林的民間傳說,上學路的随身聽裏也只剩下淩亂紛雜的流行歌曲。
蘇葳從他的生活裏消失得幹幹淨淨,再也沒有人監督他寫作業,再也沒有人告訴他玩游戲不能超過一個小時。
秦峥還是會給他各種各樣的新奇玩具,身邊人還是會給他做各種豐盛美味的佳肴,可他卻開始思念蘇葳,他思念蘇葳抱着他看作業本時的認真模樣,思念蘇葳給他做得樸實噴香的洋芋飯。
這份思念在他十六歲那年産生了質變,他在父親買下的房子裏見到了久別的蘇葳,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少年人,該知道的事情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都懂了不少,他看着依舊清秀單薄的蘇葳,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心底燎原的情緒。
尹晟曾經認真想過,倘若他父親沒有出意外,那他父親和蘇葳這段情是十有**可能破鏡重圓的,只不過以秦峥的腦子和情商,蘇葳恐怕要再等上十幾年才能等到雲開見日的時候。
往事不可細究,不可深追,尹晟對秦峥的感情不深不淺,他感激秦峥将他養大成人,給了能給他的一切,但他也怨恨秦峥耽誤了蘇葳的半生。
父親是父親,蘇葳是蘇葳,尹晟是個看得開的人,他在出國那會就萌生了和父親搶人的念頭,但他總覺得這件事情不能操之過急,他怕蘇葳對秦峥的感情太深,也怕秦峥會有突然想開的時候。
然而這些擔憂在秦峥身亡那天便不複存在了,他滿腔恨意的開始卷入是非,他要替秦峥報仇,因為無論如何,秦峥都是他的父親。
幾年之後,他算清了血債,重振起秦峥遺留下的家業,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個出息且合格的兒子,但在另一個層面上,他永遠不會讓秦峥滿意,因為他只剩蘇葳了,他絕不可能松開蘇葳的手。
人流熙攘的火車站熱鬧雜亂,人工售票的窗口排着長長的隊伍,在網絡售票興起的時代,還去人工窗口購票的大多是老人和外鄉人的務工者。
蘇葳腦子裏一團糟,昨天晚上,他是從尹晟懷裏落荒而逃的,他不敢面對尹晟深情認真的言辭,更不敢細想那些話的背後意味着什麽。
他倉促跑回了自己房間将房門關嚴,尹晟拿着他沒吃完的蛋糕上來敲門,他以脊背抵着門板顫抖了半晌,最終只能以一種沙啞之極的聲音狼狽不堪的開口拒絕。
這不會是一段正常的感情,他曾經是尹晟父親的情人,他是看着尹晟一點點長大的長輩,尹晟是要出人頭地的好孩子,就算他們沒有這段錯綜複雜的關系,他也不能拖尹晟的後腿。
蘇葳承認自己渴望溫暖,他也承認這幾個月的生活可能是他這輩子最惬意舒适的一段時日,但他不敢留戀。
他驚恐于自己內心萌生出的悸動,在尹晟将他困到牆上的那個瞬間,他很清晰的感覺到自己加快的心跳,那源于一種醜陋又貪婪的動搖。
于是蘇葳只能選擇盡早離開,他不是什麽高尚忠貞的人,他已經做了那麽多年的浮萍,他是可以經受住艱辛和苦難共存的歲月,但他不可能斷絕自己對未來的期許。
蘇葳沒有辦法再跟尹晟心平氣和的共處一室,他只能在尹晟出門上班之後倉促離開,和十幾年前一樣,他沒有跟尹晟告別。
火車站周圍沒有多少積雪,蘇葳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排了将近一個小時的隊,他離售票的窗口越來越近了,只要将證件和錢送進去,他就可以換到一張回山裏的車票。
蘇葳心裏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他甚至不得不因此用力弓着背往心口錘上兩下才能正常呼吸,緊接着就是酸澀的滋味在喉間蔓延開,蘇葳難受到塌下脊背,用另一只手扶着膝蓋,而後才能咬着牙關強迫自己把腦海裏亂七八糟的事情統統清空。
他喜歡尹晟,他一直都很喜歡這個調皮又可愛的孩子,他并沒有資格對尹晟産生什麽親情,但就算是在他被迫離開的秦峥身邊的那幾年裏,他也依舊惦記着尹晟有沒有長高,有沒有逃課。
排在他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蘇葳一邊步履艱難的往窗口前走,一邊低着頭慢吞吞的從口袋裏拿出準備好的證件和紙鈔,他明明已經想的很清楚了,可就在要買票的當口,他卻怎麽都說不出自己要去哪。
窗口的售票員脾氣不算太好,一看他神色恍惚的連要買去哪裏的車票都報不出來就立刻黑下了面色。
排在他身後的人同樣開始不滿,蘇葳很快腿腳發軟的被人擠去了一邊,他不知所措攥着手裏的東西,整個人只能可笑又滑稽的杵在隊列旁邊。
就在他渾渾噩噩的時候,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鈴聲,蘇葳下意識的接了這個電話,這個世界上會撥這個號碼的只有尹晟一個人。
“穗穗!我突然想吃豬蹄兒!一會兒我讓人去家裏送,你做給我吃好不好?我昨天太忙了都沒吃什麽飯,今天到公司才反應過來餓,我今天會早回家,你給我醬豬蹄吃好不好?”
尹晟的聲音和以往相比沒有絲毫的變化,蘇葳舉着手機有些發怔,他知道自己這頭有和家裏迥然不同的嘈雜背景,但尹晟卻一個字都沒有多問。
尹晟只是和以前一樣拖長了尾音求他做個好吃的,青年的聲音幹淨透亮,夾着成熟男性的低沉,也帶着孩童一般稚嫩的頑皮。
“穗穗——穗穗——好不好啊?或者我中午就回去,我陪你一起做,我看到冰箱裏還有昨天的剩菜,我們醬個豬蹄兒,然後把那些飯菜熱一下就好了。”
蘇葳整顆心都在燒,他想狠下心去拒絕,想狠下心告訴尹晟自己已經決定走了,可話将出口的時候卻遲遲無法成功。
尹晟不過二十四歲,他已經獨自從國外回來處理了秦峥留下的身後事、也已經獨自操持起嶄新的公司、眼下還僅靠自己來維系着秦峥和秦家留下的那些半黑半白的資源和人脈。
他既不會開火做飯,也不肯吃外面的飯菜,他不知道什麽叫适度工作,總是一不留神就熬通宵,他也沒有任何親近的親人了,除了那個幾乎沒怎麽說過話的四叔之外,所有曾經愛護過他的人都已經撒手人寰。
蘇葳驀地紅了眼圈,他用發僵的五指狠狠捏住了手機,滿腦子都是昨天晚上尹晟湊到他耳邊說的那句“我離不開你”。
他知道倘若他也走了,尹晟就變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尹晟就要毫無依靠的在曾經那個讓秦峥夙興夜寐都難以招架的漩渦裏苦苦求存。
而這并不是尹晟應得的未來。
蘇葳的心不夠硬,尹晟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他坐在車裏攥緊了手機,竭力維持在和緩的聲線已經有了些許顫抖,他就在離蘇葳不到五十米的馬路上,他能清清楚楚的看見蘇葳正站在售票口那準備逃離他。
他強迫自己扯出一個正常無比的笑容,車內的後視鏡裏映出了他猙獰古怪的五官,他動了兩下喉結做出吞咽的動作,強行把那股即将脫缰而出的恐慌全部壓制了下去。
“穗穗——我問你呢,我們就這樣弄晚飯,好不好?”
尹晟很清楚自己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他不可能放蘇葳走,他企圖用這種伎倆利用蘇葳的心軟将蘇葳留住。
他迫切的期望這種方式能夠成功,因為蘇葳一旦沒有同意,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畜生不如的事情。
那幾十秒是尹晟這輩子裏最長的幾十秒,漫長的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幾十秒之後,他甚至确信自己是先看見蘇葳開口才聽見聽筒裏的聲音的。
他等到了一聲妥協似的氣音,他看到蘇葳在應下他之後仿佛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只能搖搖晃晃的蹲去地上。
電話被蘇葳挂斷了,他維持着通話的姿勢看着蘇葳一點點擡頭起身,又看着蘇葳從售票口離開,慢慢的走向地鐵站。
這是最難的一步,而蘇葳已經為他邁出去了,這或許并不能稱之為愛情,可他還是得到了一個充滿了希冀的開端。
尹晟就這樣傻乎乎的看着,看到一邊咧嘴一邊流淚,司機坐立不安的等了幾分鐘,見他一直沒有反應才戰戰兢兢的探過頭來問他接下來怎麽辦。
“尹先生,我們,我們去公司嗎?”
尹晟用定制的西裝袖子蹭了一把眼淚,他搖了搖頭示意司機發動車輛,留過淚的兩只眼睛異常明亮,就連已經徹底張開的五官上也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神采。
“今天不去公司,我們去市場,買豬蹄兒,不,我們直接去城外,去城外那個集上買只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