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梁弋的頭發有些長了,一盆水潑下來,翹起的發尾上綴着有些厚重的水珠,耷拉下來。
岑則峪騰一下站起身,他有些尴尬地伸手,想要将梁弋拉到自己身後。
可梁芳的動作卻是更快,她扔開塑料盆,伸手扯住了梁弋的衣領子。
“你給我滾。”梁芳拍打着梁弋,梁弋眼尾低垂,沒有擡頭也沒有還手,挺拔的身子被梁芳推搡得有些歪斜。
“阿芳。”梁紅拉住了梁芳,她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梁弋,又看向正要從床上爬下來的叢雀,“你給我老實待着。”
叢雀動作微頓,有些不滿地看向梁紅,“媽,如果不是我哥——”
“行了,閉嘴。”梁紅喝止了叢雀的話,她看向梁弋,神色緩了兩分,“小弋,你先回去吧。”
“還有小岑。”梁紅的視線轉到了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岑則峪,“今天辛苦你了,快回去吧。”
“哎,那我先走了。”岑則峪站起身,拿起了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他的視線在病房中幾個人的身上輪番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了叢雀身上。
叢雀對着岑則峪努了努嘴,岑則峪會意,走到梁弋身邊,“弋哥,你開了車,不忙的話,送我一趟吧,我家有些遠。”
“好。”直到這時,梁弋的視線才有些聚焦,他動了動僵在身側的手,擡腳往外走去。
梁芳看着被她恨得牙癢癢的人從身邊經過,一時又是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拉住梁弋,繼續撕扯一番。
然而向來站在她那邊的梁紅,卻是伸手拉住了她,阻攔道,“你給我消停些!”
叢雀在一旁幫腔,梁紅回頭看了她一眼,“大人的事兒你少插嘴。”
梁芳被梁紅拉着從病房裏離開了。
她穿着件深灰色的風衣外套,本是貼身的剪裁,可套在梁芳身上,卻是空落落的,像是披在一具骨架上。
Advertisement
梁紅拽着梁芳上了車。
梁芳哆嗦着手,點燃了一支細長的香煙。
梁紅神色複雜地看着面前的小妹妹,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梁家有三個女兒。
大女兒梁紅,二女兒梁雲,小女兒梁芳。
梁雲是梁弋的母親,她成家最早,也最早有孩子。梁弋的父親和梁雲是一條街上一起長大的玩伴,對梁雲向來是言聽計從的,夫妻感情很好。
梁芳長得好看,又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從小便是寵着長大,後來嫁了人,過得也很好。
叢雀的父親,也就是梁紅的丈夫,開了個小賣部,雖說談不上缺錢,卻也不是什麽富貴的日子。
加上他老實木讷,不像小妹夫那樣能言巧舌,也不像二妹夫那樣聰明能幹。
那個時候,梁紅是羨慕甚至說隐隐嫉妒着自己的兩個妹妹的。
可後來,二妹梁雲和二妹夫遭遇不測,死相慘烈,直到今天也沒能找到兇手。
三妹梁芳的獨女失蹤,三妹夫也不再出現,只剩梁芳一個人,歇斯底裏得像個瘋子。
從前的那點羨慕嫉妒,被梁紅轉換成了憐憫。
所以,她對着梁芳時,總是由着她的。
梁芳把恨轉嫁道梁弋身上,所以她這個姨媽,即便知道梁弋無辜,這些年也都不曾替梁弋說過半句話。
畢竟當年,的确是梁弋說想在家過生日,他們才會回到梁州。
如果梁弋不提,梁雲夫妻應該會去到梁弋念大學的城市替他慶祝生日,那麽慘案不會發生,梁念也不會失蹤。
自己這個小妹妹,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副可憐的模樣。
明明比自己小了七八歲,可看上去,比自己老上了十歲還不止。
梁紅長長嘆了一口氣,她聲音軟了一點,“阿芳,當年的事兒,小弋也是受害者。”
提起梁弋,梁芳的手便開始顫抖,她雙指夾着煙,并沒有放進嘴裏,而是任由火星一點點往後推移,直至掉落的煙灰将人燙得一哆嗦。
“這次小雀的事兒,如果不是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兒呢。”梁紅伸手替梁芳把灑落的煙灰輕輕彈開,“這些年,這孩子也一直在外面奔走,想要找到小念。”
“阿芳,你就聽姐姐一次,別再和他針鋒相對了。”梁紅看向梁芳的眼睛,聲音軟了兩分,“你知道的,小弋的爸爸那邊沒什麽親戚,我們就是他最後的親人了。”
梁芳滅了煙,她擡起頭,看向梁紅,視線冰冷。
梁紅被她盯得手上動作微頓,原本伸出去,想要拍一拍梁芳膝蓋的手,懸在半空,然後緩緩收了回來。
“阿芳,你怪小弋,怎麽不怪小念的爸爸呢?小念出事後,他就抛下你,再也沒有出現過。”
“姜衛喆是怪我沒有照顧好小念!是我的錯,不怪他。”梁芳眼睛通紅,她一字一頓地同梁紅強調,“姜衛喆沒有錯。”
……
“弋哥,你快去換身幹淨的衣服吧。”岑則峪背着包,看向面前有些失魂的男人,“就不用送我了,我打個車就行,你可別被吹感冒了。”
梁弋擡起手,抹了一把濕透的頭發,沒有強求,只讓岑則峪回家的路上小心。
岑則峪連連點頭,“弋哥,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等岑則峪走了,梁弋才坐回車裏。
他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一絲冷,寒意順着尚未幹的水漬一點點侵入梁弋的身體。
車燈閃了閃,梁弋卻有些茫然。
每個人都有去的地方,但他沒有。
在梁州,梁弋曾經有過一個家的。只是後來,那間房子成了別人口中的兇房,成了梁弋常年的夢魇。
在車裏坐了許久,梁弋衣服上的潮濕也有些陰幹了,他才有了動作,換上了一套幹淨的衣服。
将髒了的衣服放進了後備箱,梁弋決定卻療養院外等着。
啓動車子的時候,梁弋突然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
他生在梁州,長在梁州,到頭來,卻沒有了能去的地方。
能找的人,竟只剩下個剛認識不久的姜南離。
姜南離很輕易就見到了李虎。
畢竟當年,替李虎辦療養院手續的就是姜南離,這些年的費用,也都是從姜南離這兒扣的。
“狀态不錯,就是不願意和人溝通,總是沉浸在自個兒的世界裏。”療養院的員工領着姜南離走到了李虎住的房間,房間很寬敞,是單人間,裏頭床鋪,桌椅一應俱全。
“姜小姐,這些年你們都沒有來看過李虎。”領着姜南離的人遲疑道,“其實這樣,對他的病不好,他啊,還是要多和人交流,才不會越來越孤僻。”
姜南離停在了門外,她沒有接話,只是轉頭看向那人。
領着姜南離的人會意,“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有什麽事,您找我就行。”那人将房間的鑰匙遞給了姜南離,然後便離開了。
李虎有些暴力傾向,為了避免意外的發生,都是定時定點領他出去放風,其他時候,都是關在房間裏的。
姜南離将鑰匙插進了鎖孔。
門被反鎖了,要擰兩圈才能擰開。
咔嗒一聲,門被姜南離推開了。
她一眼便看見了盤腿坐在地上,對着窗戶的男人。
男人穿着藍白條紋的衣服,留着寸頭。
聽到動靜也沒有回頭,仍舊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窗戶。
姜南離關上了門,指腹在鎖扣上輕輕一抹。
整個房間的氣流都凝滞了,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鍵一樣。
李虎這才回過頭,三角眼直勾勾地看向姜南離。
姜南離取下腰間銅錢的動作微頓,她眉毛半蹙起,上下打量着李虎。
交易前,姜南離見過李虎一面。
只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的姜南離年紀尚小,記憶不算深刻。
這讓姜南離有些不确定,那時候的李虎身上,也有這麽重的戾氣嗎?
萦繞在李虎魂魄上的黑氣濃厚得幾乎讓姜南離有點想要後撤,那黑氣,分明是已死之人的怨念。
“媽媽。”李虎突然開口道。
他雙唇很厚,呈紫色,開口說話時,露出兩排歪倒的牙齒。
李虎擡手指向姜南離的腰間,又喊了一聲,“媽媽。”
銅錢中的魂魄似有所感,嗡嗡震動起來。
姜南離收回思緒,指腹從銅錢上方拂過,老婦人的魂魄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在李虎身邊,凝結成形。
老婦人先是有些茫然,等看清面前男人的臉後,神色哀戚,喊了一聲,“阿虎!”
那聲音裏像是淬了淚,又凝了血。
姜南離退開半步,眉眼微垂,她沒什麽興趣去窺探旁人母子重逢時的情形。
“阿嬷,你有十分鐘的時間。”姜南離抛起銅錢,嗡鳴聲貫耳,她退至門邊,拖出小凳子,坐了下來。
李虎三四十歲的年紀,現在哭得像個三歲小孩兒。
老婦人伸手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可雙手卻從李虎身上穿過,她有些哀戚地看着李虎,“阿虎,別哭,媽媽回來看你了。”
“媽媽,好多的血啊。”李虎張開雙手,比畫道。
姜南離被他的話吸引,擡眸去看。
療養院照顧得很細致,李虎的雙手幹淨整潔,指甲也剪得整整齊齊。
可李虎卻是在拼命搓着雙手,“媽媽,手上好多的血,洗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