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走出療養院後,姜南離有一瞬間的茫然。

梁州夜裏的星星很亮,姜南離站在療養院的金色招牌外,一時有些失去了方向。

她不知道該去哪裏。

好像從五歲時被帶走後,姜南離便沒了歸處。

夜風帶着一點點的涼,姜南離縮了縮肩膀,擡手去抱肩的時候,掌心觸碰到的,不是平時裙子的觸感,反倒是毛茸茸的,撓得掌心有些發癢。

姜南離側臉去看,才記起自己套上了梁弋買來的毛衣外套。

她伸手輕輕按了按毛衣上飛起的絨毛,側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街道上寂靜,車鳴聲響起時,便顯得有些刺耳,讓人的胸腔也跟在其後顫動。

姜南離收回手,擡頭去看。

黑色的越野車停在街道對面,大燈亮着,照亮了面前的一小片地。

姜南離沒動。

越野車的車燈閃了兩閃,車門便被推開了。

身高腿長的男人從車裏走了出來,斜靠在門框上,看着慵懶沒個正行。

梁弋遠遠看着姜南離,擡手漫不經心地揮了揮,“姜小姐,我來接您了。”

梁弋喊起姜小姐時,像是用舌頭包裹着每個音符,聽上去有些戲谑也有些缱绻。

姜南離這才擡腳,朝着梁弋走了過去。

梁弋轉到副駕駛的位置,替姜南離打開了車門,“接下來去哪兒?”

姜南離鑽上了車,她沒有回答梁弋的話,而是靜靜地看着梁弋。

片刻後,才輕聲道,“你是梁州人?”

梁弋點了點頭,“是,梁州人。”

“那你不回家嗎?”姜南離輕輕搓了搓指尖,聽不出情緒,“看起來,你已經在療養院外等了我許久了。”

梁弋沉默地看向姜南離。

就在姜南離以為梁弋什麽都不會說時,面前的男人突然笑了笑,“我生在梁州,但我在梁州沒有家了。”

“姜小姐,你困不困?”梁弋話音轉得極快。

姜南離愣了一瞬,而後緩緩搖了搖頭。

“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梁弋上了車,他看着前方,“姜南離,我有些怕,所以想請你陪着我去一個地方。”

直到到了目的地,姜南離才知道梁弋口中要去的地方是哪裏。

那是梁州的墓地。

墓園裏有一個小小的山包,陵墓一排一排的,繞着小山包走了一圈又一圈。

姜南離從車裏走了出來,她張了張嘴,有白色的霧氣在她鼻翼前飄散。

——墓園的溫度要更低一些,熱氣都會被凝成白霧。

姜南離轉過頭,看向剛剛鎖好車的梁弋,眼底有一絲疑惑。

梁弋看着姜南離笑了笑,眼睛像是星辰一樣發亮。

“我父母,葬在這裏。”梁弋擡腳,朝着一處走了過去。

他沿着墓園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些複雜的臺階走着,絲毫沒有磕絆。

好像那一條路已經刻在了梁弋心裏。

他從這些看上去大差不差的墓碑中找到屬于自己父母的墓碑,像是從一排排一樣的房子裏找到自己家那樣輕易。

梁弋停了下來。

姜南離停在了他身後半步的地方。

照片裏的人,正溫和地看向他們。

“你剛剛說,你怕?”姜南離的視線從墓碑上移開,墓碑上的刻字讓她明白,這裏埋着的應該是梁弋的父母。“梁弋,你怕什麽?”

梁弋本身長得和照片裏的女人也有幾分相似,而那雙多情好看的眸子更是和照片裏的男人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梁弋沒有接話,他蹲了下去,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墓碑前的一小塊空地,而後坐了下來,他看着墓碑,聲音有些淡,“我怕他們怪我。”

“當年,他們是想去海市——我讀書的地方,替我慶祝二十歲生日的。”梁弋半垂着眼,他沒有注意到,姜南離是什麽時候走到另一側,抱着膝蓋坐下的。

“是我說在家裏過的。”梁弋停了停,“所以他們才會早早結束了旅行,回了家。”

“我媽媽……”梁弋聲音突然有些低,像是說不出後面的話了一樣。

姜南離并沒有催促他,而是安靜地等着,她沒有看向梁弋,而是看向周遭。

“我媽媽,是個很浪漫的人。”梁弋繼續道,“每一年,我們的生日,她都會把家裏打扮得很漂亮。那年我二十歲,在她眼裏,更是要好好紀念的日子。”

“那天,家裏被媽媽打掃得很幹淨,她還買了許多氣球彩帶,家裏被她收拾得像是給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過生日一樣。”梁弋發出一聲極為短促的笑聲,只是那笑聽着卻讓人無端難過。

“我原本還在想,這次一定不會聽她的,戴着生日帽,在那些彩帶下面拍照片了——”

“多幼稚啊,要是照片留着,被我以後的女朋友看到了,不是會被嘲笑嗎?”梁弋吐出一口氣,“直到推開門前,我都是這樣想着的,我甚至想好了,要是媽媽因為這個生氣,我說些什麽哄她。”

“可推開門後,我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媽媽給我準備的彩帶,準備的氣球,破得破,爛得爛。”

“那些東西,都泡在血裏……”

“我媽媽她,可嬌氣了。”梁弋緩緩轉過頭,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裏的女人安靜地回望。

“平時不小心割破手,都要在我和我爸耳邊絮叨上小半個月的。那麽怕疼的一個人,被分成了那麽多塊。”

“姜南離,你說,她死前是不是很痛苦。”梁弋突然看向姜南離,他眼尾通紅,“死後是不是也很痛苦?”

梁弋有些艱難地吐出一口氣,“姜南離,如果我是她,一定會恨那個導致這一切的人的。”

“歸根到底,如果不是我提出要在梁州過生日,他們就不會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姜南離,你剛剛問我怕什麽。”

“我從前怕他們怪我。遇見你之後,我知這世上有鬼魂的存在,我又怕每年我來掃墓的時候,他們恨我恨得不願出來見我。”

姜南離回過頭,琉璃色的眼睛看向梁弋。

在她的眼睛裏,梁弋的嘴唇上下張合着,可姜南離卻有些聽不清梁弋的話,她耳朵裏更多的是胸膛裏,那顆心髒的跳動聲。

咚咚咚。

咚咚咚。

在那跳動聲裏,夾雜着一些破碎的話語。

一會兒,是梁弋的聲音。

那個聲音在說,我的母親,被切成了許多塊。

一會兒,又是李虎的聲音。

那個聲音在念,我手上好多好多血,我把他們切成一塊一塊兒的。

“他們……”姜南離開口,可說了兩個字,卻說不出旁的話了。

她騰一下站起身,環顧着四周。

在旁人眼裏,墓園的夜晚安靜卻又漆黑。

但在姜南離眼裏不是的,她能在那些葬了人的墓碑附近看到一絲又一絲的殘魂碎片。

那些碎片并非已死之人的魂魄,而是留下的一絲執念。

這些執念留在墓碑處,為的是再見一見已死之人在乎的人,只是,在梁弋父母的墓碑旁,是沒有那樣的執念的。

姜南離覺得自己的指頭因為繃得太緊而有些疼。

她有些僵硬地動了動指關節,擡頭看向梁弋,“他們不會怪你的,因為這不是你的錯。”

許是覺得姜南離是在安慰自己,梁弋笑了笑,半轉過頭,把自己的臉隐進了黑夜裏。

但姜南離知道,自己說的并不是什麽安慰人的話。

因為姜南離知道,梁弋父母死後留下的殘念在哪裏。

那些殘念跟在李虎身邊。

如果非要像梁弋這樣細細追究,當年究竟是誰做錯了才導致了這一切。

姜南離想,那些錯應該是在自己身上。

因為李虎應該死在梁弋父母出事的前兩年。

正是因為自己和李虎母親的交易,一個本該死在兩年前的人,才會在那天殺害了梁弋的父母。

不知過去了多久,梁弋手腕上傳來了極輕一聲滴響。

随着那一聲輕響,梁弋剛剛外洩的情緒都消失了,他轉過頭,看向姜南離,語氣再次變回了之前的樣子,絲毫聽不出剛剛的情緒。

“姜南離,我們回車裏把東西拿過來吧,我一年只來看他們一次,紙元寶要給他們燒足才行。”

梁弋從後備廂裏抱出了一個紙箱子,又把放在後座的白色花束遞給了姜南離。

兩人沿着剛剛的路,重新回到了梁弋父母的墓前。

梁弋蹲在了墓碑前,從紙箱子裏,摸出來了一張幹淨的毛巾,他身子往前探着,細細擦着墓碑上的灰塵。

“爸,媽。”梁弋的聲音裏聽不出半點難過的情緒,“我來看你們了。”

“剛剛我說的話,你們別我心裏去。這不是難得認識了一個姑娘,想着說些讓她心疼心疼嗎?”梁弋笑了笑,只是笑聲短促沒有尾音。

他沉默片刻,才繼續道,“你們別擔心我,我好着呢。”

“小念的事兒也有頭緒了。”梁弋将紙箱子裏的東西倒了出來,是金箔紙疊成的紙元寶。

姜南離是見慣紙元寶的,只是從未見過疊得這麽歪歪扭扭的紙元寶。

“爸媽,你們別擔心,等我找到小念,一定會找到害死你們的人的。”梁弋彎腰點燃了堆成小山的紙元寶。

火舌吞噬了大片的紙元寶,黑色的紙灰打着旋飄起,一些落在了梁弋腳邊。

另一些,落在了姜南離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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