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是這個叫做陸也的年輕人,拒絕了前來見傅承淮的請求。
Andy在病床前對傅承淮道:“我說你想當面感謝他。他說他是舉手之勞,沒必要感謝。而且他的态度很抗拒,我如果強行帶他來,恐怕會令他誤會。”
傅承淮眼簾半阖,靜靜地望着Andy的臉,淡淡道:“我以為,已經沒有任何事情是你辦不好的了。”
“Sorry,傅生。”Andy老老實實接住老板的指責。
傅承淮輕嘆一聲:“山不來就我,我就山。一樣的。”他的手指尖點在被子上,“準備輪椅。”
文城的雨季沒有盡頭。
黑色邁巴赫在馬路上飛馳,雨點打在車窗上,傅承淮想:這麽多年了,說要換個城市生活,可是從來沒有成功。
到底有什麽牽絆?
連他自己都已經恍惚起來。
但是當他坐在車裏,遠遠看着名為陸也的年輕人坐在低矮的車庫門邊吃泡面時,被雨簾沖刷的視線中,他的面容恍惚間與當年的周時琛合二為一。
傅承淮猛的意識到:難道我在等他嗎?
等另一個周時琛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
多麽荒誕而又令人莫名心悸的念頭。
黑色的大傘,黑色的西裝,黑色的輪椅,黑色的眼神,黑色的發絲。
唯有白得驚心動魄的肌膚。
這是傅承淮給陸也的第二眼沖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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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也局促地站起來,手裏是不知道要放下還是怎麽處理的泡面,眼神和動作都有一種不和諧的滑稽。
他想在這個看上去極為矜貴的人面前,展現得稍微體面一些,但他一貫蝼蟻般地生存方式令他忘了如何體面。
這人是來找自己的,陸也知道。
他的旁邊還有一同住在車庫的孫星,面前還有亂糟糟的幾個打包盒,一個盒子裏有兩種以上的菜色,胡亂地堆在一起。
陸也想把這一切都掩藏起來。
但他做不到。
他只能這樣直直、傻傻地站着,令面前冷峻出塵的男人靜靜地打量。
這感覺難受極了。
仿佛自己的一切不堪都被他一眼看盡。
陸也不自覺地低頭。
身旁的孫星也跟着站起來,他在餐廳工作,見過有錢人,更知道面前這位有助理撐傘有保镖護送的人不一般。孫星用手肘推推陸也的手臂,小聲問:“阿也,找你的?”
陸也呆呆點頭,又搖搖頭,快速對着門外的人道:“不用謝我,你回去吧。下雨……雨很大,早點回去。”
他甚至從始至終都不敢看男人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眸在車庫門邊的梨形燈泡照耀下,泛着不真切的淡金色。
如果陸也可以直視傅承淮,那他一定可以看到他眼中的驚訝、憐憫,乃至于還有一抹哀痛。
傅承淮對着面前始終低眸的男孩子,順着他的話,柔聲道:“是的,雨很大,所以我可以進來說話嗎?”
好像沒有什麽邏輯問題。
陸也看看傅承淮身側撐傘的男人,他見過,來找過他,叫Andy。
這些人都看上去像是精英,而坐在輪椅上的這個男人,更是精英中最高級的那一類。
不管怎麽樣,都不應該來這裏。
陸也這麽想,也就這麽說了:“你不用來,我不要你的錢。”
孫星比陸也機靈,知道傅承淮一定不簡單,單單憑借他助理撐傘的手上露出來的高級手表就可以判斷。
孫星推了一把傻不愣登的陸也:“啊呀,先進來吧。都到了。這麽說話不方便。”
陸也只能捧着泡面盒,看傅承淮和其他人走進來。
車庫本來就低矮潮濕,加上是夜晚雨天,一切都陰霾而破陋、黏膩。
陸也第一次覺出莫名的無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活得卑微,但不想被人比較得更渺小。
孫星推着他坐在高一點的破椅子裏,自己則端着泡面識趣地走開。
傅承淮微微擡手,Andy和其他人都走出車庫。
一時間,這個并不寬敞的陰暗處,只剩下了悶頭盯着泡面的陸也與傅承淮。
傅承淮柔聲問:“為什麽不擡頭?”
陸也想,他的聲音真溫柔,原來一個男人也可以擁有這麽溫柔的嗓音,像是沙沙的雨絲落在耳邊,如泣如訴。
“我……我不要你感謝我,我跟你的……你的……說過了。”他不知道Andy是傅承淮的什麽人,只是指了指不遠處Andy的背影。
傅承淮看到他瘦削的手指。
這個年輕人目測只有一米七的身高,皮膚白淨,眼下似乎有一些小雀斑,寸短頭發看上去也不兇悍,反而配合着他有些遲疑的動作和腼腆而奶聲奶氣的語調,整個人顯得這樣稚嫩而青澀。
傅承淮問道:“你多大了?”
陸也老老實實回答:“十八。”
手裏的泡面一點點地冷下去,他還餓着,有些想趕走這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
在昏黃燈光下,傅承淮看清破舊小圓桌上的菜色,醬菜與清炒混在一起,幾片醬牛肉則和一部分油炸腰果混在一起。
“這是哪裏來的?”
陸也頭也沒擡地指了指車庫另一頭:“阿星,阿星帶回家的。”
聲音都低到聽不清,傅承淮看到他青澀的面頰上出現了紅痕。
他也有過十七八歲的少年意氣時代,已經意識到自己來的時機不對。
但是事已至此,傅承淮不會輕易地離開。
“為什麽不要我感謝你?”
陸也英挺的鼻梁下,兩片薄唇嗫嚅道:“沒什麽……沒什麽要感謝的。”
這時候,一道聲音闖入兩人的耳朵。
孫星跑出來道:“阿也,你怎麽傻乎乎的,你告訴他呀,你為了幫他丢了餐廳電瓶車的電瓶,不僅被老板罵了一頓,又被開掉,還要賠電瓶的錢。”
傅承淮始終沒有看向孫星,而是繼續問陸也:“是你朋友說的這樣嗎?”
陸也躊躇着搖頭:“不關你的事情,你……你可以走了。”
孫星不僅僅看不過去,他更看到傅承淮的“財力”,便道:“這位先生,他就這樣的。你要是想謝謝他,意思意思就行。”
“不用!”陸也猛的擡頭,看向孫星,“你別說話!”
傅承淮這一下看清楚了他的眼眸,又黑又亮,驚人的有神。
陸也說完這“重話”,聲音又弱下去,對傅承淮說:“我說了,不關你的事情。請你……請你離開。”
他都不知道怎麽面對眼前這個矜持貴重的男人,好像說點什麽都不合适。
局促地想挖各地縫鑽進去。
“十八歲?”傅承淮再度問道。
“嗯。”陸也靜靜地應下,泡面要冷透了,還有幾口沒吃完呢,他有些着急。
傅承淮道:“我讓人安排你去上學。”
陸也猛的揚起濃黑的劍眉看向他:“上學?”
傅承淮慢慢地颔首:“好麽?”
陸也覺得他的眼神宛若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臉一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似乎努力在思考什麽,最後搖搖頭:“我沒有錢上學。”
孫星這會兒道:“這位先生你願意資助他上學嗎?阿也你告訴人家以前成績很好的,你說啊!”他推着陸也,“怎麽啞巴了你?”
傅承淮看得出他的猶豫與為難,他道:“不用今天就回答我,考慮幾天,好嗎?”
陸也讷讷地點頭,又搖頭:“不用了,不用你出錢。我要……我要打工。”
孫星拍他的肩膀:“哎呀你小子才多大打什麽啊,哪個正經單位要你?又去送外賣啊?傻不傻!”他笑呵呵地對傅承淮點頭哈腰,“這位先生,別聽他的,他其實很喜歡念書的。在孤兒院的時候,院長就說他特能念書的。”
“我沒有!”陸也氣惱地推孫星,“你別管我的事情!”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聲音太重,情緒也太激烈,在人前這樣失禮,顯得很難堪,臉也跟着漲得通紅。
陸也不希望自己的破事被人知道,尤其是面前年長而溫柔的男人。
他覺得被他這樣靜靜的、柔和的凝視着,渾身都不自在。
在他第三次趕人之前,傅承淮開口道:“不着急,我等你明天回複我。”
陸也覺得他終于要走了,松了一口氣。
傅承淮看得出來他的緊張與莫名的抗拒,看了他幾秒後,伸出手道:“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傅承淮。”
陸也盯着面前修長的手,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男人的手。
白、收、骨骼勻稱,皮膚有一種溫潤的光澤。
陸也滿手泡面味,他完全沒有要伸出手去的意思,只道:“你好,我叫陸也。”
他的失禮沒有令傅承淮不悅,反而傅承淮擡手揉揉他寸短的頭發,溫聲道:“你的發型很适合你,很帥氣。”
陸也被他摸過耳朵上面的頭發,感覺麻酥酥的。他不懂這種感覺,只是茫然地擡頭看向傅承淮,卻撞見了他如星芒一般的溫柔笑眸。
聽着他的話,陸也定定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本能地道:“謝謝。”
這是人生第一次,有人告訴他,發型很适合他,他也很帥氣。
他想告訴對方:你也很好看,你是我見過最好看,最溫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