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女的恨

2005年夏

“據中央氣象臺報道,預計明天白天,江南中北部、重慶西部、南疆盆地等地的部分地區最高氣溫有37~39℃,其中浙江北部和東部、南疆盆地南部等地的部分地區最高氣溫可達40~41℃,河南北部、北京南部、湖北中南部、江淮、江南……”Q城城郊大院,一座老式的水泥平房裏,氣象播音員正面無表情地發布着本地橙色高溫預警警報。電視對面斑駁的水泥牆面上挂着一捆一捆曬幹的香菇和棕榈葉,房頂上還懸挂着一頂發黃的老吊扇,電扇轉速很慢,每轉一下就會發出尖細的“吱呀”一聲,聽得滿心燥熱的人心裏越發煩悶。

“熱、熱、熱,幹脆熱死老子算了!”電視一旁的小方桌上,一個幹瘦幹瘦的中年男人正一臉不耐地拿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盡。桌面的紅漆早已經被磕得殘破不堪,男人的一只腳還踩在凳沿上,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條寬大肥碩的沙灘褲,赤裸的上半身上一層層皮耷拉地挂着。

旁邊站着的一個女人正費勁地搖着蒲扇,汗水已經浸濕了她的發際線,順着她有些凹陷的鬓角一點一點地往下。女人五官清秀,臉色卻不太好,幹黃幹黃的,嘴唇還透着一抹黑紫。她漸漸地有些力不從心,手中搖扇的頻率有一搭沒一搭地慢下來,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的。突然一雙筷子伸過來,“啪”的一聲打在她手背上:“用點力啊,你個沒用的敗家娘們,打個扇子都打不好,你還會幹什麽,整天只會哼哼唧唧地說這裏不舒服,那裏不舒服,我李漢才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年輕的時候看上去還有點姿色,你再看看現在的你,啧啧,再用點力,你想熱死老子啊,這鬼天氣。”說完順手又往嘴裏丢了一顆花生米,一雙泛着浮腫的三角眼皺皺地眯着,仿佛是在回味,幹瘦的面皮上漸漸地露出了一絲猥瑣的笑。

房子外面是死寂般的一片廢墟,顧氏集團近來在大肆收購附近的地塊,意欲将這裏開發成一個集娛樂、消費、辦公、住宿為一體的大商貿體。收購的價格還算公道,有的人家已經下定決心拿到了拆遷款,舉家搬到了別處,有的願意以房抵房,也就早早地開始收拾東西,搬到了城中。剩下為數不多的幾戶人家則始終處于觀望狀态,一方面看着大家走的走、搬的搬,心裏面也按耐不住想要離開,另一方面則想着要坐地起價,從顧氏手裏多撈些錢。都是些無利不起早的人,顧氏的顧問已經來同他們談了很多次,有的也有些松動,可是看看其他幾戶人家都還是按兵不動,也強自鎮定着義正言辭地将人家掃出了門外,就這樣互相對峙着僵持了大半年。

夜色已是極暗,滿地的沙石瓦礫雜亂無章地讓出了一條道。白天被推土機揚起的漫天塵埃也在這樣死一般的寂靜裏慢慢地歸于平靜。遠處孤零零的一盞路燈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斜斜地打在沙堆上,一截一截的支離破碎。路的盡頭,一個背着書包的女孩低着頭慢慢走來。因為暗,女孩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穿過這樣廢墟一樣的蒼涼,竟不覺得怕,只是一直低着頭,小心翼翼地數着腳下的步子。

葉許覺得自己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都像是一種煎熬,如果那個地方還可以稱之為家,如果她還有家。她其實遠遠地就可以看到那棟小房子裏露出的微光,昏昏黃黃的一個,在蒼茫的夜色中像一把重錘懸在她心中,讓她每走一步,都覺得透不過氣來。可是走得再慢,她還是慢慢走到了頭。房子已經年久失修,每踩一階樓梯,葉許都覺得自己整個人在搖晃,她就像汪洋大海上的一葉小舟,一到晚上就會漂來這座孤島。她想吶喊,想逃離,可是一牆之隔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媽媽還在受着什麽樣的苦,她雖然憎惡她,可是卻不能夠抛下她。那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她雖然痛恨她為什麽嫁了這樣一個人,可是她到底還是離不開她。

李漢才已經罵罵咧咧地喝到半醉,近來他其實心情很不錯,因為眼看着将會有一筆巨額拆遷款砸到他頭上,他連做夢都會嘟囔着笑出聲來。如果身邊沒有這個礙眼的女人,他應該會更高興。這麽想着他一腳踹向側旁的凳子,凳子應聲而下,狠狠砸在許素梅的腳背上,疼得她立時三刻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吸氣,額頭上冷汗密密麻麻地冒出來,她卻連吭都不敢吭一聲。李漢才猶自覺得不足,擡起一腳便想往她身上踹去,突然“哐當”一聲門被重重地磕開。他這一腳原本力氣就不小,因為被打斷,收勢不及,便直直往後仰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媽的,誰啊?”許素梅率先反應過來,撲過去扶他,卻被他反手一把推倒在地。葉許只覺得自己身上有騰騰的火氣在上升,她一腳跨過去将媽媽扶起來,眼睛裏面有無數把飛刀朝那個她厭惡了很多年的男人飛去。李漢才竟然一下子被她的眼神震住,一時間呆坐在地上忘了反應。

葉許恨不得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砸去,這樣的場景她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回。小的時候總是瑟瑟發抖地躲在一邊看着媽媽滿屋子地被追打,她哭着喊着求他別打了,換來的不過是他嗜血的笑容,以及抽打時更加賣力的謾罵。後來媽媽身體越來越不好,他反而變本加厲,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消散心中的戾氣。葉許慢慢地學會了反抗,于是原本落在媽媽身上的拳腳相加漸漸開始向她身上轉移,而媽媽只能将她緊緊摟在懷裏,一下一下地受着,那些拳腳大力沖擊皮肉的“嘭嘭”聲,是她整個童年揮之不去的噩夢。

一時間有許多凄厲的喊叫聲充斥着她的耳膜,她恨得眼睛充了血,明明手已經顫抖着伸向了杯子,可是許素梅拼命将她攬在懷裏:“葉許,不要,不要啊,葉許。”媽媽向來喜歡葉許、葉許地叫她。她最深的記憶裏,還有她含笑将她抱在懷裏的樣子。媽媽那個時候還很漂亮,長長的一條辮子,水光油亮的,盤在腦後有很大的一包,她最喜歡趴在她懷裏有一下沒一下地順着。後來爸爸生病了,她們家大概是真的沒有錢,到最後媽媽不得不連頭發也一起賣了,可是爸爸終究還是離開了她們,帶着無數的眷戀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想起爸爸離世時緊緊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枯瘦幹裂的一只手,拽的她生疼生疼。媽媽幾乎哭倒在床邊,她卻一直不肯輕易讓那滴眼淚從眼眶中落下,小小的身子劇烈地顫抖,只是顫抖。爸爸終于氣若游絲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然後葉許看着那只手慢慢地從自己手中滑下去,重重的落在床沿上,骨頭砸在硬木上的聲音沉悶而憂傷,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膽俱裂。

後來媽媽帶着她嫁給了現在這個男人,起初生活并沒有這麽艱難,他對她甚至稱得上是和顏悅色,只是沒過多久,一切都變了,她就那樣,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懼中,戰戰兢兢地在這個破房子裏走過了第六個年頭。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慫恿媽媽帶着她離開,她真的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可是媽媽總是哭,卻一次也不敢将答應的話說出口。她終于慢慢地,連媽媽也覺得恨了,也恨她自己。她想起爸爸臨終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想起他最後的囑托,爸爸拜托她一定要照顧好媽媽,可她拿什麽去照顧自己的媽媽,她連這個男人的責打都攔不下,她又憑什麽去照顧自己的媽媽。

李漢才終于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随之而來的便是震怒。這個死丫頭竟然敢這麽瞪着他,這麽多年來他供她吃、供她穿,還供她上學,她竟然還敢用這樣仇恨的眼神看他,簡直是反了天了。他一骨碌地從地上爬起,反手便給了葉許一個巴掌。葉許還被許素梅緊緊地摟在懷裏,因此不妨被他打個正着。左邊臉已經全麻了,疼痛一直從太陽穴蔓延開來,嘴角有微微的刺痛感。葉許的眼睛如果可以噴火,李漢才現在一定已經被她燒成了灰燼,她就那樣死死地盯着他,因為太憤怒,胸口劇烈地顫抖。

媽媽只是“啊”地一聲驚呼,然後“嘤嘤”地哭着,葉許突然覺得累,從心底裏散發的寒氣慢慢地将她淹沒,她深吸一口氣将眼淚逼回眼眶中,好像只有這樣才不會感覺到痛,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從心髒最深的地方蔓延開來。她突然在想,如果爸爸走的時候将她們一起帶走該多好,那樣她們一家三口或許還可以在另一個世界幸福地生活。可是媽媽的哭聲還在耳邊,葉許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樣的想法太可怕,不過是想起,便好像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淵。

屋子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只有許素梅低低的哭聲,只是低低的,一聲一聲地抽泣。葉許早已經疲憊地收回了自己的眼睛,因此沒有發現李漢才放在他身上的眼神突然起了變化。那種世上最猥瑣、最肮髒的眼神,漸漸地從他眼中流露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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