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童言無忌
因為李漢才的伏法,房子的事情便不得而終。
少了帶頭挑事的主,顧氏接下來的收購工作也是前所未有的順暢。在葉許住院期間,便有幾戶人家按耐不住與顧氏簽訂了協議。葉許當然不會願意再回到那個充斥着噩夢的地方,顧留年便根據房子的實際情況将市區的一套簡裝安置房過在了她名下。
她這幾天一直住在新房子裏,直到顧氏打電話來通知她,第二天就要推平她原有的住處。
再回去時已是恍如隔世。
因為行動不便,她靠着拐杖一步一步移動得很慢。一路上的搖臂吊車和推土機都在辛苦的作業,轟鳴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生疼,在漫天的塵埃裏,葉許一步一步艱難地移動着。她很少在這樣的白天看到熱火朝天的東港,如今看來仿佛是在夢中。
她這幾天也确實一直渾渾噩噩地像是在做夢,醫院裏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再多的熱鬧不過是映襯着她的悲涼,獨自一人的悲涼,孤家寡人的悲涼。大多數時候她都喜歡一個人坐在醫院後方的梧桐樹下,看光影一點一點的由東向西,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現在這樣頂着烈日的光圈,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棟房子走去,她只覺得一切都好像還發生在昨天。好像媽媽的身影正從窗戶裏面探出來,隔着很遠的地方在喊她的名字。她一擡頭想要回應,那一抹身影卻慢慢地淡下去,留下了一抹虛空。
客廳裏的血跡已經被清洗幹淨,旁邊用粉筆畫了一個人體模型。葉許知道,那是媽媽倒下的地方,她蹲下來,用手輕輕地觸着那模型的線條,仿佛觸着的是媽媽的手。忽然,“吧嗒”一聲,一滴眼淚落在白色的粉塵裏,暈開了小小的一圈。葉許心中像是被無數的小針密密地刺着,又麻又痛。
房子裏的一切都被一層薄薄的灰塵蓋着,分明一點變化都沒有,可是短短的幾天之內已經是物是人非、滄海桑田。葉許不敢留戀,這個地方讓她每多呆一秒都有一種将要窒息的感覺,那種痛悔、那種恨,像苦澀的海水一浪一浪的升高,幾乎就要沒過頭頂。她只能拼命地踮着腳尖,從肺部擠壓出更多的空氣去維系她茍延殘喘的生命。
她最後什麽都沒有留,帶走的不過是一副塵封已久的全家福。照片裏,她們一家三口笑容飛揚,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攬着媽媽,笑得滿口白牙。那是她記憶裏最幸福的時光,只是這時光短暫,不過幾年,照片裏的人就只剩下她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走出那扇禁锢了她六年的門,将最害怕最不堪的歲月通通都關在腦後。她曾經心心念念不過是離開,如今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去結束,造物弄人,昨日明朝不過是滄海一粟,瞬息萬變。
待到一月之後開學,葉許的腳上還打着石膏,整個人陷在報名的人流裏,就像是風中的一頁紙,飄零流散。她原先不過是安靜,現在卻是沉默,除了上課,大多數時候都靠在窗前向外望,沉靜而陰郁。
可是再與世隔絕,她到底還是覺察到了周圍的變化。起初不過是走到哪都能感受到各種各樣的注目禮,那眼神放在她身上,探究而疑惑,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從她身上鑿出兩個洞來;後來慢慢的演變成所到之處大家都退避三舍,然後隔得很遠三五成群的竊竊私語,葉許知道她們一張一合的嘴裏面說的都是她,所謂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只是她無可奈何。
到最後那些人幹脆不避不讓地當着她的面讨論起來,連她僅有的一點假裝漠視的機會都剝奪得幹幹淨淨。
“你別看她平時一副高高在上假清高的樣子,原來背地裏竟然是這個樣子的,真是,我想想都覺得惡心。”
“誰說不是啊,我原先就看她不爽了,天天擺出一副對我們愛答不理的樣子,偏偏那些男孩子就是吃她那一套,一個個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現在好了,大家都知道她的真面目了,我看以後還會有誰願意喜歡她。”
那聲音刻薄而尖利,一字一句地打在葉許身上,像是用這世上最鋒利的刀,一片一片地淩遲着她的每一寸神經。她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些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也會有這樣的殺傷力,讓她幾乎擡不起頭來,只是更深地想要将自己藏起來。假若現在地上有個洞,她想就這樣跳進去躲起來,一輩子不出來才好。
“王心雨你什麽意思,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地躲在別人背後說壞話,有本事你當着葉許的面好好說!”
葉許心裏一暖,她其實和李琳并沒有多少交情,可是這個女孩子三番五次地護她,就像是她滿目瘡痍的心上開出的一小株綠植,有着綠意瑩瑩的生機。只是這麽一來,那些原本沉在水面下的暗湧就被激得浮出水面,赤裸裸的擺在她面前,何其殘忍。
“李琳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鬼鬼祟祟躲在別人背後說壞話,你問問班裏的同學,還有誰不知道葉許的那點破事,她做得出來,難道還不允許我們說嗎?!”旁邊有幾個原本就圍着王心雨讨論的同學見她這麽說也紛紛附和起來。
李琳氣結,繃着臉跟她們争辯起來:“你們誰看見了,就敢這麽亂說,葉許都已經傷成這樣了,你們還這樣诋毀她,照我說,你們這完全就是诽謗,對,就是诽謗。”她說得生氣時臉漲得通紅,好像坐在那裏被一片片淩遲的人是她自己。
王心雨冷哼一聲:“我們诽謗,那你有本事去告我們啊,她要是心裏沒鬼,你讓她站起來和我們對峙啊,別躲在那裏當縮頭烏龜,讓你們給她出頭。”
葉許再也忍不住,扶着桌子站起來,平靜地看着王心雨:“我不知道我心裏有什麽鬼,值得你這麽不依不饒地揪着不放。”她說話的時候明明聲音很低,可是大家都瞬間安靜下來,眼睛齊刷刷的對準她,那裏面夾雜着各種各樣的不屑、疑惑、同情、失望,甚至是傷痛。原本不曾參與的人也紛紛擡起頭來看她,想要從她的表情裏看出蛛絲馬跡。
林浩宇從頭到尾也都不曾說話,見葉許站起來,忙走過去擋在她和王心雨之間。他其實聽了這麽多天的閑話,心裏也是半信半疑,一想到他喜歡着的葉許可能就是她們口中議論的“那種女孩”,他心裏就憋着一把火,不知是惱了自己,還是惱了她。可是看着葉許獨自一人站起來對抗這一群人的質問,單薄凄涼的樣子,他又覺得心疼,下意識地就想去護着她,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隔絕在外。
看他這樣,邊上的人又瞬間陷在一片烏泱泱的議論聲中。王心雨心裏恨極,臉上嘲諷的意味就越是強烈:“怎麽,連你也要為她出頭?葉許,看來你的魅力很大麽,不僅能夠在家成功‘勾引’自己的繼父,在學校裏也是很受‘歡迎’嘛。”
她特意将“勾引”兩個字說的很重,好像是咬着牙,從牙縫裏硬生生的擠出來。
葉許的瞳孔瞬間放大,臉色刷的一下白起來。那兩個字像一個魔咒,深深地烙印進她的心裏。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看着對面這個口吐尖刃的女孩,她不明白,明明都是花朵一樣鮮豔明媚的小姑娘,為什麽能說出那麽傷人的話。王心雨被她看得心裏發毛,可是還是梗着脖子不願意輸了氣勢:“怎麽?!難道你還不承認,你們那一帶的人有誰不知道你和自己的繼父‘有一腿’,不然你媽媽怎麽會失去理智……”
“王心雨!”李琳和林浩宇同時出聲,王心雨一驚,到嘴邊的話便沒有再能說下去。
葉許呆若木雞,好像是在看一場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她突然很想笑,心裏面憋屈到了極點,反而只是想笑。到底有多深的恨意,才能讓一個女孩這樣不遺餘力地将她踩在腳下,是因為林浩宇,還是身邊眼神悲憫的李琳。那些原本想要争辯的話已經連說出口都覺得多餘,她原本便已經低到了塵埃裏,如今連這些塵埃也被人踩在了腳下,只覺得萬念俱灰。
小的時候,我們總以為那些取過的外號不過是一時興起,那些傷人的話不過是一句玩笑,總想着我們年紀小,不論做了什麽都能夠被原諒。卻不知道,那些我們年少無知做過的錯事曾經在別人心上劃下一道道傷口,那傷口歷久彌新,因為留下的最早,所以記得最久,每次想起都是隐隐的痛。若可以,請每個成長起來的人告訴自己的孩子,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千萬不可說。越是年紀小,說出來的話越是傷人,童言無忌卻似刀,刀刀割人心口,深入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