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秋斬首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入秋尚未轉涼。

蘇暮槿醒了過來。眼見這好天氣,她卻無心享受。

今日,是執行劉宗樸死刑的日子。

按照歷法,死刑應當霜降後再實施,奈何這幾年皇帝大權旁落,獄長就掌握了所有囚犯的性命。

“白貓,我還有辦法救回劉哥哥嗎?”她不甘心地問道。心裏卻也自知她無能為力。

白貓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個老者,想說些什麽。但它終究只是搖了搖頭,尾巴垂到地下,無精打采的。

貓有明銳的感知力,蘇暮槿早就知道此事。有人說貓是判官的寵物,能通曉人的生死。

她撫摸了一下白貓,感謝它在她痛苦時候的陪伴。之後便走到水池邊,将腦袋放進盛滿涼水的大理石盆裏,浸泡了好些時間才把起來。這下她徹底清醒過來了。

白貓在水池邊靈巧地走動,滴水未沾。

“父親叫我今天去看刑……”她悲傷地說道,随後将睡衣換下,穿上鴉青牙白絲織裝,下穿黛藍銅綠連衣裙,在右手臂綁上一條赤色紅布。

蘇青伏,一個人面妖魔!

她此時好希望有個路見不平的俠客,能出手相助,劫下刑場,可歷史上哪有過成功的例子?連記載都少。

蘇暮槿知道,江淮大牢看似同外界水乳交融,實際四處明防暗哨,一有風吹草動,那便是八面埋伏,況且獄長本身就是個武林高手,劫場的人得多厲害才能突破重重難關?

而且劉哥哥本就是個普通農民,哪有機會結識這樣的高人……或許還真有這種機遇,畢竟真人不露相,連黃北師父也曾是名揚一方的俠客,再或許——劉哥哥本身就是個高人,不然他也不能受那麽多次重鞭還活蹦亂跳,他可能想借此機會正好逃走!

蘇暮槿深陷無端的幻想中。

思緒回到顯示,才意識到自己又落了幾滴淚水,那白貓則在一旁輕舔着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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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屋外傳來敲門聲。

她發憷地走出房門,管營在外頭等她。

“暮槿。”管營勉強擠出個笑容。

蘇暮槿也慘兮兮地笑着回應一下。她眼角通紅、眼睛臃腫,滿臉死氣沉沉,昨夜的淚痕還隐約挂在臉頰兩側,比其他地方更加通紅。

“走吧,別讓獄長等久了。”管營長吸口氣,如履薄冰。他尋思,我還從未同情過那些将死這人,但劉宗樸……他确實是個行俠仗義之人,幾次同犯人打鬥都是為了他人,這樣的人,在哪個時代都不好過,更何況如今。

管營想到劉宗樸那瘦弱的身軀,竟鼻子一酸,他連忙抿了抿嘴巴,大闊步帶蘇暮槿走去刑場。

一路上人影綽綽,蘇暮槿如行屍走肉般拖着腳步,走在這個她熟悉的建築物裏。片刻,她和管營便到了行刑場——這是她第二次來。

刑場還是一如既往,冷酷、血腥、暴力,黃沙潋滟,枯葉落淩。

她好像看到了四處飄蕩的亡魂,無數落地的腦袋和痛苦、恐懼的汗水。蘇暮槿看到父親神情冷峻地看向遠處,看着行刑臺上的劉宗樸。

劉宗樸已被按在石獅口中許久。他身上傷疤尚未完全愈合,有幾只蒼蠅在他身邊轉悠,仿佛已經知曉這個男人的命運,在等待他成為自己的養料。

劉宗樸的脖子被獅牙啃食出了血跡。他觀看了那麽多年的行刑,大概也曾想過自己被押進獅口的情形。

蘇暮槿看到他,才确實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的——劉宗樸要被斬首了。她頭腦一片空白,頓時直立在原地,不遠前進,仿佛不走上看席,一切都不會開始,時間就會停滞。

“快!”管營見此趕忙推推她的背。

蘇暮槿點頭向看席上快步走去,走到看席前面時,她才驚愕地發現,黃北和蘇留風二人竟被綁在下面,面對着劉宗樸。

他們二人已經知曉劉宗樸的命運,眼裏盡是悔恨,悔恨自己的大意,悔恨自己的無能。見到迎面走來的身着華麗的蘇暮槿,他們眼睛睜得偌大。

“師父!蘇先生!”她大叫地跑過去。

“攔住她。”蘇青伏號令一旁的衛兵,“把她帶上來。”

黃北和蘇留風被白巾捆住嘴巴,眼神激動,還含着憤怒,他們全力想蘇暮槿那邊移動,但麻繩将二人死死地,猶如釘在木樁上。他們愈動,繩肉接觸處的淤青就愈明顯,滿身黑紅。

衛兵身穿铠甲,幾大步便跑到蘇暮槿身邊,準備鉗住着女孩。

蘇暮槿大吼着,內力迸發,竟奮力推開衛兵。幾個比她高半個身子的衛兵硬是被推到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一旁的小官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對着眼前發生的事情小心翼翼地指點。一方面驚嘆蘇暮槿的力量,一方面想知道,獄長準備如何收拾這場鬧劇。

蘇青伏眼神下瞟,突然從看席一躍而出,穩穩落在蘇暮槿和黃、蘇二人的中間,揚起一陣沙塵。

蘇暮槿剎那間恢複了冷靜,她斟酌其中的利弊,低下頭,一步步走上看席,眼中充滿怒火,憤懑地咬緊牙關。

蘇青伏走到倒下的衛兵身邊,眼睛轱辘轉動,思尋着什麽。

幾個衛兵趕忙起身,想向蘇青伏賠不是,動身才發覺,腰間仿佛被烙鐵燙過,疼痛無比,不得已捂住了肚子,滿臉通紅地站回了原來的位置。在這炎炎夏日,頭頂竟冒出白氣。

蘇青伏眼裏閃過一道兇光,緩步走回了看席,站在蘇暮槿一旁。

“暮槿,方才乃是僭僞,你可知道?”他字字珠玑。

“女兒知道。”

“莫要有下次。”

“是。”

蘇青伏擡起手。

“劉宗樸,乾州冤壇人,歡歷二十八年于乾州冤壇市集刀殺下縣令從七品劉群,此為死罪,你可知罪?”判官道。

“那人為萑蒲賤類、暴虐橫行、窮極奢靡、逼良從娼。我出手乃為民除害!”

“大膽!教你認罪,竟敢在此口出狂言。”判官大聲說道,“再問你一句,你可知罪?”

“蘇青伏!”劉宗樸繼續吼道,“你肆意妄為,草菅人命,必将不得善終!”他低着頭,大吼着,仿佛那聲音是從獅子口裏喊出,轟擊整個刑場。

“大人,這……”

“行刑。”蘇青伏笑了笑,劉宗樸的腦袋滾落到地上,血濺四方。

蘇暮槿呆住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事情是這麽快、這麽簡單。沒有官員突然站出大喊且慢;沒有蒙面武俠飛入場內殺死劊子手;沒有蘇青伏的教誨和警告——他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如家常便飯,早喝湯,下品茶一般,就宣判了一次身首異處;更沒有劉宗樸突然掙脫束縛,揚長而去的潇灑場面。

“不得善終嗎……”蘇青伏咀嚼着這四個字,“前幾日不是還抓到幾個罪人嗎?”他詢問身旁的管營。

“是,大人。”

“帶上來,都斬了。”

“大人,這……不好吧,前幾日審完才将此事彙于皇上,近日恐怕信都未到——”

“皇上?”蘇青伏說道,“用不着他批準,這裏由我說了算。”

管營額頭冒出冷汗,他清楚這句話意味着什麽:蘇青伏已經不認這個皇上、不認這個朝廷了。

“嗯?怎麽了?”

“好,小的這就把他們帶來。”管營離開席位。

“噢,對了,把暮槿和那兩個男人都帶回去。”

“是。”管營揮了揮手,幾個衛兵便下看席押走黃蘇被二人,“暮槿,跟我走吧。”

蘇暮槿被人用線牽着的偶人,僵硬地點了點頭,擡起腳,跟着管營離開了看席。

“暮槿,生死無常,再說那劉宗樸本是已死之人——”管營發覺自己不該說這些話,見蘇暮槿心情更加沉悶,便閉上了嘴。

一路上只有回蕩在石板走廊的腳步聲。

“何大人好!”差撥董翼神采奕奕地走在廊道上,恰巧同他們打了個照面,董翼連忙向管營問好。

“別再大人大人的了,我聽說了,你要高升了。”管營不動聲色地說道。

“啊,是,小的愚笨,還得指望大人将來多多提點。”他如是說着,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個頭矮小的蘇暮槿,聲音突然沒了中氣,“大人,這……行刑完了?”

“完了。”

差撥緊張地同管營交換眼神,詢問沒有沒将向蘇青伏告密人是自己一事告訴蘇暮槿。

“到新的職位繼續努力,”管營把手搭在差撥的肩上,用力地鉗住,差撥臉上還維持着笑容,不敢出氣,“我知道你家老母的情況。”

“謝謝,謝謝大人理解。”差撥連連點頭,慌張地離開了兩人身邊,背上已經冒出汗珠。

蘇暮槿雖處在靈魂幾乎出竅,但還是聽進了二人的談話,她和管營繼續走着。

“何大人。”眼見即将進屋,她問道。

“何事?”

“董差撥的母親是得了什麽病嗎?”

管營愣了一下,對上蘇暮槿的眼神,思考片刻後回答:“是啊,拖了有幾個年頭,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毛病,就聽說渾身酸痛,到冬天骨頭還奇痛無比。他老家那地方貧窮,請得起的醫生都看不明白那病。”

“這樣啊。”蘇暮槿點點頭,推開房門,進了房間。

管營站在門口,看着蘇暮槿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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