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電臺中只聽見白賀炜和那個所謂省森防辦的邢副主任之間的争執就沒旁的聲音了,鄭亦一路聽下來,就只想為白賀炜叫好,他相信此時很多人都與他是同樣的心态,與此同時,他也更加擔心白賀炜了,因為事情的發展完全不能因為鄭亦的偏向和大家的意願而發生任何變化。對方一意孤行,根本不考慮白賀炜的意見,執意安排人員前進。他的理由是:沖在前面的人是我帶來的,我級別又比你高,見得比你多,經驗比你豐富,那你就得聽我指揮,你白賀炜又算個什麽。
對方也是個硬釘子,兩個人碰撞起來,産生了激烈的火花。
鄭亦不在白賀炜身邊,對于他的想法無從得知,但以自己對白賀炜的了解,此時肯定是憤怒得不行卻無處發洩。他又想給白賀炜打電話了,此時卻聽到命令說他們這邊負責的也要繼續往東推進,要趁夜晚撲救條件好,盡快實現火線合圍,不能延誤戰機。不出兩分鐘,鄭亦電話就響了,負責他們這片的指揮方偉洲打來電話,讓他和李大為趕緊拉着物資上山。
李大為嘆了口氣,對鄭亦說:“哎,走吧。”
入夜後的深山基本上沒有任何光亮,僅憑皮卡車上的大燈也無法讓駕駛人看清全部路況,更可況山路崎岖,根本寸步難行。鄭亦下山原本就是方偉洲安排的,說讓他看看物資準備是否齊備,查缺補漏後,第二天早上再根據情況安排救火隊員下來接應。原本沒多遠的路,鄭亦開着手電,磕磕絆絆的走了很久才到,結果在山下沒呆多久,現在又讓他上去,還得帶着物資,鄭亦無話可說。他的駕齡也有快十年了,可這山路在燈光不足的情況下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萬一前面有塊大石頭或者大坑就更是麻煩,李大為說:“幹脆別開車了,這樣到明天早上都上不去。車停這兒,你看着,我上去。”
鄭亦哪能讓年紀比他長、職位比他高的李大為去啊,于是擺擺手說:“我上去吧,剛才我下去還能記着點兒路,您先在這兒,我看看情況,咱們随時聯系。”說話就下了車。
李大為為他打着燈,走了一會兒就一點光亮都沒有了,周圍到處是枯草,路上也都是碎石子,手電的燈光越來越微弱,最後直接滅掉了。無奈,鄭亦只好用手機照明,繼續磕磕絆絆的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方偉洲,此時他的手機電量也即将告罄。
方偉洲問他:“怎麽自己上來了?東西呢?”
“這麽黑的天,車怎麽上來,這道,有的地方寬度連過驢車都費勁。”
“上面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黑燈瞎火的讓咱們往東邊推進,盡早實現合圍,可也不看看什麽情況啊,這麽黑的天。”方偉洲抱怨道。
鄭亦說:“白所都被他噴得沒脾氣,說不過,就用身份壓,我們能怎麽樣?”
方偉洲哀嘆一聲,說:“我們所裏原本或多或少的對白所都是有點誤解的,大家是覺得一個年輕人當領導,總是有不服氣的心理,經歷過這幾場事兒之後,我們也都對他刮目相看了,真爺們兒。”
“他真的很有擔當的。”在大學的時候就這樣。這一句,鄭亦是在心裏念叨的。
區裏準備了瓦數極高的高亮度手電,大家就憑着這樣的光亮往東開進。
待冷靜下來,白賀炜得承認,這個邢主任的布置和安排是有一定道理的,剛才這一陣風向改變,正是森林火災變幻莫測的體現,時間拉得越長,所存在的變數就會越來越多,那麽撲救就越來越困難,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也都會進一步的損耗。
只是長久以來,他所經歷的大小火災,從上到下都沒有這樣的節約時間成本的意識,沒人願意以人員的危險而換取火災撲救的高效。
事情總有正反兩方面,白賀炜始終認為,就是怕花錢,怕把戰線拉得太長,也不能無端冒進,救火人員的生命畢竟更加重要。
最讓他不滿的是這人的态度生硬,剛愎自負,說一不二,不僅他所提出來的觀點和論斷一句都沒聽進去,還拿職位和級別壓他,更何況他勢單力薄,就連周學強都沒有幫他說一句話,周至更是不知所蹤,這一切都讓他失望至極。
他看着遠方的火勢,參加工作十多年來,第一次覺得這般無助,也明白為什麽父親不滿他的發展速度,畢竟人輕言微,往往到這種重要的時候,你說得任何話都無足輕重,沒有人會在意你的意見。
白賀炜嘆了一口氣,強打起精神,卑微地按照那個邢主任的部署,單純負責好自己的責任片區,再無他求。
一夜無眠,不到五點鐘,太陽就從東邊冒出個頭來,溫度也提了上來。
就在這樣一個不平靜的晚上,邢主任的計劃得到了很好的實施,似乎老天都在幫助他,奇石峰的火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而且并沒有再次發生爆炸,所有人員平安如初,就在天空露出了魚肚白之後,風又奇跡般的止住了。
這是一個如往常一般寧靜的早上,雖然龍爪山的上空依然籠罩着厚重的煙霧,可是肉眼可見的,起火點在慢慢變少,因為這一個晚上的奮力撲救,火線在按計劃慢慢合圍,勝利的喜悅充斥在白賀炜的耳邊,一些人發出的聲音已經不是傾向他昨晚的論調,而是在說:“省裏來的,真是不一般,高屋建瓴。”
白賀炜開心不起來,倒不是因為嫉妒或者什麽,他一向自視甚高,就覺得龍爪山的煙雲就在他腦頂上蓋着,讓他直不起腰杆來。沒錯,人要能虛心接受判斷上的失誤和戰術上考慮的不周,這才是成長的階梯,可這種成長的痛,是以他自信心的全線潰敗為代價的,可真是窩囊。
可是他還是不能因為這小小的失敗撂挑子不幹,火還是要繼續救,命令也得繼續聽人家的,甚至救完火,別人撤場了,他們還得繼續堅守。
事實上,也不容白賀炜多想,緊接着就被周學強一個電話叫到山下。臨時的指揮部設在附近的一戶農家裏,周學強到村口迎他,這一路上,周學強都在念叨:“你說你啊,和人家上面的領導吵什麽吵,大家都聽着呢。”
“憑什麽有意見不能說?”白賀炜滿肚子的氣。
“有意見可以說,但不是那個場合說,救火如救命,就是下刀子,人也得上。”
“……”白賀炜氣得把頭別到一遍,一聲不吭。
周學強遞給他一根煙,見他不接,就強行塞到他手裏,口氣也軟了下來:“沒人逼你跟他道歉,逼着你認慫,經過昨晚,邢主任對你也是很贊賞,只是說你還年輕,需要更多的歷練。”
白賀炜好幾天沒抽煙了,手裏的這根倒是喚起了他的煙瘾,也不顧咳嗽的難受,把過濾嘴放到嘴裏,點着了。煙霧順着口腔、鼻腔進入到肺裏,煙草是種安撫劑,此時終于有安全感終于充實了整個身體。
周學強又說:“邢主任早年是咱們省森林公安學校的老師,教得就是森林防火這門課,對國內外的森林防火體系的建設、設備的研究以及戰術的運用都有很深的研究,國內好幾所林業大學的這門課都是由他來教授的,每年東奔西走的,非常見多識廣。他大概是十年前到咱們省廳來工作的吧……”
聽周學強這麽一說,白賀炜的某些記憶就像被喚醒了一樣。這個邢主任,難道跟他在念本科時的那個教森林防火這門課的老師是一個人?高瘦的身材,戴着一副眼鏡,講課非常诙諧幽默,給他們放了很多當年非常有教學意義的國內外森防影片,還說這是他這教學生涯的珍藏,這是門考查課,并不安排考試,他給出幾個題目自選論文,其中包括寫五十條森林防火标語。白賀炜清楚的記得老師說:“你們別想上網找,網上的所有森林防火标語我沒有不知道的。”班裏有人不信邪,随便抄了一些交上去,結果不出意料的挂了。
見白賀炜不說話,周學強以為自己的敘述足夠讓他意識到自己不足,便也不再說什麽,直接帶白賀炜進了這戶農家的大門。
一群搞森防的,卻每個人都是煙鬼,這一推門進去就滿屋子都是煙。周至坐在炕上,滿臉笑意的看着白賀炜,沖他比了大拇指,“真不愧是我徒弟,架吵得夠精彩,把咱們邢主任說得都沒話了,最後只能蠻着來了,來來來,賀炜,我給你介紹,這是省森林防火指揮部,邢長青副主任。”
這屋子裏白賀炜得有一半人不認識,當他順着周至的指引像邢主任那兒看過去,果不其然,還真是記憶中的大學老師。
如今他依然又高又瘦,只是鬓角多了些白發,額頭眼角也長了皺紋。想必邢長青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還是他的學生,此時再說這話也沒什麽價值,白賀炜尴尬地笑笑,走過去跟現在的邢副主任握了手。
“聽周局說你在省林業大學畢業的?那我可能教過你。”邢長青先提了出來,“脾氣倒是和老周差不多,來了就先和我吵架。”
一屋子人都樂了,白賀炜站在中間,更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