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周至下山的時候,原本就帶着一肚子的怒氣,可這一路走下來,怒氣随着體力的消耗散掉不少,他見到巡視組的人之後還是挺理智的,介紹了一遍情況,又說了撲救計劃,彙報過程完整而又詳細。巡視組的副組長聽完之後說:“周局您的彙報和我們了解的內容差不太多,我們原本是打算整體工作結束之後,回去整理好材料再來公布巡視意見的,但鑒于前段時間我們接到很多關大峪鄉的群衆舉報問題,根據現實情況再結合這次森林火災的發生,我們會針對此事件要求市區兩級配合,給出一個合理的處理意見的。另外,我們不會插手火災撲救工作,但希望能夠盡快撲滅,保證人民的生命財産安全。”
話已至此,周至也不能再說什麽,也沒想到這麽順利,他剛按照巡視組的要求準備了一個獨立的辦公場所後,省森林防火指揮部的人緊接着就到了,周至又跟着何全振一起出去接待這一批。
帶隊的領導叫邢長青,周至和他認識,但不算熟悉,去省廳開會接觸過幾回。因為他不算是省林業廳的“土著”幹部,曾經在大學當老師,還挂着個副教授的頭銜,是後調到省森防辦工作的。周至對他了解不深,但始終覺得他身上有股子學究氣,先入為主的就認為他是個學術派,還不如他們這種常年在一線摸爬滾打的“土八路”。
周至雖有這樣的想法,并沒有在面上表現出任何輕視來,客客氣氣的寒暄着,帶他們到臨時成立的指揮部裏。——這是一戶農家,是上河村的村主任邵大勇家,他家的地勢較高,視野寬闊,房子也足夠結實,邵大勇在把群衆轉移之後,主動騰出了自家房子作為辦公場所,添茶倒水又遞煙的,好是殷勤熱絡。
邢長青廢話不多說就先讓周至彙報了一遍情況,周至車轱辘話說了不是一遍兩遍了,可是真的對着專業的人講出來,心中更是有底氣的。邢長青一邊看龍爪山的地形圖,一邊在周至的彙報中提出非常關鍵的問題,周至在這行幹了多年,經驗自然豐富,對其問題對答如流。
“人差不多夠了,設備也準備得基本到位,後勤保障看起來也比錦平那場火做得充分。”邢長青這話裏話外,聽起來是對他們的工作比較滿意,可還是有褒有貶,“但是,我認為還是要提升救火的速度。我找省氣象臺的人了解了一下咱們靈泉未來幾天的氣象條件,今天晚上風向會為轉南風,明天上午多雲,下午有大風,風力差不多四到五級,而且未來一周都沒有雨,這對于撲救工作是非常不利的,所以我們要在明天下午之前,盡快實現火線合圍。今天晚上是重點,工作不能懈怠,現場指揮就暫時交給我吧。”邢長青也不問周至什麽意見,直接就把他帶來的人布置了上去,“趁風向轉換之前,盡快上山。”
省森防總隊的人都不是吃幹飯的,行動極其迅速。周至原本對于這個邢長青的印象就有點刻板,這一通自說自話下去,竟然沒問周至什麽意見,直接接過了指揮棒,這種行為引起了周至的不滿。
天色漸晚,風向卻真如邢長青所說的那般在某一瞬間就轉了。火燒了回頭路,一時間擴散範圍更廣了。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因為巡視組的介入,大峪鄉一部分了解情況的被帶走去詢問了,市區兩級的人都不好介入。龍爪山範圍這麽大,每個新起火的點都是未知的,現在很多人都是一頭霧水。邢長青很是果斷,下命令讓人往北開進,可根據周至對于龍爪山的了解,他第一個投了反對票。理由和之後邢長青與白賀炜的對話一樣,天太黑,不能貿然前進,人員安全不能保證。
邢長青卻說:“今晚不救,光明天一個上午是肯定就不完的。到時候起了大風,後果不堪設想。”
“那也不能拿人的性命做賭注,天氣預報也有不準的時候。”
這兩個人,一個性格火爆,一個固執己見,到最後誰都不肯讓步,邢長青只能使出了自己的殺手锏——官大一級壓死人。
更何況現在大了不止一級。
周至把處于尴尬境地的白賀炜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炕被燒得很熱,在山上凍了一晚上的白賀炜覺得自己就想剛從冰箱裏被拿出的肉一樣,迅速化凍,冷氣返上來,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周至笑眯眯的說:“萬萬沒想到,咱們倆跟邢主任吵架的話都差不多。昨天我一邊聽你們吵一邊笑,還在那兒說,真不愧我帶出來的徒弟。”
白賀炜的尴尬一時間也消散不了,又被滿屋子人笑話,他還是第一次把自己置于這樣的境地。
邢長青說:“你們說得也沒錯,我說得也有理,就是看大家的運氣罷了。他朝窗外看去,現在天還早,沒起風,等到十點多就該差不多了,靈泉和錦平就是這樣,風大,幹燥,降水又少。不過經過這一晚上,基本上都差不多了,但是昨晚拖延了時間,就不一定是什麽情況了。”
經驗和運氣,也不知道是哪個決定了一場火災撲救的成敗,白賀炜也對于是不是真的該在不保證人員安全的前提下去救火産生的迷茫。
邢長青似乎看出了白賀炜的心思,又說:“我懂你的心情,那個山體産生的爆炸也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是我們人員的推進是循序漸進的,如果接下來在人員抵達目的地之前還會發生爆炸,我可能就會改變策略。可在此之前,我還是有必要堅持我的想法的。因為這種山體的爆炸,不會像有可燃氣體洩露那種連續不斷,上面被風化了岩層數量有限,那邊的荒山和灌木林植被稀少,說明下層岩石可能還是比較堅硬的,哎,我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隔行如隔山,僅憑經驗而已。”
一句聽起來輕描淡寫的“僅憑經驗而已”卻足矣證明邢長青在這方面的權威性了,外加他曾經教過白賀炜,白賀炜此時是從內心服氣的,只是一直心高氣傲的他一時間還無法接受這種思想上的轉變。
“哎,各位領導快歇歇,吃飯了吃飯了。”邵大勇掀開門簾進來了,他笑眯眯的端進來一大鍋粥,又讓自家老婆把炕桌支好,“我家老婆子早上蒸了一大鍋饅頭,還有小米粥,領導們趁熱吃。不是啥好東西,我們農村人家就這個條件。”
兩口子動作很麻利,不大的炕桌上被盤子碗擺了個滿滿當當。白胖胖的喧騰的大饅頭,黃橙橙的小米粥,翠綠翠綠的野菜,棕色的農家醬,還有幾碟子醬菜,在這艱苦的條件下實在是勾人食欲的。
邢長青也不客氣,脫鞋上了炕,他沒管別人,特地把白賀炜招呼上來坐到他旁邊,明眼人都能看見他對白賀炜的欣賞以及他寬廣的胸襟。
白賀炜在山上凍了一宿,昨天晚上就嚼了一個幹面包,雖然扛得住餓,可是面對這溫熱小米粥和溫暖的大火炕,一時間也不顧什麽形象不形象了,甩開膀子就開始吃。
一碗粥下肚,饅頭也好吃,熱乎乎的,嚼在嘴裏香甜可口,白賀炜只覺得這真是太舒坦了,果然食物是最能安撫一個焦躁的人的,什麽火氣啊,不滿啊,尴尬啊,全都消失不見了。
沒一會兒的功夫,邵大勇又端進來一盆面條和一大碗肉醬,手裏還攥着一把小蔥,說:“怕不夠,又讓我家老婆子煮了面條,炸了肉醬。小蔥從地裏新薅的,不辣,領導們快吃,別客氣,別客氣。”
邢長青連說:“這個好,這個好。”說着話,給自己盛了一大碗面條,在上面加了一勺帶着青椒絲的肉醬,攪勻了,連說了好幾個好吃。
邢長青到底也是性情中人,在飯桌上毫不擺架子,整個人都随和得不行,和十多年前站在講臺上講課的那個儒雅的老師又是兩個樣子,白賀炜突然覺得昨晚那一架吵得特別慚愧。
吃了飯,邢長青就從屋子裏出去了,他一手舉着望遠鏡往山的方向看去,一手舉着對講機在布置着什麽,樣子從容不迫,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白賀炜走到他身後,遞給他一根煙,他把望遠鏡挂到脖子上,把煙接過來點上了,抽了一口接着嘆出了舒服的氣。
白賀炜沒跟誰低過頭,有些話梗在喉嚨裏半天都說不出來,邢長青似乎并不在意,一邊抽煙一邊說:“早就聽說過你了,但也沒想起我曾經還當過你老師。現在的年輕人像你這種肯務實的太少了,而且還聽說父親在市裏當領導,挺不容易的。”
“嗯……”
“救火的成與敗并不能證明一個人有什麽能力,關鍵還得看态度和用人,我對靈泉印象一直都不錯,說實話,比錦平好,因為從上到下都齊心協力的,各方面都負責任。其實哪兒都有好又不好的地方,肯溝通,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是正确的思路。”邢長青把煙屁股扔地上用腳碾了蔫,說:“走,咱們上山上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