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司命
近來星宿大異,朱雀七宿一片混亂。我不敢離開朱雀廳半步,便在門口設了個法術結界閉門謝客,沒日沒夜地開始觀星。其實“沒日沒夜”這個說法并不準确。在這地府十八層之下的幽冥之間,哪裏分什麽日夜。
待我三日後出關,卻見侍女們的眼睛都紅紅的。我的心弦不禁提了起來:“這是怎麽了?”
“大人,您總算出來了。”阿依哽咽道,“今日一早孫婆婆冥症發作,去了。”
“去了……”我極目遠眺,卻只見無盡的黑暗和幽幽的冥火,“去她家看看吧。”
朱雀廳在城南,孫婆婆卻住在最北,去看她需要縱穿整個幽冥之間。但過去的幾百年中,我每日都會過去。畢竟,除了師尊之外,她是族中唯一見過人界風光的人了。
然而如今她也死了,與所有出生于人界的族人一樣,在極度的痛苦中,死于冥間幽火引發的痨症。
百年前,襄神族被囚入幽冥之間,從此再不見天日。這裏沒有陽光、沒有植被、沒有動物、沒有水源,只有漆黑冰冷的磚石,和灼灼燃燒的冥火。
即便族人體質特異、法術高強,不必飲食也能壽與神齊,卻還是耐不住冥間的濁氣與幽火,一個一個永遠地離開。
孫婆婆家還是三天前我來時的樣子。清澈的日光灑滿角落,盛放的桃花斜在瓶中,一只白色的小貓蜷在牆根下睡覺。一切皆是我按她的描述幻化出來景象,我從未見過的、人界的景象。
我閉上眼。阿依安慰我道:“大人,有您施的術,婆婆走時感覺不到痛苦,很安詳。她在最愛的景象裏睡去,已是很好的歸宿了。”
“有什麽用處。”我輕笑了一聲,“阿依,當初師尊問我,我天賦異禀,幻術生來就高出族人許多,跟在他的門下,總有一日術法大成,到那時我會做些什麽?我回答他說,我希望即使在幽冥之間,也能讓大家過上人界一般的生活。”
“大人,尊上遲早會帶我們離開這裏,只是時機未……”
我擡手制止她:“當時師尊笑了。我以為那是贊許,現在我才知道,他只是笑我幼稚狂妄罷了。術法再強有什麽用,化出陽光也沒有溫度,化出桃花也不帶生機。我再怎麽努力,孫婆婆一樣要走,幽冥之間永遠成不了人界。都是自欺欺人罷了。”
擡了擡衣袖,我正要将幻景盡數撤去,卻聽見有人疾奔而來:“朱雀大人,不好了,青龍大人與尊上發生了争執,好……好像打起來了。”
“什麽?”我猛然轉身,“他們在哪裏?白|虎和玄武呢?沒去勸一勸?”
“近來星象有異,白|虎大人也在閉關。至于玄武大人……您知道的,不能指望。況且,尊上與青龍大人在天命廳,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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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天命廳除了正副司命以外,無召而入可被即刻誅殺。而尊上大人紀淵與青龍大人譚落,正是正副兩位司命。眼下,他們兩個打了起來……看來這一趟,除我以外還真是無人能去。
我嘆了口氣:“我去看看。”
天命廳在城的正中,走過去一定來不及,我揮手揚起一個傳送法陣。落地尚未站穩,我頓感喉間一涼,只見一柄冷劍直逼過來。
我趕忙直接俯身拜倒:“屬下萬死,拜見尊上。”
抵在喉間的冷劍倏地撤去。随即,低沉無溫的聲音自頭頂淡淡飄了下來:“沈音,很好。連天命廳也敢闖了,不愧是本座的弟子。”
“尊上……”
“起來吧,地上涼。”
我沒敢起來,只擡頭迅速環顧四周。譚落跪在我左手五丈開外,對上我的目光,他對我微微笑笑。他身上倒沒什麽外傷,只是臉色不好,想來是剛耗了太多靈力。
我稍稍放心,又飛快向上瞄了一眼。紀淵正冷冷俯視着我,目光幽深冷暗,無起無伏:“不起來?沈音,看來本座确實對你縱容太過,以致現在說話,在你耳中已無半分分量了。”
我連忙俯身再拜:“弟子不……”
“那就起來。”
這回我從善如流,利索爬了起來。紀淵盯了我一會兒,面無表情道:“你來做什麽?”
我自知瞞不過去,幹脆實話實說:“勸架。”
“已經打完了。”紀淵忽地一笑,聲音卻有些疲憊,“都退下吧。”
“完了?”我看了看還跪在地上的譚落,“那師兄他……”
這時,譚落突然俯身開口:“師尊,請恕弟子不能從命。”
“哦?”紀淵幽幽轉身,“譚落,方才說好,既然我們意見相左,便只能一争高下。而活下來的那個,即是天命廳唯一的司命,以後襄神族唯他是從。師徒一場,我沒有要你的命,可你卻要出爾反爾麽?”
“弟子不敢,弟子只求師尊依照約定,将弟子的命拿去。”
“師兄!”我瞥了一眼紀淵的臉色,頓時大駭。
我正要開口勸和,卻被譚落打斷:“弟子雖輸了賭約,卻無法改變立場。師尊決意逆天而行,弟子卻不能襄助,只能讓出天命廳副司命與青龍廳廳主之位。”
聽到這裏,我終于聽出個大概,一身冷汗嘩啦流了下來:“逆天而行?師尊……要動用‘逆天’?”
紀淵的神色極為暗沉。見他默認,我呆了。
洪荒之初,天帝創造人族與神族。人神混居一處,征戰不斷,而神族天賦高強,漸漸奴役人族。
天帝為了世間平衡,從人類中召集禀賦超群之人,授之星象術法,令他們可參天命、窺天機,以制衡神族,并賜名‘襄神族’。受天帝眷顧,襄神族以星子靈氣為生,不必飲食,壽及神明。
神族雖稱霸天地,卻最怕天命,因此不敢得罪襄神一族。襄神族勤謹持恭,為神族參看天命,并令其善待于人。至此,人神逐漸歸于和諧。
然而,長此以往,襄神族的靈力愈發遭人族妒忌、神族憎恨。某次,神族故意設局,致襄神族誤判天機。随後,人神兩界聯手上奏天皇,污蔑襄神族心懷不軌,為害世間。
此時的襄神族已是枚棄子,為維系安定,天帝施下巨大封印,将其合族囚于地府十八層之下的幽冥之間,永不得出。
襄神族以汲取星子靈氣為生,一入地府必死無疑。在最後時刻,族長攜全家自盡,以身祭天,将靈氣散于漫天星魄之間,再凝于五大祭司身上。此後,五大祭司即便身處地府幽冥之間,仍能窺得星象,并汲取星子靈氣供養族人。
其中,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祭司各掌東、西、南、北一方星宿廳;另有黃龍祭司為大,掌中央天命廳,尊為司命。在四方祭司中,青龍祭司位次最高,兼為天命廳副司命。
就這樣,倚仗祭司們的靈力,襄神族得以茍活至今。然而,冥間幽火濁氣濃郁,祭司所供靈氣慢慢不足以抵擋濁氣,致使族人紛紛患病身亡,族中人口日漸凋零。這樣下去,不過百餘年後,襄神族必定族滅。
而在過去的萬餘年裏,襄神族傳有一秘術,名曰“逆天”。一直以來,襄神族可窺天命,卻不可改天命,而傳說中,“逆天”可改天命,只是代價無法可知。
而眼下,紀淵為救族人,竟要動用“逆天”,強行破除天帝封印,開啓幽冥之間!
“師尊!”譚落的聲音又沉又痛,“冥幽之間由天帝封印,頭頂即是地府輪回之間。破冥幽之間而出,必毀輪回之間,致使惡靈傾巢而出、世間大亂!襄神一族是天帝所創,為護佑天下而生,怎能塗炭生靈?師尊為一族而行‘逆天’,代價難以想見!”
“譚落,你是在威脅我麽?”紀淵輕輕念道,“為護佑天下,我襄神一族嘔心瀝血了百萬餘年。可最終,天帝對我們做了什麽?天下又對我們做了什麽?這是公正的天道?”
“師尊,要救族人,‘逆天’并非唯一一途……”
“‘逆天’或許并非唯一一途,卻是目下唯一可行的一途。譚落,你與我說代價。與滅族比起來,我們還能付出什麽更大的代價?襄神族護佑天下蒼生百萬餘年,可天下忘恩負義,将族人逼至絕境,他們又該付出多少代價?你怎知本座是在逆天,還是在替天行道?”
“師尊,逆天而行為天地不容,一族生機與天下生靈……”
“一族與天下相比,誰更該活下去?”紀淵淡聲将譚落打斷,“人多勢衆的一方麽?不。最後活下去的,就應該活下去,而沒有活下去的,就是天地不容。譚落,若連活下去都不能,你所謂的道義要靠什麽堅持?”
“師尊……”
“回去想三日。”紀淵的聲音敲在巨大的黑色磚石上,映成一聲聲幽寂的空響,“若還是想不通,我自會取你性命。違抗司命者,殺無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