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反噬

這大概是襄神族歷史上最奇怪的一樁婚事。司命要殺座下的一名祭司,便與她成了親。而舉族上下,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這樣的婚事辦起來,真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到了吉日,這情形更甚,連侍女們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傷心,一個個的表情精彩紛呈。

最後還是我先受不住:“時間差不多了,往天祭臺上去吧。”

從前聽孫婆婆說,人界的婚禮是極熱鬧的。儀式、宴飲、堂會,要鬧上好多天。襄神族雖不飲不食,這些傳統倒也別無二致。但到了幽冥之間後,婚禮內容只剩祭天一項。

我到天祭臺的時候,紀淵已遙遙立于祭壇中央。見我前來,他揮手凝出個巨大的金色結界。我一步一步向結界中走去。

司命之妻不僅要司命選,更要天擇。只有能穿過這“同心界”的,才算具有資格。而夫妻同界後,結界将綻出光華。光芒愈盛,愈得上天護佑。

我在結界前頓了一下。紀淵正在看我,見我停下,他極其英俊又極其淡漠的臉更加沉冷。我尴尬異常,腳下一個不穩,便一頭栽了進去。

紀淵伸手将我穩住。我正要慶幸成功進入,卻霎時驚呆了。因為,籠罩着我與紀淵的結界突然開始上升,并在我們頭頂逐漸斂成一個球形。

史料上從未有過類似記載,老天這是同意了,還是不同意?

我不知所措,而紀淵顯然也沒料到這情形。他的眉頭微微斂着,捉着我的手指愈扣愈緊。而結界球還在升高,眼看就要淹沒于穹頂無盡的黑暗間。

就在光芒即将消失殆盡的一刻,随着“轟”的一聲巨響,金色光芒兀地染遍幽冥之間的每一個角落。高居巍峨聳立的天祭臺上,我可以看清臺下每一個族人、和他們臉上每一道驚詫的紋路。

沿着被黑暗浸染千載的漫長甬道,熒熒幽火一盞一盞熄滅,就像消失的足跡。無論民居還是神殿,城中每一處在熠熠發光,就像孫婆婆口中的“日光傾城”。

我震驚地去看紀淵,他也正在看我。他深沉的眸子裏,有太多東西層層疊疊翻滾着,我一點也看不清。

黑暗再次降臨時,幽冥之間回蕩起合族拜倒叩首的聲音:“司命與夫人得上天護佑,襄神一族必定生生不息!”

***

從天祭臺上下來,我被一路送進紀淵的寝殿。剛一進門,衆人便很有眼色地都退了下去,只剩紀淵一人背對我負手而立。我想也沒想,徑直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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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天祭臺陳情後,我就再沒見過紀淵。所以,欺上、叛師、抗命,這段日子以來所有的賬,都等着今天來算。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估計沒有誰的新婚之夜與我的一樣沉重。

“沈音。”紀淵仍背對我,一動未動,“十年前我當衆說過,你再不必跪我,可你一次也沒有聽過。”

我心頭一滞。

十年前,正值上一次星宿大異。彼時,紀淵為參看天命傷了元氣,在天命廳閉關靜養。而上任青龍祭司何越,趁機行刺了紀淵。何越幾乎成功了。那次紀淵靈力損耗太大,何越倘若溜進天命廳,紀淵必定兇多吉少。

而那一日,我竟百年不遇地失了眠,越躺越覺得渾身不對,于是決定起來走走。走着走着,我就走到天命廳之外,正撞上打算破門而入的何越。

除了幻術,何越所有術法都強我不止一星半點。對于他,我能做出的所有像樣抵抗,僅限于化出兩只靈鳥突破他的結界,一只去找譚落,一只去通知紀淵。剩下的,就只有硬扛了。

我拼盡一身術法拖延時間,只盼着譚落趕到或者紀淵醒來,但終是支撐不住。到最後,我只覺得漫天漫地都是血紅色,噴在天上的、流在地上的、遮住我眼睛的,都是我的血。

而何越則越戰越勇,最後居然祭出了玄冰咒。玄冰一出,萬物皆破,洞穿天命廳大門更是轉眼的事。我完好無損時都頂不住這術法,更遑論奄奄一息了。無奈下,我用盡全身靈力,結成一個甲胄披在身上,然後以血肉之軀頂了上去。

玄冰如遇死物會一往無前,但若碰上有靈力的活物,則會旋即化開。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大不了自己一條命溶了玄冰,也絕不能讓何越打開天命廳大門!

心髒是靈力彙聚之所,我已将心髒對準了襲來的玄冰,卻被一股大力陡然掀開。紀淵及時醒來,玄冰只打中了我的左膝,讓我落下個名副其實的老寒腿。

而紀淵将何越一招斃命後,牢牢把我護在懷裏。朦胧間,我聽見他對趕來的譚落說:“誅何越的九族。還有,沈音傷了腿。傳令下去,從今以後,她不跪本座。”

現在提到這件事,只讓我更加難過。幾年的時間,我從護主變成了叛主,造化可真是弄人。

我壓下哽咽,道:“師父心疼我,可我卻不能僭越。師父若只是師父,不跪便不跪了。可師父除了是師父,還是一族尊上。師父心疼我是顧念師徒情誼,可傳在別人口中未免變樣,恐怕損傷師父清譽。”

“清譽?”紀淵喃喃道,“沈音,你堅持跪我是為了我的清譽,當衆自盡也是為了我的清譽。我教了你這麽多年,難道沒有教過你,性命和清譽相比,哪個重要?”

我一愣。他不問譚落、不問賜婚、不問往生咒、不問抗旨求見,卻問我求死的事?他不是也要我死的麽,只不過是晚幾天死而已,現在又生什麽氣?

“呃,”我噎了一下,實話實說道,“若是我的性命和清譽比,自然是性命重要。但我的性命和師父的清譽比,似乎是師父的清譽重要。”

紀淵沒有動,但桌上冥燈的火焰猛地一抖。

見他不悅,我連忙補充道:“師父,玄武太不安分,我若不死,只會将您也拖下水。禍是我闖的,況且,這次危及的不止是師父清譽,還有師父的性命。師父已經護了我這麽多年,這次的罪責總不能還叫師父替我承擔。”

“想得這麽明白,可禍還是一定要闖。沈音,這是為什麽?你是篤定我不忍心責難你,還是……為了譚落?”

我覺得紀淵的語氣有些奇怪,卻又辨不出究竟,只能老實道:“都有。”

冥燈的火焰又晃了晃。我解釋道:“師父,師兄是有信仰的人。他信奉天帝和天道,他的信仰高于所有一切。”

“是。”紀淵輕聲說,“所以你認為,他更有資格做司命。”

“不。”我連忙否認,“師父,在動用‘逆天’的事上,師兄與師父意見相左,可我覺得你們都有道理。信奉天道沒錯,不惜一切讓族人活下去也沒錯。”

紀淵靜靜伫立,靜默如一尊神像。我望着他的背影,繼續道:“我對師兄說過同樣的話:師父和師兄都是我的親人,我不想讓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後悔。若不讓師兄嘗試往生咒,他會後悔。如果師兄不走,師父必須殺了他,師父也會後悔。現在是最好的結果。”

“你會死。”紀淵忽地猛然轉身面向我,“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剛出生就差點死了,是師父再三把我救了回來。我已經多活了好幾百年,确實是很好的結果了。”

“是麽。”紀淵突然将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沈音,你既知道是我再三把你救回來,就該好好珍惜,而不是一次又一次棄性命如敝屣。你,不許死。”

這話說得真奇怪。我現在活着,不就是為了遭天譴麽?天譴自然生不如死,但最終一定會死啊。

還沒來得及問,我卻打橫飛了出去。停下時,我竟躺在紀淵的石榻上,而他則居高臨下地俯在我的身上。

我掙了一下,哆嗦道:“師師師……師父……”

他用一只手覆住我的眼睛。我失了視覺,下意識又掙了一下,整個人卻被術法困住,動彈不得。只聽紀淵伏在我耳邊,聲音很是隐忍:“沈音,你恨我也沒關系,但是你必須生一個孩子。我不許你死。”

他說……什麽?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聽到他克制的呼吸。有冰冷的觸感撫上我的唇角和領口,我想要發抖,卻連抖也抖不了。

“師父……”我頸間一麻,聲音竟軟得可怕。

就在這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有一道白光閃過。然後,我看見了譚落。他在對我說話。他說他找到了……他找到了什麽?我還沒有聽清,他卻迅速向後退去。我只來得及看清,他背後是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

“師兄!”我情不自禁地出聲喚道,“回來!”可他還是越來越遠,直至徹底消失。

待我回神,我的眼前已空空如也。我的衣飾完整,上面還有紀淵的溫度。而他卻不知去向,方才困住我的法術也被撤去。

偌大的司命寝殿裏,只有一盞冥燈幽幽燃着,映着不知所措、孑然一身的我。

***

我好多天沒見到紀淵。我雖已是司命夫人,可犯下的罪過還在,所以法力仍被封着,朱雀廳也交由無名代掌,只是被解了禁足。

我整日無所事事,有時便去孫婆婆的故居小坐。幾百年來,聽孫婆婆講人界趣事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後來,我便用幻術将她講故事的場景封印起來,留在她的住處,現在不時就去聽聽,聊以遣懷。

可我還沒聽一會兒,一團黑影便沖了進來:“日子過得這樣閑适,司命夫人真是好福氣。”

我與無名沒有太多交情,但她對我一直還算禮貌。可近來,每次見面她都怒氣沖天。我從前覺得她大概喜歡紀淵,現在看來是千真萬确,不然,她不會這樣橫眉冷對。

我覺得愧疚,便對她笑臉相迎:“白|虎大人有事找我?”

“你!”一團冥火被她捏得七零八落,“沈音,你是鐵石心腸麽?你不當他是夫君,至少也要當是師父吧?可你對他,怎麽就連這個孫婆婆也比不上?”

我皺眉道:“師父?師父他怎麽了?”

“司命夫人,你是在問我麽?”無名咬牙切齒,“他為救你,連施四十九日連生訣,祭出一半靈力。如此拼命施術,怎麽可能不受反噬?你是受術之人,又與他是夫妻,他的反噬你來調和最好。你已養了這麽多日,早就該大好了,為何不僅不替他調和,還連寝殿門都不讓他進?”

“我……”

紀淵一直未歸,我只當他公務繁忙。我知道該問一問他,可那天晚上的事實在太過尴尬,我不敢見他。然而,他看上去完全無異,怎麽受了反噬?

“他的反噬……”

“他死了譚落就能回來了,那樣你才高興吧。”無名沒有回答,只冷哼一聲,随後便不見了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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