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攝魂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紀淵,不知該說些什麽。譚落的話我已一字不落地轉達了,可他竟認定了“逆天”。這是什麽道理?
“師父!你糊塗了!”我不禁上前揪住他的袖口,“譚落現在有十足成算。而‘逆天’的成算,有誰能知曉?”
“十足成算?這是譚落告訴你的?”紀淵冷冷道,“沈音,你知不知道,那個沈夷是什麽人?他曾是天帝膝下皇子,當年天帝囚禁襄神族,就是他一力主張!他要幫助襄神族回到人界?你相信嗎?”
“什麽?!”我大驚,“他……”
“他後來犯了大錯,被天界驅逐,入地府掌管命簿。只要入了輪回之間,所有人的命運就只在他的筆下。他說生便生,他說死,便即刻灰飛煙滅。成|人成神,成佛成魔,都在他的股掌。沈音,你讓我把一族性命都交到他的手裏?”
“可是,師兄他……”
“沈音,”紀淵突然向我逼近,“我與譚落,你信哪個?”
我每退一步,紀淵便上前一步,最後我退無可退,只好跪下:“師父,師兄極有分寸,能與他相交之人定然磊落。即便沈醫官曾經對族人不利,想必也只是在其位謀其政,并非不仁不義之徒。如今他既應承師兄,應該不會食言。”
“你當然信譚落。是我多此一問了。”紀淵輕輕笑了一聲,“可是沈音,我只信自己。‘逆天’成算再低,也掌握在我的手上,不需仰仗他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無力道:“我知道師父不怕天譴。有師父在,我也不怕。可是師父,只要有一線機緣,我都會盡力讓你避開天譴。我信得過師兄,師父雖然嘴硬,其實心裏也是一樣吧?既如此,師父為什麽還要一意孤行?”
紀淵拂袖轉身,只留給我一個背影。我不管不顧地追問:“師父執意逆天,究竟是舍不得族人靈力,還是舍不得紀恒和無名?”
紀淵的身形陡然僵硬,而走廊內的冥火霎時張牙舞爪。我知道我猜中了。與“逆天”相比,譚落的方法只多犧牲這三樣。紀淵是所有事都一力承擔的性子,哪怕代價是天譴。
“師父,世上大多數人是沒有靈力的,這樣才順應天道,才能好好活下去。而無名……師父喜歡她,便也該問問她的感情。我看得出,她對師父同樣情根深種。但若我是她,我會希望不論生死,都能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相比師父一人遭遇天譴,她大概更願意能同您一道,為拯救族人而死。”
紀淵霍然轉向我,一臉陰霾。而我坦然直視他:“至于紀恒……師父因為家人的事,一直覺得對他虧欠。如果可以,我願盡力一試,同時執掌朱雀廳與玄武廳,或許可以保住紀恒的性命。”
“我與無名?”紀淵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奇怪,他旋即笑道,“很好。沈音,很好。”話畢,他将我丢出偏殿,重重摔上了大門。
勸說紀淵無果,我翻來覆去了一晚上,一早便爬起來去找無名。紀恒對紀淵恨之入骨,巴不得他獨受天譴。眼下,只有無名會支持我。到了白|虎廳,侍女卻說,無名已被紀淵召去了天命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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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生一股不祥之感,匆匆化成空氣趕了過去。剛飄進天命廳,我便看見,紀淵端坐在司命寶座上,而無名則跪在他跟前。
半晌,紀淵嘆了口氣:“起來吧。”
無名卻一動未動:“請尊上三思。”
紀淵以手支頤。良久,他疲憊地阖眼道:“本座心意已決。你的攝魂術無人能及,這件事只由你辦本座才能放心。記住,絕不能讓沈音知曉。”
“尊上!”無名猛然俯身道,“此事朱雀祭司遲早會知悉。尊上一心愛護朱雀祭司,可朱雀祭司知道了,只會怨恨尊上!”
“她不會怨我。”紀淵的唇角勾了勾,“無名,要怨恨一個人,首先要把他放在心裏。沈音心裏只有譚落,哪裏會對我生出怨恨。”
“尊上原來一早就都計劃好了。”無名幽幽擡頭道,“尊上以共擔天譴為名迎娶朱雀祭司,只是為了保住她。現在朱雀祭司有了尊上的孩子,尊上卻要瞞着她,取出孩子養在自己的魂魄裏,讓孩子作為至親之人與您共擔天譴。尊上,您既知道朱雀祭司心裏沒有自己,為何還要做到這個地步?”
“無名,其實我也不甘心。”紀淵嘆道,“但這就是天命。在這兩個字面前,再多不甘也只能釋然。司命又能如何,甚至司不了自己的命,更遑論天命。”
無名阖眼道:“尊上這是何苦……”
紀淵擡手制止她:“這樣也好。沈音說,不論生死,她都希望能同所愛之人一起。她不愛我,我死了她才會好好活下去。她活着就好。無名,看來天命對我也算有一絲眷顧。”
“尊上……”
“無名,你跟着我,有九百多年了吧?”
“尊上,九百一十三年。”
“這些年,辛苦你了。”紀淵站起身,将無名扶了起來,“好好活着,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需要的時候,請你照顧沈音。”
“尊上!”無名霍然後退了一步,再次跪下,“屬下的命是尊上母親救回來的,屬下的性命都是尊上的,尊上有命,屬下自當萬死不辭。可是……”
“不必說了。”紀淵負手轉身,“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覺得她不值得。無名,我活了近千年,可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活着。父親說,我活着是為了帶族人離開。可他在撒謊。他明知道那是假的,卻還殺死了母親姐妹。我太無能,什麽都沒能阻止。其實我很歡迎那個天譴,但願父親看到它,能夠滿意。”
無名狠狠皺眉:“尊上!”
“我這樣活了五百多年,然後撿到了沈音。你們都以為,我留下她是因為她的幻術天賦。其實真正的理由要可笑得多。她是第一個看透我的人。她那時連話都不會說,卻看出我不高興。自己已經奄奄一息了,還一直化出各種東西來逗我笑。”
“……”
“無名,你知道沈音為何去孫婆婆那裏嗎?在人界的時候,孫婆婆在司命府生活過。這五百年裏,沈音日日都會按她所講,為我化出小時候的場景。第一次,幻景歪七扭八;而最近一次,連花香都一如當年。沈音甚至沒有聞過真正的花香,可是她對我說,出不去也沒關系,即便在這裏,她也會讓我過上人界的生活。無名,我一生都活在旁人的期待和失望裏,能得到這麽一點體諒,我很滿足。”
無名的聲音變得有些悲傷:“尊上,這些年,屬下沒能體察尊上的感受,是屬下的過失。”
紀淵搖搖頭:“無名,這些年有你助我,是我三生有幸。身為司命,我必須送一族出去;而身為紀淵,我只想你和沈音出去。你們該聞到真正的花香,看到真正的世界。沈音為了我專攻幻術,其它方面只求蒙混過關,以後難免遇到難處。到那時,請你一定要幫一幫她。”
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麽,但我心念大動,連幻形也無法維持,只得匆匆逃走。回到寝殿,我跌坐榻上,不自覺便護住了小腹。
這裏面……有紀淵的孩子嗎?他執意選擇天譴,只是為了我嗎?為了讓我活下去,他要帶着我們的孩子一起死去嗎?他竟一早就想好了一切,只将我蒙在鼓裏。
我一骨碌爬了起來,向無名的白|虎廳飛奔而去。
半個時辰以後,一團冥火在黑暗中幽幽靠近。這一次,我居然看清了無名的面孔。她看着我,眼裏似有厭恨,但更多的是悲傷:“你怎麽在這裏?”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譚落找到了開啓幽冥之間的方法。族人會失掉靈力,五大祭司會死,但紀淵不必遭受天譴。如果你肯幫我,或許還能保住他的孩子。”
這一夜,紀淵又宿在了偏殿。我豎着耳朵聽他的動靜,待一切安靜下來,便大大方方走了過去。我連幻形也沒用,直接揭了被子躺下,從背後抱住他。
他的身體陡然僵硬,我卻将他抱得更緊:“師父,你知道在我心裏,你與師兄有什麽區別嗎?”
“……”
“師兄說過會一直陪着我。他沒有做到,而我一點也不怪他。師父也說過會護我一生,可是若有一天,師父抛下我一個人,那我一定會恨你一輩子。”
紀淵猛地翻身将我壓住。他的吻鋪天蓋地落下,很快我便氣喘籲籲。他的手指順着我的鬓邊下滑,掠過脖頸肩胛,讓我抖得很不像話。一時間,偏殿裏充斥着我失控的喘息聲。
我艱難擡起雙手,抵住他的心口。努力抑制心緒,我默默催動了吾心咒。在對方心念不穩時,吾心咒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施展,然後,紀淵便只能感知我想讓他感知的景象。施術完畢,我慢慢攀住了他堅實的臂膀。
而我們頭頂,一小團幽火悄悄飄至。是無名來了。她化出一縷紫色氣息,盤旋在紀淵頭頂。如此悄無聲息的施法,即便沒有吾心咒,紀淵也未必能夠察覺,果真是絕頂的攝魂術。
越過紀淵的肩頭,我對無名笑笑。為了我們兩個所愛的人,這一切全都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