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三皈依

泉花鏡月榭四面向水,南有粉牆,牆上月洞門露出烏枝白梅,機緣巧合的晚上可見泉花鏡月。水榭東西任泉水緩流,自東西兩側觀景名曰僧眼琉璃淨,而自榭北看去則以山為牆,可望見青松出雲根的甘露山山巅,此景稱為山濃佛頭青。

十字連方紋隔扇後有僧人請走了老僧,秦憫之喝完杯中的水,提議由水榭之西繞一遍以觀景,周含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忽聽有人向着他們二人說話。

那與老僧交談的中年男子送老僧出了水榭,又折了回來,“剛剛有風送音,不慎聽得幾句二位所談,還請二位見諒。不過公子提及人生譬如幻影,我以為說得有理,想必今日相遇也是自己攢下了前緣。”

那人說着自隔扇後走出,看樣貌不過五十歲出頭,眼窩微深消瘦清癯,自成一派風骨,見站着的人之一是秦憫之,一捋長須向他打了個招呼:“适才聽得有人交談,我當是誰,原來是秦大人,打攪打攪。”

秦憫之回了禮,“陸大人,許久不見。前幾日聽聞您老風寒不适,今日想必已經好了?”

“不好不好,還有十天才能好。”陸大人裝模作樣咳了兩聲,“只是玄想大師與我一別已有九年,月前論法并未盡興,這才冒着風趕了過來。”他說着看向周含,對周含颔首一笑,“不知小郎君是誰?”

“晚輩低名,不必報上。”周含叉手行了簡禮,也對着陸大人客氣一笑,“大人既來佛寺,想必不執着于名姓外物。即使無名無姓,晚輩亦在大人眼前。”

陸大人眸光略轉,“好,好一個名姓外物。浮名浮利,虛苦勞神,而不惹塵埃,自可盡着風流。我将與小郎君游于形骸之內,那形骸皮囊便一概不必再提。我在佛寺中遇見過幾次秦大人,而聽小郎君之言,想必也知佛理。玄想法師提及西域六國篤信三皈依,敬守苦修漸悟之法,暑日以火炙身、寒日以雪寒軀,以苦行為功德,認為在苦難中思佛念經方是修為之本。不知秦大人與小郎君于此三皈依有何見教?”

秦憫之聽完看着周含微不可察的笑了,“陸大人問的時機恰到好處,前日我才與我這好友說過,如若不然,怕是要讓你笑話了。釋教有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皈依——皈依釋迦牟尼即皈依十方諸佛,于是可以以佛言之法正心,有佛有法,再于是僧人才可以自律正行,超脫紅塵不入輪回。這些不必提,我以為勞身求法,乃本末倒置之行,而我這好友只有一皈依。”

秦憫之背後是山,山松有青黛之色,而他颀身玉立,絲毫不輸背後的青山。

陸大人哈哈一笑,“玄想言西域幾國恪守三皈依,認為必有佛,才有佛陀所言之法,佛、法皆有之後才有僧人。那小郎君的一皈依為何?

周含與秦憫之并立,道:“請大人恕晚輩狂口胡言,此一皈依為晚輩與九榕寺有禪無最法師閑談時所提,黃口小兒随意參禪,雖是大罪過,說出來如果可以博大人一笑,便當贖罪。童子無知,大人亦不必深究。晚輩的一皈依,為皈依心,佛陀自在衆生心性之中,不必外求。”

高僧有禪無最自獅子國東來中洲,如今已繼續東渡前往東瀛傳法,在中洲幾年間與周含亦師亦友。周含六歲時因多病曾寄養于有禪無最法師門下一年,蒙法師賜“蘭奢”二字,遂以“奢兒”為小字,病愈之後,每年歸鄉必前往九榕寺拜會法師。

“小郎君有福氣,有禪無最法師……我只得聽聞未曾親見,可惜啊……”陸大人嘆惋完而後反問:“可你有皈依心,無佛、無法,那要最後一皈依——僧人又有何用?照你所言,潭影寺自此之後可以廢棄了。”

“大人此言差矣,僧衆清心靜欲,以普渡天下為任,保有佛性。所謂坐塵埃裏,轉大法'輪,正是有心誠的僧衆苦求佛道解救蒼生,以大乘佛法普濟天下,這滾滾紅塵之間、利祿往來之世才有佛有法,是故佛與法正在心性之中,不必以勞身苦行求得。佛、法自在僧人心中,因此只一個心就可以苞含宇宙,三皈依不過都歸于皈依心,靈根一點,豁然開朗。”周含說完拱手,“晚輩唐突。”

陸大人板着臉看向周含,“我當然不能恕你。”他見周含的神色沒什麽變化,自己反而沒忍住松了臉色,和顏道:“你沒有錯,說的有道理,我不能讓你賠禮,因此上我不能恕你。”陸大人對着山色神情朗然,忽而一皺眉,“只是,苦行也不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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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佛性在心中,自然不必再以身體之苦外求,”秦憫之替周含答道,“佛經有雲身如車,心如馬——車随馬動,身随心動。車不前行,自然不能鞭打這輛車,要鞭打駕車的馬。”

陸大人捋着胡須點點頭,“待下次與玄想論法,不知玄想可會給我當頭棒喝。唉——想來秦大人師從錢老,錢老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實在幸運。人皆欲寶樹生于自家庭院,皆欲千裏駒出于自己手中。我求不起秦大人,不過要是有小郎君這樣的門生,做夢也就能笑醒了。”

“陸大人過獎,晚輩不敢當。”周含連忙道,“一皈依細節全為容顧所加。容顧精通佛法,為人謙和,不計較我替他說出來。”

“王都群臣稱秦大人年少有為,長相已絕了我這老頭子與之相比的可能,而決斷更勝長相,乃王都紫電霹靂筆——不但治案不茍決斷分明,雖有百案也一日可決。”陸大人說着一笑,“而小公子文德兼美,豐神特秀,我看假以時日,必可稱為王都玉界尺。”

秦憫之聽完趕緊接道:“陸大人這樣誇我,我尚需勤勉終日,使名實相副。而陸大人誇我好友,我卻深知他當得起,便自作主張先替他收下這‘玉界尺’三字了。”他說着看向陸大人,“陸大人已多年不收弟子,今日遇見我之好友,若有機緣成為師徒,還望大人不要推辭。而大人看重我友,也可見我識人功力了得。”

“哈哈哈哈,秦大人有這樣的好友,我羨慕你還來不及。若有機緣,定不能負。”陸大人走出水榭,回身朝二人擺擺手,“不必送了,我要歸家陪夫人用飯。君子之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有前緣,想必我定能得見日後的王都玉界尺。秦大人、小郎君,你們止步罷,陸某人先告辭了。”

周含與秦憫之送了陸大人幾步,便順着路走回了波搖梅蕊園。陸大人出了園子,秦憫之拂開花枝看着月門道:“剛剛陸大人提及王都諸人的诨稱,看見月洞門我便想起涵芝的叔父來。涵芝可知周大人的诨稱?”

“我倒是不知,不過……想必叔父的诨名與門有關罷。”周含不知道叔父的诨稱,只聽人提起父親周繼年輕時與已故的秦葵陽秦大人、陸克禮陸學士合稱杜門三君,又有秦淵周海陸元龜之稱——秦才勝無底之淵,周懷如不盡之海,而陸學深厚,似聚學千載之靈龜。

“涵芝家風清正,當年周尚書在王都即有高名。周大人曾在周尚書辭官後外任甫州通判,為黎庶興魚鹽之利而不為己謀,起調回京後老師與周大人寫信,有‘門若周庭可稱廉’一句,意即周大人兩袖清風,門庭之內只有清風明月與茂草野木可觀——于是這王都的第十九寶景,非周府的門庭不可,周大人也落了個周門庭的诨稱。”

周含聽完一笑,“我記得叔父養不活金魚,院中卻閑置着一個水缸,幼時我曾問叔父,叔父答我說為了讓金魚活命,自己往後只喜歡養石頭。我一直欽佩叔父,常希望有朝一日能胸有日月,不論如何為國盡力。”他說着看了看秦憫之,“而這幾日住在容顧府中,見你待人接物,無一不從心底裏喜歡。我也有了野心,希望自己将來能不落于你之後,而有朝一日和你比肩并提。”

“我喜歡你這樣的野心。”秦容顧聽完笑了,“我等着那一天,并且希望它早些來。”

作者有話要說: 商業互吹三人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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