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看弓彎
潭影寺雖好,也有看完的時候。绛臺離潭影寺不遠,本為愍帝廢政嬉游之處,如今早已成為王孫子弟射箭練習之所在。
秦憫之不知從哪裏得知了周含幼時身子骨不好,所以極羨慕馳騁疆場的将軍這件事,去潭影寺時便讓浮煙背了一把牙雕古弓,出寺後特意帶周含去绛臺射箭。
朝中的幾位大人可以作證,秦憫之的箭術極佳。不過當年秦憫之初入王都時,并不為那幾位大人欣賞,更沒人知道他的箭術如何。
秦憫之為孟東王之孫,老師乃架海金梁錢瑰意,錢瑰意字奇行,為王都三皓之首、前任宰輔,自視甚高的劉鬯曾說:“自先生辭世後,我必以奇行為天下第二人。”
而錢瑰意十分推重秦憫之,稱他“甚疑為海上星辰誤墜人間,假以年月,其行其能必出我百丈。”又在袖中籠了秦憫之的策論逢人盛贊,并有言“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憫之”,使王都中一時皆以“逢人說憫”一詞代稱為某人美言。
因錢老與孟東王的推重,在秦憫之還沒來王都之時,朝中有幾位大人甚至懷疑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秦憫之是個妖怪——沒人知道他是孟東王從哪裏認來的嫡孫,也沒人知道他在那策論箋上施了什麽妖法,使言辭一向犀利的錢宰輔着了魔。
那年秦憫之為考科舉初來王都,皇帝在上林苑游獵飲宴時,聽得有大人閑聊提起他,出于好奇便将他召了過來,賜了炙鹿肉。而當日爰山之中有一頭巨熊發了狂奔下山,拍死十餘禁軍帶着一身傷沖進了上林苑,嗅着肉味奔到了皇帝離宮。
皇帝聽見巨熊咆哮聲手一抖掉了筷子,其他幾個老臣皆哆嗦着爬到皇帝身邊,以尋筷子為名避難去了。年輕人中,秦憫之一把抓起擺在一旁的帝王寶弓,和宮中侍衛沖了出去,三百步之外拉弓,任那巨熊尚在奔跑,也一箭射透了它的腦子。秦憫之自此得了官職,而他當初寫下的如于貧山開茶榷以茶稅抵租等策論,也因後來各州報上的難處,一一施行了下去。
“我帶了一把二石弓,涵芝你可要試試。”秦憫之解了狐裘站在周含身側,狐裘下已換了件右肩勾着團金牡丹的墨地圓領衫,腰上的蹀躞帶亦釘了金,領口處露着幾層衣領,白色的領子貼着脖頸,發上束着嵌水沫玉卷雲水崖金冠——這一身墨金倒顯出幾分秦憫之性子中暗藏的霸道。他說着戴上一枚碧玉扳指,接過了浮煙遞來的古弓。
周含望着臺下的鴉睛靶捏了捏手腕躍躍欲試,“以前在書院時不教射禦,我只在家與舅舅打獵時試過,二石弓應該有些勉強,倒也能開——不過我開弓後從沒射中過活物。”
“沒事,今日你我只是試手,死物比活物好射中。”秦憫之說着穩住步子,手臂輕松使力,話音剛落一支白羽箭已“嗖”的飛了出去,靶心一箭獨中。
秦憫之試完弓弦收回胳膊摘了扳指,将弓箭和扳指遞給周含,“今日我教涵芝射箭,日落之前,涵芝若能射中離那支白羽箭二環之內的環數,這個扳指就歸你。若是不能,你常用的那支銀雲紫毫筆就輸給我。”
周含戴好扳指用了力氣拉開弓弦,笑道:“那容顧大概是輸了!”他說完松了手,另一支白羽箭飛了出去,穩穩插在靶心的那支白羽箭之下。
“厲害厲害!”秦憫之看向周含的眸中似有星辰閃爍,“我低估你了,你總是讓我想不到。”
“是容顧費心,為我的面子考慮,”周含坦誠的道:“你怕我失了面子,讓侍衛将箭靶向前挪了不少。這靶距我這麽近,我不用使出全力拉滿弓弦,當然可以射中紅心。請秦先生将箭靶後移五丈,不辭辛勞賜教于我。”
“你若不服輸 ,那我可是一個嚴師。”秦憫之嘴上說着,已揮手叫浮煙去找人調箭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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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含扭了扭扳指,向秦憫之一抱拳,“嚴師出高徒,我一定好好學,以免往後開弓時辱沒了秦先生的教導。”
“那得看你的資質,不好我是不收的,”秦憫之站在周含斜身後,左腳一勾周含要他雙腳再分開少許,手上握着周含的胳膊擡起了弓,紅着耳根卻鎮靜自若的在他耳邊說道:“我看小周郎資質尚可。既然如此,你要是射不中,今天咱們就不回去了。”
周含一側頭,餘光見秦憫之耳根通紅,出于關心便問他:“容顧,你可有不舒服?”
“要專心。射箭要內志正外體直。”秦憫之沉着聲音不疾不徐的道,“我穿的有些少,一會就去披上狐裘。”
不過嚴師秦憫之到底不冷,并且因嫌熱到最後也沒披上狐裘。周含肯學,秦憫之自然樂意盡心的教,二人邊學邊比試,直到周含累得差點擡不起胳膊才從绛臺出來,而後又到潭影寺用了素齋才往回走。
夜色之中星漢耿耿斜鋪蒼穹,雖然不聞銀河水流聲,但覺天下夜涼勝水。
浮煙打馬跟在二人後面,見周含偷偷在馬上捏了捏胳膊,看了看四周對秦憫之道:“大人,前面是青葫蘆巷,我聽公子說慶福齋吃食`精致,今日中午和晚上你們都用的素齋,不如去慶福齋墊補些茶食。”
秦憫之一勒缰繩止了身下的馬,打趣浮煙道:“你不心疼你家大人,卻知道心疼別人,要不是有照雨辦事,我可是身側無人了。”
小浮煙笑了兩聲,“大人若是想要身側有人,那不簡單,只管娶來一位夫人便好了。蘇尚書家的小姐人就很好。”
“就算是襄王有夢,可無奈神女無心眷顧。何況襄王近來沒做夢。”秦憫之身後的燈燭搖搖晃晃,将他的棱角隐在黑暗中,只顯得格外柔和,他對着周含道:“涵芝胳膊酸了,你我買些吃食,正好吃着走回去。”
周含知道秦憫之心細,點點頭翻身下馬,“小時候母親常帶我來這裏,我請容顧吃一樣好吃的東西。”
“既然飯來張口,那我自然乖乖聽話。”秦憫之說着亦翻身下馬,将馬牽到一旁把缰繩遞給了浮煙。
周含先到了慶福齋門口,看着菜牌又想了想小時候吃過的茶點,點了火焰金粟糕、杏仁芝麻含漿餅和貴妃蒸餃。
店中圓臉的夥計将東西拿油紙包好,“吃食熱乎,最适合冬天吃,公子一會拿住的時候注意別燙手。三樣東西一共一錢。”
“稍等。”周含從袖中掏出一個有些磨損的月白地荷包,荷包上繡着紫芝仙鹿,縧子打得歪歪扭扭。周含披着件黑地山海北鬥披風,一身齊整,那略破舊的荷包便顯得與他并不相稱。他松開縧子取出銀子交過去,秦憫之剛走過來,盯着他的荷包所有所思。
“我見你不怎麽吃甜的,只點了一個鹹花糕。”周含将用油紙半包着的火焰金粟糕遞過去。
秦憫之回過神點點頭接了花糕,嘴角扯出一個笑道:“涵芝的荷包很別致,看樣子也繡得用心,一定是哪個你珍視的姑娘送的罷。”
“嗯,我最喜歡這個荷包。”周含不做他念,點點頭拿竹簽插了一個蒸餃晾着,“繡荷包的人我也喜歡。”
秦憫之低低“啊……”了一聲,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花糕,只覺得滿天的星星一個個接連着掉下來,都砸到了他的頭上,直把他砸得頭暈目眩。
周含見秦憫之含情脈脈看着花糕,将晾涼的蒸餃遞到他的眼皮底下,“別不舍得吃,我以後還給你買。吃蒸餃嗎?”
“你有荷包。”秦憫之聽見自己帶着失落試探的問周含,“它有些舊了,我可以送你一個新的。”他說着一頓,繼而險些結巴的問:“還是,涵芝你……有了……心上人?這是她送的。”
“我舍不得換這個荷包,”周含見秦憫之悶悶不樂,以為他心中有求而不得女子,在苦苦的單相思,便沖他溫柔的笑了笑,安撫他道:“容顧很好,一定會有人喜歡你的。我比你凄慘,前幾年在書院讀書時讀得有些傻氣,不怎麽見姑娘,更不怎麽讨姑娘們喜歡,所以自己也沒有什麽心上人。這是我妹妹繡的第一個荷包,專門送給我做我十五歲生辰的賀禮,那時候她紮破了不少次指頭,真是個傻丫頭。”
秦憫之的耳朵裏鑽進了“妹妹”兩個字,他故作低落嘆了一聲“我就知道是你妹妹繡的,你妹妹啊,一定是一個心靈手巧的姑娘。我這才羨慕你呢,我就沒有這樣的妹妹。”他說着吃了周含遞過來的那個已經涼掉的蒸餃,吃完後又嘗了一口自己的花糕,想着涵芝只是有個妹妹,心中還沒有什麽思慕的姑娘,不禁心情轉好。
周含又插了一個蒸餃晾着,期待的看向秦憫之,“花糕什麽味道?”
“甜的。”秦憫之咽下去樂呵呵的道,“味道很好。”
“嗯……甜的嗎?”周含懷疑自己錯将給浮煙買的杏仁芝麻含漿餅給了秦憫之,他看看自己手中剩下的餅,忽然覺得可能是慶福齋的火焰金粟糕換了新餡料。
“大人——”浮煙站在牆邊聽着風聞着香味,眼饞的看他們二人吃來吃去,“你們趕緊過來,咱們快點回去罷。”
作者有話要說: 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标格過于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楊敬之《贈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