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起
寶喜一驚後退，險些撞上張挂燈籠的竹架，被這“惡鬼”及時拉回。
骨節分明的一只手，食指上一圈金戒，搭扣在自己腕上。寶喜猶豫着伸出手去，慢慢擡起了那張兇惡的面具。薄唇、高鼻、金瞳、劍眉，還有眉間一粒金珠，漸次從暗的影轉入明的光。
他終于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去哪裏了？”
“去給小石頭買面具。”
東始将面具蓋在寶喜臉上。他從兩個眼孔往外看，看見東始笑得燦爛，褶褶生輝。
“你長得這麽好看，我可不想你給凡人白白看了去。”
東始搭上寶喜肩膀，手剛安頓下便被他撥開。
生氣了，氣他一聲交代也不留。東始嬉笑着，“我以為你跟着我，一發現你不見了，不就立刻回來找你了嗎？”
剛修出玉魄的小靈石純粹得很，生氣也容易哄，一句解釋便消了氣。東始複又摟住他的肩膀，“東風夜放花千樹，走吧小石頭，這回跟緊了，我們去看煙火。”
“煙火是什麽？”
“是——”
貼近了他的圓潤耳廓，猝不及防一聲“嗙”，吓得寶喜一個激靈，“東始！”
“是你問我的啊。”
那夜的煙火是金色的。
豔紅碧綠湛藍，內裏色彩絢爛，外邊都裹着一層金。一朵接一朵，在如墨夜空百花齊放。寶喜看得呆了，一對燦金雙眸一眨不眨，手停在半空，木木地拿着那副惡鬼面具。
不只是他，滿城百姓都看傻了眼。
那年往金陵運送元夕煙火的貨船出了事，一桶桶的火藥受了潮全啞了。并無煙火可看，早已失望過好幾回，怎的又竄起了這朵朵煙花。
二人泛舟湖上，東始轉着食指金戒，問小石頭喜不喜歡。
“喜歡是什麽？”
某某是什麽，這句式寶喜一天能用上無數遍。
東始有時造了些亂七八糟的說辭應付他，看他一本正經地颔首，笑得很壞，一如此刻。“喜歡是……”
寶喜的目光老老實實地跟着東始手指游移，最後停在東始自己心上，“是東始。”
“東始？”
“以後別人要是問小石頭喜歡什麽，你就說東始。”
寶喜疑心自己被耍了，又問一遍：“到底什麽是喜歡？”
“是看見了就開心。”東始越貼越近，“看不見的時候，你就會想，東始在做什麽？東始什麽時候回來？東始、東始……整顆心都是我。”
寶喜并未退後，就在東始眼下抿唇思慮，擡首說話時，熱氣都呵到東始下巴上。“那我不喜歡你，”他認真地解釋，“有時候我也會想你離我遠點，像你剛剛吓我。”
那不作數，東始心說。
“除卻這些時候呢？小石頭會想我在你身邊嗎？”
“會啊。”寶喜說，“我只認識你啊，除了你還有誰呢？”
該吻他了。東始一早便盤算着這良辰美景，點開天邊無數花火，吻落寶喜光潔眉心。
即便不曾結出一粒金珠，眉心依然是寶喜元神聚處。東始唇瓣方印落，他當即将人推開，“你答應過不吃我的！”
興許會吃了你。
是初見時東始的戲言。
寶喜化形時東始就在附近，由是感知絕雪山将有大事，禦雲奔赴，果然看見五彩祥光在雲霧裏浮動，近了便見山尖冒着白煙。祥瑞異兆中那縷縷白煙盈盈繞繞，漸聚一道人影。
這嶄新生靈未曾歷過一世輪回，上古靈石于絕雪深山修煉萬年，如今憑空出世。面容得盡靈慧恩寵，羽睫卷翹，雙目閉合，仰首朝天。
純淨無暇。
雪霰紛飛裏他緩緩睜眸，燦金，盛載對這世間的一往情深。
東始看得入神。
小石頭學東西很快，見東始衣着華麗，自己卻一絲不挂，便擡手披雪為衣，一身素白跟足了東始長袍形制，連縧帶也一模一樣。
東始含笑，朝他伸手。小石頭不懂這是要他搭手上去的意思，也伸出手去，手掌同樣朝上。
地動山搖，天亦坍塌。寶喜被東始一把拉進懷裏，後倒墜入深淵。
崩雪從上砸落，他驚怕閉眼摟緊東始。許久，方聽到有人在耳旁低聲：“好了，沒事了，把眼睛睜開。”
他似懂非懂。東始硬撐開他的眼皮。
他們躺在柔軟雲霧上，準确說，是東始躺在雲上，寶喜趴在東始身上。他從這過分的親近中爬起來，回頭遙望雪域塌陷，轟隆隆。
東始感嘆：“搞出這麽大的動靜，焉焚該趕來了。”
五彩靈石的傳說流傳萬年，如今成真應驗。靈石玉魄，食之修為即登峰造極。東始是運氣好正巧在附近，先到一步，先下手為強。
若能抽出他的玉魄加諸己身，借焉焚那泥巴小子十萬個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再對天界有一分冒犯。堂庭那做夢都在擔心天塌的，對自己便無話可說。
可是……
東始看着寶喜背影。
玉魄若被食去則不複完好，那這小石頭也必死無疑。
身下軟雲如歌韻一般飄得悠悠揚揚。寶喜初生神志漸發清明，能開始想事情了，看着自己離山崩地裂愈來愈遠，便以為是東始救了他，回首朝他粲然一笑。
東始怔愣。
這般靈動閃灼，死了多可惜。
東始與焉焚雖同為金尊之子，但二人性格迥然不同。此時此刻若換成焉焚，怎會有那麽多绮思。
“東始。”他指着自己，有意要這小石頭初臨世間的第一句話，是自己的名字。
“東始。”
如願以償。
寶喜聲音清揚，帶了絕雪山的幾分寒意，把東始心尖都喊得冰冰脆脆的。不禁生出愛憐，捏着寶喜臉頰，喚：“小石頭~”
寶喜複述，連那語氣都仿照得有模有樣：“小石頭~”
東始樂不可支，寶喜也笑了，點了點東始眉間金珠，又摸上自己的額頭，好像在問：我怎麽沒有？
“金尊才有的。”
“金尊？”
東始言語間藏着高傲：“與你一樣，是不同的。”
見寶喜理解得吃力，東始正要往細裏再解釋，他忽然開竅似的說：“東始是不同的。”
這誠懇真摯的眼神，仰望得東始心花怒放。
卻又嗅到一絲陰氣。
焉焚來了。
當即揮袖将寶喜團入雲中。寶喜皺眉撥開這團團雲霧時，雙足已不知在哪處地上踏實站着了。舉目蒼翠環合，屋舍零丁，阡陌兩旁水稻沉甸甸。手被溫熱包裹，低首一看，東始牽起了他的手。
寶喜盯着兩人相扣十指，隐隐窺見一項古老的盟誓儀式。不知東始萬花叢中過，這些不過是信手拈來的親熱。
東始只是随心在人間擇一處落腳，也有這一幅安逸恬淡的田園風光。他帶着寶喜漫步鄉間小道，心緒萬千。天界是不能回的，其他天君定要抽出這小石頭的玉魄，只得暫居人間。
“東始。”
“嗯？”
寶喜又是那吃力神色，組不出言語問他方先怎麽了。
幸而東始猜到了，直接答道：“剛剛焉焚來了。”
“焉焚？”
“也是金尊。”
寶喜有些懵，不曉得世上原有兩座金尊，篤定地說：“東始是不同的。”
東始心頭一暖，“當然不同了，焉焚要吃了你，我……”
想說“我不會”，轉念思及“吃”還有一層意思，不懷好意的目光在寶喜腰側來回一趟，“興許也會。”
寶喜本能地感知到危險，欲要縮手，東始又恢複了那和和氣氣的神态，“放心，你的玉魄會好好呆在你的身體裏。”
寶喜只說：“不要吃我。”
東始不答話。
寶喜拉了拉他的手，“東始。”
“那我要是餓了怎麽辦？”
二人正往山間走去，穿進高大林木，寶喜順手刮下一片樹皮，遞到東始嘴邊。
東始哭笑不得：“我堂堂金尊之子，你就給我吃樹皮啊？”
寶喜先吃為敬，啃着粗糙的生樹皮，“不餓了。”
它是靈石，何必飲馔，還這般有模有樣，以身作則來勸自己吃樹皮。“好了好了，”東始笑道，“我不會吃你的。”
寶喜擡起兩人相扣的手，以此作誓，“不吃？”
膚白如雪，雙瞳飛金，雙唇抿出一線認真。
東始鬼使神差地扣緊了他的手，“除非你願意。”
話出口自己也覺純情到詭異，想來皆因這小石頭容顏生得過于高潔，如絕雪山巅的新雪，不容一絲俗欲摻雜。
他們在這南方的無名小村莊裏呆了幾個月，浪子守拙歸園田，嘗夠了鮮，本性漸又顯露，惦記起人間的繁華。等寶喜走出了初醒的混沌與嗜睡，便領他北上金陵。
寶喜算是能說會道了，一些天性借着言語顯現出來。迷迷糊糊時是個軟糯的小東西，被東始戲弄也不明所以，時日漸過便也展出利刺來，由不得随意促狹玩弄。
所以在那元宵燈火夜，用力推開了為他放了滿天煙花的東始，“你答應過不吃我的！”
小石頭力氣挺大，小舟左右搖晃。東始退後一步穩住身形，吻沒吻成，又被他一掌按住了心。東始覆上他的手背，嵌入他的指縫，有若當初盟誓一般相扣，“小石頭，雖說會等你願意，你總不能一點甜頭都不給我吧？”
還想解釋說不是要吃他，先聽寶喜氣急敗壞：“我不甜！”
是真被吓到了，白輝在後若隐若現，一派要鬥法的架勢。他雖是上古靈石，可修出人形未久，真要打起來怎是東始對手，再是兇狠，看在東始眼裏都是新奇有趣，不禁逗弄道：“不甜麽？可我方先嘗到一點，分明甜得要命。”
寶喜心一咯噔，想東始果真是為了他的玉魄，應當驚怒交加，卻先莫名其妙地悲郁起來。
東始看他神色變化，心裏好笑，這小石頭同以往那些可人兒太不同了，不解風情得很，連這麽直白的情話都聽不懂。“傻瓜，你還真以為我巴望着你的玉魄啊？”
“不是嗎？”寶喜問，“那你剛剛在做什麽？”
“在親你。”
“親是什麽？”
東始擡起寶喜按在他心上的右手，在手背落下一吻。
“哦……”寶喜想了想，又問：“那你為什麽要親我啊？”
“因為我喜歡你。”
“你看見我就開心？”
小石頭記性很好，還記得東始如何解釋喜歡。東始與他十指相扣，就手将他拉入懷中，貼着耳廓說：“特別開心。”
“看不見我的時候，你在想……”
東始接道：“想小石頭在做什麽？小石頭什麽時候回來？小石頭、小石頭……”
“整顆心都是我。”
寶喜目光落于他們相扣十指，這古老的盟誓儀式，關于恒久，關于唯一，關于絕雪山巅的那一眼相對，天陷地傾。
“整顆心，都是我。”
寶喜很慢很慢地又說了一遍。
煙火消歇，喧鬧沉寂，寒寺鐘聲低回湖面，幾星孤燈綴于遠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