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恣情

這酒很烈。

但既入口中也只得咽下,寶喜只覺一線喉似有火舌暴舐。東始卻喝得歡快。醉了便愛回憶過往,他忽問寶喜記不記得兩人尚隐居山間的事。

問畢又搖頭,“那時你暈暈沉沉,想也記不得多少。”

實在不是自己該喝的酒,還以為如廣柑酒一般,酒醇之中藏着津甜,入口溫柔。寶喜捂着喉嚨,悶聲道:“你說說看,說不定記得。”

“你喊我娘親。”

是有印象的。

事由是有個小孩誤打誤撞進了他們在山間的院子。東始彼時在睡午覺,寶喜和野兔大眼對小眼,正琢磨這是個什麽玩意,忽聽背後哇哇大叫,回頭一個垂髫小囡坐地大哭,“娘親——娘親!”

野兔門牙上下拱動,“主上,她好像迷路了。”

寶喜呆呆的,“啊?”

“迷路,”野兔解釋,“就是不知道怎麽回家。”

“那娘親是什麽?”

“是去哪裏,都要說一聲的人。”

寶喜了然,回屋趴在床邊,朝睡夢中的東始直喊娘親,說要送人回家。

東始現下想起來還笑個不停,“女娲娘娘才應是你娘親,我可擔不起,啊哈,哈哈哈哈哈,不過——”

暮春薄霧,竹外桃花千百只,沉甸甸地壓下。東始擡手折下一朵,安于寶喜如緞墨發。

“我也算是看你長大。”

看他斂起孩童的懵懂,越來越有風韻。

寶喜托着耳上桃花,眼角眉梢都是春,剛好拿來下酒。但酒才飲罷一盅,東始便見他取下了發間桃花。

女娲之石是萬物之主,愛憐天地一切受造之物,将離枝的桃花施法送歸,讓她複又綻放枝頭。寶喜擡首凝望。酒入喉腸化作畫筆,在他雙頰暈出兩抹淺紅,人比花豔。東始看得口渴,手背抹去唇角滴落的酒,無由來地輕喚:“小石頭”。

寶喜心神有些渙散,一聲“嗯”應得很慢,應出了媚意。

東始想,定是因為酒氣攻心,它才跳得這般快。

寶喜久久等不到下文,疑惑地喊東始。尾音上挑似一彎小勾子,勾得東始又遞上酒去。

寶喜蹙眉。這壇酒不知是東始從哪只妖魔鬼怪身上搜刮來的,濃醇得都似生出邪氣了,刮喉而過,寶喜實在不願再嘗。東始這廂還在殷勤勸酒,愈勸愈近前。寶喜推搡躲避,他卻不依不饒,終于惹得寶喜怒聲,“東始!”

見人發惱,東始才如願以償地笑說不鬧了,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攬着寶喜倒卧青草地上。

碧空流雲,萬裏晴柔。他閉上眼睛,“小石頭,人間可真好啊。”

“天界不好嗎?”

“不怎麽好。世人皆想成仙,可人人想望的便是好東西麽?天界——”他舉高酒盅,一滴殘酒落下,“就不曾有這等美酒。”

寶喜枕着東始手臂。流雲投下一片陰影,遮去日光燦爛。他張目遠望,似乎看見遙遙天界三百六十宮。

許久不聞寶喜言語,東始吻了吻他的墨發,安撫道:“不失望了,其實天界雖無美酒,卻有……”

“我沒有失望。”

“那怎麽不說話了?”東始輕笑,“書看了這麽多,不是伶牙俐齒得很麽?”

“我在想,并非天界不好。”寶喜便就伶牙俐齒起來,“是你生為金尊,應有盡有,來之輕易,習以為常,便不去珍惜,自也覺不出好了。試想若在你蒼玉宮中鑿一口泉,無聲惜細流,皆是這等美酒,日夜不絕,取之不盡,你還會嘗出這酒的香醇嗎?花要是長開不敗,便不好看了嗎?水原是甜的,六界生靈又有誰記得?”

“小先生說得對,是我方先錯了。”

寶喜聽他是鮮有的認真,頗覺不适,“習慣使然,倒不是錯。”

“天界不是不好。”

“你能這麽想就很——”

“只是因為沒有你。”

東始又嬉鬧起來,“小石頭,人間真好,是因為你在我身邊。有你在,連那陰森森的泥巴地都是好的。”

寶喜無奈嘆氣,“你身為金尊之子,本應是天界之首,為何總滿心兒女情長。”

“這滿心,只你一個的。”

東始游戲六界,風流債無數,情話能說出花來,寶喜早無動于衷,只這一句普普通通,偏偏就叫他不知所措。

愚石初識情滋味。

那夜舟上觀煙火,他已然心動,東始馳騁情場又怎會看不破。這小石頭是個癡情種,連情話都只認一句。東始在他耳邊呵着酒氣,“我心裏只有你,小石頭,只有你一個。”手已慢慢探進他的衣衫。

那消沉的酒意死灰複燃,從東始撫摸之處燒灼開來。春寒料峭。木香花比酒香,可以賞玩,也可以入藥調息。東始,今日去哪兒?去踏春。好啊,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寶貝……我真喜歡你……”

寶喜猛地睜開眼睛。

輕浮。挑逗。随口而來的愛稱,随心一句喜歡,随便給過無數個在他身下輾轉承歡的俏麗。

一捏移形訣逃至幾步開外,喘着氣将衣帶系好。

“小石頭啊,”東始眼看就要得手,“你可真是要磨死我……嗯,若能被你那處磨着,倒是死而無憾。”

寶喜不敢聽他說話,遑論去想其下那亂七八糟的深意,道聲先走了,便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東始在春風裏,看着自己褲裆,無往不利的金尊之子,愁得有些可憐。

寶喜走進了最熱鬧的酒家,隐去身影坐進人聲鼎沸處。現下他要不得靜,一靜便能聽見東始不着調地喚“小石頭”。酒桌周遭家長裏短的吵鬧不絕于耳,身前身後人來人往,寶喜聽着衆生尋常瑣碎事,整副心思依然為東始霸占。

除了東始還有誰呢?

初到世間第一眼是他,鄉間恬靜是他,人間繁鬧是他。所有能憶記的美景,是他賦予,十指相扣。

花心……可他花心。這一路游玩,從各路小妖精口中拼湊東始情史,方先那朵桃花不就在耳邊勸誡:“東始天君最擅玩弄情意,主上莫要再跟着他了。”

但他說,小石頭,我整顆心都是你,只有你。

他許了承諾的,只會愛他一個。

“小石頭……”

寶喜倏而回首。

不是東始,只是兩個粗犷農漢,其中一個在半空比劃着,“真是塊小石頭,只有這麽大,俺琢磨着裏頭藏不起玉。”

“那不就完事了!”

“可那小石頭是真不一樣,俺挖到它的時候——嘶!直冒紅光!吓壞我婆娘。”

“你婆娘?哈哈哈哈,王老二,我看被吓壞的是你吧?”

“你他娘閉嘴!我把那石頭埋起來了,想着請隔壁村陳半仙來看看……”

兩人挑起竹簍結了賬,寶喜好奇地跟着他們一路往城外走去,聽那陳半仙往昔降妖伏魔的事跡。這倆農夫分明是在吹捧,但寶喜越聽越覺得這半仙不靠譜,還是決定親自看看,免得妖物為害一方。

兩人在分岔路處去了那“隔壁村”,寶喜則化作一平凡百姓前往王老二的村莊,假稱親戚尋到他的田地。彼時已是日暮,土地赤紅一片。幸而寶喜并非常人,一眼便看見田中某處冒着幽幽淡淡的紅光,竟有種溫熱的親切,如同小孩的紅臉頰。

确是小石頭,巴掌大小。寶喜俯身輕碰,指尖立時被吸附石上。這小石頭如嬰兒啜奶一般,汲取着寶喜靈力。他當即抽手後退。

石頭逐漸膨脹,砰地迸裂。

寶喜登時鑄起一層金罩,蹙眉看那石頭粉身碎骨,只餘石灰飄飄揚揚。

果然是不懷好意的妖,才這般急求寶喜靈力,結果泰極否來,受不起過甚靈慧,自取滅亡。

也好,寶喜轉身離開,他本就是來滅它的。

天已大暗,那陳半仙才拿着裝神弄鬼的靈符朱砂悠然而至。王老二刨開泥土,呆眼看空無一物。陳半仙老眼骨碌一轉,借機道這方圓百裏皆知半仙聲名,小妖聽聞他的步音早已遁形遠去。王李二人無比佩服,正欲誇贊,卻聽何方傳來孩童譏笑,“錯了!”

眼前忽而多出一個小男娃,五歲大小,卻已束起冠來,一身暗紅袍,風度翩翩。

“第一,本君并未遠去。第二——”

一對赤瞳如血,盯得三人雙腿直打顫,半仙銅鈴叮叮當當。

“本君可不是妖。”

點地而起,小男孩禦雲離去。三人已然昏厥在地。

“本君可是桃水宮宮主,天君樂游。”

寶喜夜時回到客棧,還未進門,先見門紙裏一道長影竄起,在半空盤繞扭曲,似是一條蛇。推門而入,果見一條金黃巨蟒,半身匍匐東始腳下,半身騰空而立,溫馴非常。

寶喜喜歡蛇。還未及細看,一道金光已然劈下,巨蟒憑空消失。

“我的靈獸。”東始收回施法的手,“可曾吓到你?”

“女娲娘娘是人首蛇身。”

東始一笑,“也對,我竟以為女娲之石怕蛇。”

寶喜走近幾步,被東始一把抱住。他生得高大,連手掌也比他寬厚,覆在腰間便無處可逃,何況寶喜已動了心,受不了與他親昵。

他的關心還要字字低沉熨帖,“去哪兒了?這麽晚才回來。”

“放開我,”口是心非得很,“我要休息。”

東始不僅不放,還一把将他抱起。寶喜只覺自己有若一葉輕舟,在東始這片江海裏搖晃,到了岸,踏實地躺在床上,反而懷念起東始的臂彎。

他便俯身下來,寸寸逼近。

“所以,”東始低笑,“去哪兒了?”

“遇到個石妖,順手除去了。”

東始明知上古靈石對付小妖是綽綽有餘,卻還故作擔心,輕撫寶喜臉側,“這些事以後讓我來做,你要是被傷到了,便是半根頭發,我也會心疼的。”

寶喜更是悸動。

“小石頭,今日你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不是無聲無息,”寶喜打斷道,“我和你說過,‘先走了’。”

東始正歡喜他得緊,這較真的駁嘴在他眼裏只是可愛,親着眉心連聲說對對對,“我們小石頭來來去去都有交代,不像我。”

是在借這由頭,為元宵燈會上一聲不響的消失放軟認錯。寶喜更是忐忑,間雜着細細碎碎的欣喜:東始是記得與他一起的每件事的。

“總之小石頭,今日你走之後,我可難受了。”

寶喜小心翼翼地摸上他的心。

“這裏麽?”

“這是其中一處。”

“還有……?”

“還有這裏。”東始腰胯往下重重一壓,私密處相抵。

寶喜紅着耳朵低聲罵:“蛇性本淫。”

東始便笑着舔他耳廓,“只饞你一個人。”

又來了。

一個人,他的唯一。

東始的氣味籠下來,寶喜暈暈乎乎,“東始……”

“嗯?”

“不能這麽急的……”

可這小石頭分明意亂情迷,按在東始心上的手緩緩上移,似要勾住他的脖子。東始正想耍流氓把事情一辦到底,寶喜卻回過神來,右手轉了個方向,毅然決然地拉過了被子,“我睡了!”

聽見被外東始哀嚎,不覺偷笑。

第二日是寶喜先醒,照例是他。東始性情松散,習于貪眠,懶懶睜眼時晨曦業已大亮。寶喜正坐在窗框上剝橘子。

當時以為尋常,實則也确是不起眼的小事,剝橘子而已。恰若日升月落,人間柴米油鹽。寶喜一腿曲起,一腿在窗外晃蕩,指尖網着細白的橘絡,好似虬曲交錯的情絲,纏綿細膩。

後來東始在回憶中把那個清晨又過了無數次。看寶喜将橘子捧在手心,擡眸遙望遠方,等自己從夢中轉醒。

一個連橘子都會為他剝好的人。

東始一遍一遍回味他望向遠方的期待。泉中之酒永遠香醇,長開不敗的花也好看,水是甜的。靈石在六界之外,每一日都有若新生,每一道眼神都是純真。

蝕骨相思寸寸攀纏一顆傲慢的心,束縛緊勒,要東始茍延殘喘着認清,是愛的。

是會在滿堂歡聲裏,醉醉沉沉,脫口喊出“小石頭”的。

只是彼時不以為然。寶喜說得不錯,東始身為金尊應有盡有,便是本來沒有的,稍用些手段也就得到了。寶喜涉世未深,幾句花言巧語便被哄得暈頭轉向,往東始懷裏撞,來之輕易。

起初不讓多碰,約莫是身體還不曉得這些事,青澀地抗拒着。

湖光山色看遍,花滿枝頭又謝,秋時兩人終在舟船上纏到了一起。

倒非良辰美景情難自已,只因白晝遇見東始舊情人,一條蛇。

寶喜只管還未化出人形的物,也只有它們才察覺得到靈石玉魄,尊寶喜一聲主上。故而當寶喜挑開東始床簾,反被那蛇吐了長舌,毒液迸濺,“哪來的不識相!”

寶喜嫌惡抹去臉上粘稠,睜眼看見東始攥着蛇妖長發,扭過她纖細腰肢,要她給寶喜磕頭道歉。但寶喜只盯着東始半開衣襟裏吻痕猶新,沉沉擲出二字:“解釋。”

東始運力一按,蛇妖驚叫,金光遍閃。寶喜以為他要将她打回原形,怎料光芒過後春宵紅帳空無一物——他竟将她直接涅滅。如今只剩一方證詞:“她纏上了我,我正要推開。”

又将寶喜拉入懷中,“真的,你盡管查驗,我下面可還安安靜靜的。”

寶喜便信了。

畢竟東始殺那蛇的時候,确實狠絕。

“不過小石頭,”又聽他附耳,“若你真要檢查,那可就保不準了。”

寶喜默然良久,緩緩開口,“你真的很想要嗎?”

東始不由在心中一笑。這小石頭永遠這般簡單,若不想要,又怎容得她相纏,反應過來已一道纏上了床。寶喜冷淡不問情欲,可自己不一樣,本就是為嘗這靈石美妙滋味,才與他接近,一再哄騙:“我說過,會等你願——”

“我願意。”

東始一愣,旋即明白寶喜這是怕了,怕方先那蛇妖在自己肩上啃咬,怕他再不答應,自己會與別人歡好。

寶喜明明緊張得僵硬,還要故作軟綿地往東始身上倚,放柔了聲音,“東始……”

“嗯?”

“我給你,都給你。”寶喜低聲道,“你也只要我一個,不能要別的。”

東始難免得意。

寶喜是上古靈石,萬物之主,如今他在自己身下,求他獨愛。

“自是只要你一個的。”

東始故意與他十指相扣,寶喜對此從來抵受不住,“東始,我喜歡你、愛你,生生世世……”

“我也是。”

吻得昏天黑地,待東始撩他半邊衣衫露出圓潤肩頭,寶喜又反應過來:“不要……不要在床上……”

寶喜實則想說,不要這張床,到底曾有第三者躺卧。東始卻想偏了,兜轉一圈,以為寶喜是動情在哪裏,辦這等大事也要在哪裏,便有了夜時湖心那一只搖搖晃晃的小船。

水紋抖顫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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