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混然

身心交融以後是一日勝一日的濃情蜜意,不覺時日漸過,業已深冬。堂庭遣來了他的靈燕,爪上只纏了三字:随它走。

寶喜坐于東始懷中,将這三粒墨字來回細看,橫豎撇捺都想望着能拆開品賞,“東始,這是誰人筆墨?”

東始心中盤着事情,未聽出寶喜語氣中的崇敬,随口交代:“堂庭。”

“剛中藏柔,飄逸遒媚。”寶喜贊嘆道,“素聞堂庭天君的棪木宮中藏花無數——诶,你做什麽!”

東始已将那紙條揚手飄成細碎金屑,沉聲威懾,“花再多你也看不得,去了天界,堂庭頭一個來抽你玉魄。”

寶喜聽出他的醋意,不覺起了壞心,“可我聽說堂君溫善愛物……”

“以為他舍不得對你下手?”東始掐着寶喜細腰,掐撓出一串笑,“想他對你生出什麽心思?嗯?小石頭有我還不夠?”

“夠了夠了!你別撓……哈……東、東始……只要你一個的……”

東始心滿意足地親了親他的側臉,複又把人在懷裏安頓好了,道:“堂庭其人溫善,愛物是真,愛瞎操心更是真,天界大事其實都由他負責,早年桃水宮樂游在人間玩弄權術,僞造異端,大興戰事,連滅三君,耗淨皇氣,最後是由堂庭處理。”

說出來短短一句話,做起來并不容易。難處倒不在于降服樂游,而在于天界高高在上,超然空靈,卻出了這麽一樁醜事,萬不能驚動六界。

“故而堂庭不能直接揪出樂游殺了,再降下祥瑞予被害之國,而是僞身凡人,做了廢太子的謀臣,一面重築國基,一面安排浮玉伺機而動。只是浮玉脾氣壞,機會是找到了,打起來沒完沒了,吵得我耳朵疼。”

寶喜驚訝道:“你原也參與其中麽?”

“堂庭非要我同浮玉去,怕他不辨時勢,急性沖動。”東始笑道,“他來了人間,詩書禮儀半點沒學到,倒學了滿嘴髒話。那段時日,他張口閉口都是‘你奶奶的’。堂庭聽了直說豈有此理,最後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硬要他改回來了。”

“那樂游最後呢?”

“被我打回初胎封印了。轉眼數百年,誰又知天界三百六十君,實則只有三百五十九?”東始道,“連身為萬物之主的你都不知道,可知堂庭這事做得确是缜密。”

“我如今知道了,”寶喜提醒道,“家醜不可外揚,東君要否封下一道金印,叫我忘得一幹二淨?”

“貧嘴,”東始低笑,“家醜的确不可外揚,可你是外人麽?”

溫存煨熱着,寶喜盯着窗棂上乖乖等着的小鳥,又問:“堂君行事肅正,要你回去,定有大事。”

東始雖為天君卻久居人間,興之所至才回蒼玉宮打點一二,與天界十分疏離,遇上寶喜以後便再未回去。

“實在舍不得你,”東始看向那只黑白交間的春燕,“但他的靈獸已找到了我,我若不回去,下回來的便是他了,我可不想他看見你。他煩焉焚煩得很,正束手無策,偏生靈石玉魄就能對付焉焚,他可是會大義滅親的。”

寶喜糾正道:“我與他不親。”

“朋友妻,也算是親。”東始嵌進他的五指,寶喜最喜與他牽手,此刻卻掙了開,一本正經道:“你走吧。”

“這麽絕情?不挽留一下?”

“你不回來了嗎?”

“不回來?如何能。我這還未走,就想着回來你身邊了。”

寶喜笑說:“那不就成了,你總是會回來的,我等就是了,走吧走吧快走吧。”

兩人為賞各地景光并無定所,現下是暫于一處小鎮停歇。

東始走後不久落起大雪。酒杯浮着六角,顫顫悠悠地融進暖酒裏。

寶喜發着呆。一尾紅色幼狐擒上他的背,将毛茸茸的尾巴繞上他的脖頸,為他取暖般。

寶喜并未見過這狐貍,只是萬物都與他親昵,便也随它。

它眯起赤紅狐眼,聲音是幼兒一貫的純良無害:“主上,東君薄幸,人盡皆知……”

寶喜一個寒顫:“你想說什麽?”

小狐貍躍身落地,搖着蓬松狐尾,嫩紅尖端像一滴新鮮的血。“東君往昔劣跡斑斑,玩弄他人真心于股掌。尋個借口離開就此不見人影,并非全無可能。”

寶喜卻未回話,只是倏而起身,緊盯幼狐雙眼。

它便不再遮掩,旋身現出原形,不慌不忙,嘴角還是可愛的笑,雙手并前,自報來路:“桃木宮宮主樂游,參見主上。”

他自初胎重長,現下法力虧空,寶喜猜想自己應能打贏,暫先按兵不動,冷聲道:“化出人形之物并不歸我所管,樂游天君不必行禮。”

“怎不歸您所管?”樂游笑道,“我可是因您才得見天日。”

寶喜一怔。

“那塊石頭。”樂游道。

原來不是個會被靈石玉魄反噬的小妖,而是位能借其沖破金尊封印的天君。寶喜立時明白自己鑄下大錯,但聽樂游無奈:“怎這副臉色,我真的是一心一意地感謝您。”

“你為禍人間,連堂庭天君都要處罰你,我怎能信你為人?”寶喜惡狠狠道,“東始此去,是否和你有關!”

殊不知哪句動了樂游傷口,叫他神情忽地黯然,但很快又笑得陽光燦爛,“主上誤會,我并未為禍人間,只是其間種種不能為外人道。

罷了,我既稱您一聲主上,自當坦誠相告,東君此去,确是與我相關。我想要您的玉魄——主上且慢,我如今不過一介孩童,定是您的手下敗将,要殺要剮,甚或再将我打回初胎,不過遲早的事。”

寶喜并指一道金光,便打偏在樂游腳邊,冷聲質問:“你到底意欲何為。”

“為情。”

樂游仰首望天,“天地不仁,生就七情六欲。”

直至過了凡魔交界靈燕消失,東始方疑有詐。

此前他确是深信不疑,其實時值此刻,他也還是覺得那信條乃堂庭親筆。他的書墨自成一家,極有風格。東始曾認真端詳,察覺了堂庭運筆的一些習慣,譬如會在側邊的垂露豎尾撩個小勾。

仿寫之人定下了極大功夫琢磨,連東始都能騙過去。但堂庭墨寶除卻衆位天君,又有誰能窺看?

又為何領他到魔界?

東始身為金尊,法力強大,遇事皆游刃有餘,便是被引進局內也不曾慌亂,身在明處反倒優哉游哉,看那暗處之人到底想搞個什麽花樣。

花樣很快來了。

凡魔交界處一片荒涼,孤星殘月暗暗無光。放眼無盡白沙,枯樹扭成冤死的慘狀,停着寒鴉,還有——

“是你?”

闌川并不應聲,只是似笑非笑。

他的右腳腳腕環着一圈銀鈴,風一作動便铛铛地響。數百年前他曾意圖偷偷進入天界,都已匿跡銷聲,卻因這鈴铛不合時宜地碰到了天門,才被開明神獸抓了個正着,押送堂庭跟前。

魔界小皇子貪玩得上了天,堂庭因他身份不能處罰,也不好就這樣放他走,否則天界不就成了能随意進出的地方。

東始早就聽聞小皇子闌川生得妖冶美豔,可惜魔宮與外界從不往來,美名在外卻無緣一見,如今他自己送上門來,自是趕來棪木宮湊份熱鬧。

闌川當然不會跪,耍脾氣似地坐在地上。沒穿鞋,東始就此記住了他白皙腳踝上圈圈纏繞的小銀鈴。

現下又在撓他耳朵,東始聽着那鈴铛随闌川晃動而清脆地響。“本皇子要跳了,你好好接着。”

便将溫香軟玉抱滿懷。

“殿下,”東始笑道,“幾百年不見,沉了這麽多啊。”

小皇子私闖天界一事是不了了之的,因着暴躁浮玉的暴躁靈獸老虎把小皇子給咬傷了。闌川哎喲直叫喚,叫得東始心軟無比,但浮玉梗着脖子就是不肯道歉,最後是和事佬堂庭說算了算了,你私闖天界在先,兩兩勾銷。

闌川在棪木宮呆了有一個月,那段時間素來安靜的棪木宮可熱鬧。東始死皮賴臉在這暫住,樂游也搬了過來。他成形時是由堂庭帶回天界的,故而與堂庭最親,目之為兄長,理直氣壯地說東君既能住進來,那我也要。

倒是時不時會來串門的浮玉氣鼓鼓,一個月不見人影。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始那賊心,堂庭樂游串通一氣從中作梗,終是沒讓他得手。

也因那闌川年紀是有了,心卻還是個小孩子,不懂情愛,東始說什麽都不想聽,只想玩。

如今小孩長大,美得更張揚,眼角眉梢風情萬種。哼一聲,三分嬌七分傲,把東始勾得死死的,“我沉?那你就別抱了!”

“不行,幾百年前就想抱你了,心心念念了這麽久,今日好不容易如願。”

闌川乜斜着眼,譏笑道:“幾百年前是幾百年前?這你都不願意數,還心心念念呢!”

“這就數、這就數,是……”東始沉思,“四百五十一年前。”

實則闌川也不知答案,随他胡謅。

東始問他為何在這。

“絕雪山崩裂,宮裏算到是靈石出世,阿媽叫我去看看。”

“都已是去年夏天的事了,你們魔宮這才反應過來?”

闌川反擊回去,“去年夏天,你這倒記得清楚,難不成你在絕雪山?看見靈石了麽?”

豈止看見,人都吃幹抹淨了,又乖又甜。轉眼換一個這樣又沖又辣的,東始倒有些不适應。

闌川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強硬地勾上東始脖子:“不出聲?果然看見了?既是女娲之石,得了造物主的恩惠,長得想必不差吧?——說!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那小石頭的清冷容顏便浮現眼前,美是各有各的美,尤其闌川這樣妖妖調調,不能一概而論。但那小石頭人在遠方,近在眼前的是這位賭着氣要誇的大美人。四百五十一年了——若真過了這麽久,他終于開了竅,有了些情趣,怎能辜負。

“自然是你,”東始哄道,“誰能及得上你呢?”

闌川笑起來豔若春花,“靈石乃萬物之主,我還能将他比下去麽?”

“當然,也只有你能。”

“只有我?”

“只有你一個。”

遠處一道高大鬼魅樹影,泥中根節拱起,似一只裂土而出的巨爪,被狂風吹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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