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歇止

靈狐帶着闌川找到了樂游,躺倒在地仰望高天,溫熱的血滲化白雪。

玉魄與寶喜皆被東始帶走。“闌川,”樂游問,“我該再用什麽理由去找堂庭哥哥?”

他知自己做錯,本想以靈石玉魄向堂庭賠罪。

赤紅靈狐依偎在樂游身側嗚咽,闌川還是沒能狠下心質問他為何欺瞞。天地不仁,生就七情六欲,連天君亦逃脫不了。不由慶幸魔後早将自己情愛一竅封死,有親友,無情人,不會受這等苦楚。

東始帶寶喜回了南方那無名小村。

兩人曾經的山居前有金花茶開。寶喜在東始懷中靜望,聽他說種種過往。說一樁,便問一次,“小石頭記不記得?”

大多記得,只是有些不如東始記得仔細。堂堂金尊竟将這些瑣碎平常事放上了心,連他自己都驚訝。

寶喜倒沒有感覺,只是凝望着窗外的花。若非不時眨眼,旁人還以為他已入定成石像。

天喝醉了,整片的緋紅。

東始自言自語至深夜,寂暗之中他抱緊了寶喜,輕聲道:“小石頭,想要你。”

其實不用這般小心翼翼,寶喜如今對一切都無所謂。東始卻還妄想着他會羞、會怕、會欲拒還迎。回憶全然荒廢,東始已經走投無路,最後只企圖能以情欲,牽引出他哪怕一點點的情感。依然徒勞無功。

高潮後他與他十指相扣,“小石頭,你說過的……”

寶喜每次與東始牽手盟誓,東始都從未當真,如今卻一再要求:“喜歡我、愛我,生生世世。你說過的,你發過誓的。”

寶喜在餘韻之中喘着氣,“做、做不到了。”

“東始,你忘了吧。”

次日寶喜醒來,已不記得自己是誰。

窗框投進一方光柱,其間浮塵亂舞。暗色之中坐着一個陌生男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五官精致俊俏,眉間一粒金珠,近了發現他還有一對金瞳,一對薄唇笑時更風流:“石頭有人形了。”

寶喜一聲不吭,但心中已明曉自己原身是塊石頭,由眼前這男人點化成形。

“本君乃東始,你當尊一聲君上。”

“君上。”喊完便又陷入沉默。

東始道:“小石頭,受了恩惠,可要多謝。”

寶喜唇瓣這才微一開合:“多謝。”

東始說要去天界,踏雲之時寶喜回眸多看了一眼金花茶,雲便又落了地。東始從粗壯處折了繁茂枝,讓寶喜把金燦燦的花抱進了懷裏。

九首開明獸問名姓,東始分明斟酌雕琢了一夜,卻答得漫不經心:“寶喜。”

在諸君面前,他還是那個輕慢的東始,因着生來強大而高傲,何種境況裏都不慌不忙,即便面對焉焚野心。

堂庭不停勸他同去尋靈石玉魄,他只覺不耐煩。

誰又知暗中他已大興靈力,布設金尊法陣,将玉魄藏進那村莊山院。屢屢下凡也并非為了玩樂,只是守在那院落裏,看日升日落。

無人知他重傷一場,自此有了軟肋。那一處誰都碰不得,尤其寶喜。

他甚至無法忍受他還存有往昔的溫情蜜意,對件件往事明明無動于衷,何必悉數記憶。封下一道金印。

帶上天界,卻又不願多見。寶喜那一對毫無波瀾的灰眸,随意一睐,便要東始渾身骨碎一般疼。

那一次确是因酒後亂性。妖界辦喜宴。東始平日常與妖獸們厮混,與寶喜踏春時那壺烈酒,便是由酒席之主相送,自是要去。

滿堂歡聲,一對璧人并肩而立,受着祝福恭賀。東始敬他們永結同心,酒入唇舌,胸口一陣熾痛。

難得的大喜之日,衆位賓客皆說要喝個大醉不醒。推杯換盞,不覺天光已至。東始醉醉沉沉,趴倒桌上,無端脫口喊了一聲小石頭。

一聲既出,大夢初醒,環首四顧,不知此間年月,身在何處。

只知滿心一對金燦雙眸,遙望遠方,滿載深情。在雪霰裏,在春光中。無數個眼眸相對的瞬間。指尖的橘絡。盛放的金花茶,唇角的笑。

終是又将他按上了床,東始瘋狂一場,酒醒以後忘卻自己說了句糊塗話,叫寶喜誤以為他只是個替身。那句“不像”,本是想說寶喜笑得不像方才看見金花茶開時,眼角眉梢都是情韻。

對萬物的溫愛源自寶喜的心骨,即便失卻靈魄依然有星點殘留。受了情欲摧殘蹂躏,卻還記得他的花。

一無所有的,從來是他東始。

眼見他蹲身松土,細心周至,不免嫉妒,“倒是勤快。”

寶喜并未應答,只是蹭去手中泥土,俯身行禮。

東始看着他的發旋,想他不應伏拜自己腳下,他可是女娲之石。便也就蹲身下來與寶喜平視,怎料他竟後退,一副躲災避難的模樣,東始自然生愠,“你躲什麽?”

“君上華貴……”

華貴才應親近,旁的仙奴恨不得一天到晚在他面前晃蕩,随時為他效命。

“昨日……你就沒有一絲怨怼?”

哪怕是一絲怨怼,也算是有情可言。

但他連這也不給,眼神陳舊無色,有若千年古畫。“我由君上點化,自是随君上所願。”

如何不怨、如何不憤。何況他默然不語,軟綿無骨地伏拜在地,一派逆來順受的姿态。他乃上古靈石,萬物之主,怎能做這種事——“滾!你給我滾!”

誰知這怨憤會讓有心人拿去做了借口,要他遍體鱗傷。

這小石頭怎麽這麽笨,被人欺負也只曉得忍氣吞聲。他只需露出一條傷痕,東始就定會為他出頭,可他盡數藏掩,要東始蒙在鼓裏這麽久。

轉念一想,皆是自己自作多情。寶喜實則根本不在意。

無情無欲,掉落觀凡潭也無所謂。

東始伫立潭邊,怔怔不動。

一旁堂庭說:“寶喜受了觀凡潭寒氣,贈花是要我幫他驅寒。水寒濕重,積存入骨,他來過不止一次。”

“他……他跳下去了……?”

“開明獸鎮守天門,未曾見過寶喜,遍宮又尋他不得,只有這個可能。”

東始便也要跳,被堂庭拽回,“你雖身為天君,不會被打回原形,但千重冰寒——”

“我受得住。”

“就算受得住,你又知他摔落何處?”

像是要證實堂庭所言,觀凡潭又換一幅景象。

“東君,其實……”堂庭忽然道,“焉焚緊盯天界一舉一動,觀凡潭自也不例外。你在寶喜體內封了金印,焉焚也是金尊之子,是能覺察到的。”

東始未曾墜落寒潭,四肢百骸卻也涼透。

“莫慌,”堂庭又安撫,“寶喜已無玉魄,焉焚只會當他是塊來路不明的石頭。何況玉魄你已藏起,它不滅,寶喜便不會死。”

“可焉焚會解他金印,”東始道,“很疼的。”

解怕是早已解了,寶喜應在兩天前就已跳了下去,堂庭不禁嘆氣。還以為尚有時間備戰,怎知情勢遽變,玉魄是找到了,但東始絕不會用,誰都不準用。

只能殊死一搏。

寶喜一對灰眸自渙散中重新聚斂。鐘乳石滴水叮咚,鬼火青藍,幽幽地宮。

焉焚撫弄狼首,“記起來了?”

沉默。寶喜慣有的回應。

焉焚一擡手,那狼便龇着牙近前,十足的威懾,但寶喜依然不為所動。

“果然不曉得怕。”

焉焚便又召回了那狼,其實方先解他金印,他已然發覺寶喜空餘人形,沒有靈魄。

不應當,既由東始點化成形,如何也該有金尊之靈存內,觀凡潭水亦不能洗去,可他內裏分明空空如也——他并非由東始點化。

這一道人形修得極好,自觀凡潭穿過依然無損。

得盡靈慧。

長着東始心上人的模樣,東始高傲,誰又能入他眼?

環環相扣,諸多線索,實則不難推想。

焉焚捏着寶喜下巴,“對嗎?——女娲之石。”

管事身軀一震,滿臉不可置信,竟插嘴二人對話:“女娲之石?!怎麽可能!他不過一塊破石——”

一聲兇戾狼嚎打斷他的言語,靈獸懂主人心意,知曉焉焚此刻極煩旁人廢話。

果見他揮了揮手,“賞你了。”

兇狼喜出望外,寶喜冷眼看管事被拖了出去,求饒慘叫不絕于耳,又漸漸消停,直至無聲無息。

焉焚自寶喜下巴撫上臉側,将他的視線擋了回來,“這樣也不怕?”

他明知故問,寶喜并不作答,只道:“他叛離東君未久,還沒為你效力,不覺得浪費?”

“本王不收東始丢出來的東西,何況他的仙骨已被抽去,如今只是一介凡人。”焉焚冷笑,“本就想養着給它打牙祭,而且這算是給你報仇,不好麽?”

“我無仇。”

“是,你已為東始棄絕七情六欲,可他竟是真愛你的,恐怕他自己也想不到。”焉焚很有興致,“本王的确殘暴,最愛集藏各種酷刑,林林總總,卻都比不上你這一招斃命。”

寶喜只是看着他,一對灰眸如死水。面色近乎慘白,赴死般聖潔,可唇珠勾得唇線起伏迤逦,藏着不為人知的欲。

焉焚吞咽一口,合上寶喜雙眸,“原來是什麽顏色的?”

“地王殺人之前,還會關心他眸色麽?”

“你能折磨東始,單這一點本王就不會殺你。也殺不了你,玉魄不滅你便不死。”焉焚又問一遍,“什麽顏色。”

“地王呢?”

寶喜眼前漆黑一片,只覺有陰冷氣息壓下,近在耳邊,“金色,配你。”

焉焚是故意暧昧,因他下一秒便反手劈出一道金光迸射,寶喜鐐铐皆碎,手腕腳踝一陣熱燙。

定睛一看,那金光正中焉焚足邊一條不知幾時潛進的巨蟒,蛇身飛彈扭曲,白晃晃之中寶喜瞥見一道熟悉人影,而後便被焉焚攬入懷中。

他是故意暧昧。焉焚是頭狼,而寶喜是他的獵物戰利品,擒拿在手,對着天敵東始耀武揚威。而東始目露兇光,并攏二指,雙手交疊身前,緩緩拉出一道金玉長劍。

寶喜是被抛出去的。

焉焚與東始劍身相撞,铛的一道巨響回蕩,洞壁上罅縫旋即爬開如蛛網。轟塌前東始将寶喜搶出抛高。他緊閉雙眼,預想自己将被狠狠抛甩在地,柔軟前腹猛然受擊,五髒六腑也幾近移位。

但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有柔軟雲霧将他托起。

寶喜緩緩睜眼,看見自己趴伏半空,其下塵灰飄蓬,大殿裏殺伐四起。那鋪就幾千階梯的具具骸骨,竟全有了意識,與奔湧而來的銀铠紅纓的天兵們纏打。

一片混戰,青藍火光烈焰騰空,觸目血腥狼藉。

寶喜有些迷茫,他找不到東始。忽聽見有人在罵:“你奶奶的!”循聲望去,浮玉正與一地君獨鬥,劍身串着幾具骷髅,雙手握柄左右橫掃要将它們甩下,滿臉是血,殺紅了眼。

暗處飛來一支暗箭,直指浮玉毫無防備的後背。

幸而堂庭反應及時,一道靈力送出,毒箭改道刺入另一地君小臂。

堂君……

寶喜幾乎認不出他,素來整齊的衣襟被劃開半邊,血将檀色長衫染黑,一縷浸飽汗水的發貼在臉側。

剛剛趕來的樂游也辨認不出堂庭了。樂游從初胎重長得很快,如今已是少年,握着一柄重劍,披荊斬棘,撕心裂肺,“哥哥!你在哪?!”

寶喜癱坐戰火之中,天旋地轉。

東始在哪?

他的禦雲卻不給寶喜時間,将他團起以後便直沖雲霄,寶喜撥開雲中光耀時,又已回到那無名村莊、山間小院。

似乎在交代:小石頭,你在家等我回來。

東始以金尊靈力在此山院布陣,封死活物,便是一只螞蟻也爬不進去。但寶喜玉魄已失,空留驅殼,不是活物。

邁過門檻。

桌上正中寬瓶窄口紅封,藏靈壺,靈石玉魄,他的生死。

他的愛欲。

已被剝離洗滌一淨,反而看清它的百态叢生。恨、怨、憤、喜、癡、妒……橘絡一般繁複交雜,且纖細易斷。當靈魄被抽去被涅滅,當人只剩一具枯骨,又何來至死不渝。

他恨愛欲不長久,可長久本身并不存在,連他這身處六界之外的上古靈石,也一樣可以被涅滅。

小小一珠白光,漾着煙霭躺在手心。

歡喜過、糾纏過、折磨過、冷漠過。非得一場厮殺,一場混戰,烈火鋪天蓋地,才能有最終定局。

寶喜用力合攏了五指。

玉魄涅滅,白光四散,化作輕煙劃割萬裏長空。

他的生死愛欲奔向了它的起始與歸處。

東始正與焉焚交鋒,兩人每道劍招都灌注了金尊之靈,揮打間皆要四周死傷一片。屍骨愈疊愈高,一座聳立屍山。

樂游終于找到了堂庭,清瘦少年倔強地擋在他的身前。堂庭讓他走,他的法力尚未全然恢複,與地界之君鬥法無異于尋死。但樂游只是含血微笑:“如果我死了,哥哥能不能原諒我?”

闌川終于說服魔後,領着魔界精銳趕來。足踝銀鈴铛铛铛,一鞭子抽上正要偷襲浮玉之人。浮玉并未察覺,搶了不知誰的劍,雙劍在手,殺得就要瘋魔。

直至半空縷縷白煙盤繞,漸聚一道白光。

樂游擋開刺向堂庭的纓槍,這才發覺堂庭已然怔住,他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白光徐徐降落東始身上。

擁抱,環繞,最後潛入東始的眉心,像一道綿長的愛吻。

尾聲

绮窗前繁花似錦,一簇一簇競相争豔,沉甸甸地壓得枝桠低垂。堂庭熟練地修剪着繁茂花枝,聽浮玉在藤椅上吱吱呀呀地晃動,二郎腿翹得一派優哉游哉,“是不是有一萬年了?”

堂庭嗯了一聲,“有了。”

“樂游要回來了吧?”

“今天。”

浮玉促狹一笑,“堂庭,你記得很清楚嘛。”

“不是我記得,”堂庭放下剪子,臉朝外擡了擡,“是他已經回來了。”

樂游下凡歷完第一百世的劫回到天界,漫漫萬年已過,棪木宮的一磚一瓦還是他離去時的模樣,分毫未變。

他直奔堂庭而來:

“堂庭哥哥——”

一把死死抱住,“我好想你,堂庭哥哥,我想你想得快瘋了。”

浮玉霎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抖都抖不落。

“我終于知道了。哥哥,原來你在這一百次輪回裏……”

堂庭咳嗽一聲暗示他住口,但樂游就是要說給浮玉聽:“一萬年了,一百次輪回,哥哥你一直陪着我,對不對?哪怕我在一堆狐貍崽子裏,你都把我拎出來養了!”

“噫——”浮玉好嫌棄,“堂庭,你這是罰他下凡歷劫一百世,還是只為滿足你養東西的愛好啊?”

堂庭不好回答。

樂游長得很高了,長手長腳地往堂庭身上一纏,像某種植物。堂庭被縛得死死的,推不開,只能訓他下來,“成何體統!”

小狐貍委委屈屈地松了手,“哥哥明明就……”

看着堂庭臉色,還是識趣地閉了嘴。

哥哥明明就喜歡,抱上去的時候還在自己發間深吸了一口氣,無比懷念似的。

樂游看向堂庭的眼神滿是癡迷。堂庭輕嘆一口氣,其實他小時候也喜歡要抱,是何時變了意味,自己竟從未察覺。

如若察覺,或許便不會有其後種種。

世事難料,往往牽一發動全身。

浮玉伸了個懶腰,“困了,回宮睡覺,沒架打的日子可真無聊。”

堂庭想起一萬年前那場天地大戰,若非最後關頭東始得玉魄加身,目下不知又是何光景,不由道:“祥和時日難得,你且珍惜着吧。”

浮玉擺了擺手,一看就沒把堂庭的話聽進耳,“什麽難得,東始現在是六界之主金玉至尊,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搗亂。”

浮玉路上途經朱門緊閉的蒼玉宮。樂游都已歷劫歸來,原來不知不覺間,昔日最熱鬧的宮殿業已荒廢萬年,而宮殿的主人如今獨居于——

絕雪山巅。

百次輪回合一,獨獨造就一道靈魄。上古靈石修煉萬年,再次憑空出世。五彩祥光在雲霧裏浮動,山尖冒着白煙,祥瑞異兆中那縷縷白煙盈盈繞繞,漸聚一道人影。

雙目閉合,仰首朝天。雪霰紛飛裏他緩緩睜眼,燦金。

“哪來的小寶貝,我可真喜歡。”

靈石循聲看向眼前這金衣男子,懵懵懂懂地任他托起了自己的手,掌紋貼合,十指相扣。

東始笑道:

“就叫寶喜好了。”

全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