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問宛如當頭棒喝,擊碎了沈驚鶴曾抱有的所有脆弱而微小的幻想。
他不願争鬥,他厭倦争鬥,可他卻又不能不争鬥。
在沒有足夠的實力主宰自己的命運前,他希求渴盼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連想在浩瀚深宮中艱難求存都難以做到,又談何逍遙從心?
沈驚鶴眼中神色宛若被細石驚起漣漪的湖水般變幻閃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從未有過的認真神情俯身對面前人一禮。
“娘娘……皇兒受教了。”
衛毓雲看着他久久未擡起來的身形,心中知道他已答允。然而湧上心頭的卻不是滿意和釋然,而是莫名一股同病相憐的悲切。
從枝頭悠悠飄墜的梅花在風中身不由己地斜飛着,她從寬袖中伸出纖纖玉手接住一瓣,“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宮中的早梅到底要比別處多幾分清麗顏色,然而生在這冷僻的遺華榭,又有誰堪一賞。”
“皇兒卻以為,此處梅花之殊豔,不在色,而在香。”沈驚鶴緩緩擡起頭,側首看向漫天花謝花飛,“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縱是零落成塵,這傲骨中天生的冷香,便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何須非博得賞花人指點嘉贊呢?”
衛毓雲定定看了他半晌,終是喟嘆着展顏,“怪不得……疏淡高潔,終有一般情別。早梅之心,終究非其他媚俗之花可相媲美。”
她望向已漸高升的初日,口中輕聲喃喃,“東方既白,你也是時候回去了。”
“那娘娘……”沈驚鶴目含詢問,不知日後該如何與她相傳音信。
“不急。”皇後微微一笑,“時機還未至之時,本宮并不會找你做些什麽。你如今所需考慮的,卻是如何在這深宮中紮根破土,一力求存。”
沈驚鶴心中明了皇後之言并無錯處,在他足夠強大之前,他們所想的一切不過都是空中樓閣,飄飄然落不到實處。他站定靜靜回望,“便是娘娘不說,我也是要用盡心力一步步好好活下去的。”
“你會的。”皇後偏首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回響在梅林的聲音帶着預言般的篤定,“早些回去吧,興許正趕得及收下一份贈禮。”
……
青石板的宮道已多了三兩往來宮婢,沈驚鶴小心地一一避開她們,順着原路從開向後院的偏窗翻回了內殿。他一手撐着窗邊輕盈躍下,脫去外袍,仔細摘幹淨了衣角沾上的花葉,這才帶着三分剛起身的慵懶推開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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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回廊上遙遙候着的成墨見內殿有了動靜,連忙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主子,您可是醒了。這可真是奇了!昨天我們怎麽求都見不得一面的司珍司制兩房,今晨竟主動派了宮人将份例送了來!”
沈驚鶴略帶驚訝地睜了睜眼,下一刻便反應過來這就是皇後所說的贈禮。他輕笑一聲,不甚在意地偏了偏首,“可着人打點妥當了?”
成墨一邊喚人繼續有條不紊地排開東西,一邊湊上前答道:“司珍房東西一早便送來了,呈了獸首紋銀帶鈎四件,玉螭紋韘形佩兩對,瑪瑙扳指一對,錾花翡翠簪兩件,雲紋玉瑗一件……碧珠昨日去司制房時連正門都進不去,今天他們卻自己齊整備下了整套份例,共四時朝服與常服各六套,菱紋深口靴四雙,玄紗羅玉扣幅巾四件,白銅透雕雙魚式香囊兩件,花鳥齋戒折扇三把,紫繡抹額兩條,安息香六匣,蘇合香四匣……奴才俱已交代他們收拾妥當了。”
說着他又略帶苦惱地撓了撓頭,“不過司設房和司膳房到現在也還沒動靜,也不知還會不會遣人送了東西來。”
“無礙。”沈驚鶴怡然搖搖頭,“送不送亦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事,你且不必挂心。”
成墨偷眼瞅了瞅他,嘆了口氣低下頭。這二司送來的東西雖也是比照着皇子份例來算的,倒也無甚疏漏之處,但卻算不得精貴,品相亦稱不上多好。也就這六皇子有氣量渾不在意,他們做下人的看着心中卻是微微有些難平。
沈驚鶴看着他低眉耷眼,神色恹恹,難得生了興致開口提點一二,“比着如今的份例,日常生活倒也一時不成問題。我一個新入宮毫無根基的皇子,若是一來便鮮衣怒馬,翠飾輕裘,別說這本就不合常例,便是那幾房當真肯送來,你卻又敢往身上套?”
成墨本就機靈,此時圓溜溜兩眼一轉,哪還有什麽不明白。他轉臉又挂上了笑嘻嘻的表情,“倒是奴才迷瞪了。主子您方進宮便看了個明明白白,真是天生聰穎,如有神通。奴才縱是比您在宮中多虛待了幾歲,卻也是拍馬都遠遠及不上半分的……”
沈驚鶴聽着他一通天花亂墜的谄媚,輕巧飛了個白眼,倒也懶得與之計較。這般吊兒郎當的舉動由他做來,卻是滿滿一股潇灑風流之意。
成墨得了白眼,也只是搓手嘿嘿地笑着,半天才一拍腦袋,“唉喲,瞧奴才這笨腦子。主子起了這半天都忘記命人來替您梳洗了!”
言罷趕緊匆匆跑去喚人。沈驚鶴看着他風風火火的背影,不由暗嘆了一口氣。這小太監看着滿肚子心思,其實有時候仍存了幾分近似天真的率真,在這偌大深宮裏,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他輕搖搖頭走回內室等候,對着透進菱花窗的一縷晨光罕見地發起了呆。皇後的話依然盤桓缭繞在心底深處,他再也沒法像以前那般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鶴鳴九臯,聲聞于天。
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今生所要走的路麽?
內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恭謹地打開,露出用銅盆盛着溫水的宮女身影。沈驚鶴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臉上再找不出一絲一毫多餘的情緒。
簡單清潔後,沈驚鶴張開雙手站于床邊,任由宮女拿着衣裳配飾在他身上擺弄。
宮女為他挑選的是方才新領的一襲月白色對襟廣袖衫,腰間系一條同色革帶,帶端扣着貔貅紋銀帶鈎。由于沈驚鶴年不滿弱冠,滿頭烏發只是簡單盤結挽髻,再取一式樣古樸的翡翠簪打斜裏貫之以固定。
沈驚鶴昨日身着舊衣之時,尚且令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暗贊一句好個豐神俊朗的少年郎。如今被宮女一雙巧手裝扮一新,前世端養的世家風骨便怎麽也遮掩不住,清遠拔群,好似一方溫養數年的美玉,使人目眩神迷的華光雖已被時光打磨得溫潤,但細看來卻愈發覺得超然于衆,俊逸出塵。
宮女托着銅鏡置于沈驚鶴跟前,真心實意地贊嘆道。
“原先宮中人只道五皇子襲了靜嫔娘娘的好相貌,文雅倜傥,一派君子風儀。如今他們只怕是沒見着殿下,要是看到了您,少不得連那潘安宋玉都一股子抛在腦後頭了呢!”
沈驚鶴認出這是昨日去司制房領東西的碧珠,對她微微一笑,側首看向鏡中的自己。
鏡中映出一個眉目日漸舒展長成的少年,沈腰潘鬓,面如傅粉,俊秀清朗的面容五官精致,卻看不出絲毫女氣。如琢如磨的下颌棱角分明,一雙微挑的劍眉下目若寒星,漆黑的瞳孔乍見之下澄澈清透,再看之時,卻只覺那濃濃墨色間蘊含湧動着的漩渦能在不動聲色間将一切吞噬殆盡。
随着他扭頭的舉動,額前一绺未簪好的烏絲倏爾自頰邊滑落,仿若一線墨色蜿蜒泅于羊脂白玉上。
質如琮璧潤,氣等芝蘭襲。
碧珠見那一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輕呼一聲,登時便想伸手将其重新挽好。沈驚鶴卻擺了擺手,止住了她的動作。
“這樣就已甚好。替我把成墨叫過來吧。”
得了傳喚,外室恭候已久的成墨當即掀起隔開內外室的青緞簾子走進,還未見其人影,口中一連串的褒揚便先行而至。沈驚鶴逐漸能适應良好地将他滔滔不絕的恭維當成耳旁風,他吩咐人将早膳擺開,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熟悉的白粥。
耳邊仍嗡嗡萦繞着成墨對他今日裝扮的溢美,任是已有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沈驚鶴還是忍不住有些頭疼。
“打住,再聽下去,這早膳我便是不用,也以飽了七八分了。”
成墨摸了摸鼻子,識相地住了口。
待到耳畔終于清靜了,他才松了口氣準備用膳。沈驚鶴舉箸低頭看了看白粥,神色微妙地泛起些猶豫。頓了片刻,到底還是停在半空沒有下筷。
縱使他對口腹之欲所求不高,頓頓的米湯也着實令他有些臉色發青。
他左思右想,索性一拍筷子,偏頭命成墨将今日的早膳盛一半送到正殿貴妃處。
“主子,這,這……”
看見成墨驚恐睜大的雙眼和一臉見了鬼的表情,沈驚鶴終于愉悅地朗笑出聲。
“娘娘這幾日鳳體抱恙,想來太醫知道了也必會囑咐用些清淡的。我這個做皇兒的,又豈能不好好孝順一番,聊表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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