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遺華榭在禁宮內的東面,雖然偏遠,但順着青石板齊整堆砌而成的宮道一路行去,倒也并不算難找。

至少,當沈驚鶴迎着初露魚肚白的天光小心避開偶爾往來的宮人走入時,第一縷初斜的朝晖才方從雲層的罅隙間疏疏落下。

八月并不是梅花開放的季節,然而橫斜的枝桠間竟依稀可見粉黛牙白的細小花苞,愈走近層層重重的梅樹深處,一股隐隐的清冷暗香也愈發萦繞于鼻間,攝人心魂。

沈驚鶴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前方兩棵一看便已逾百年的繁茂梧桐走去,高低花枝掠過他的鬓發衣角,如亂雪一般拂了滿身。

朝陽将樹下一個仰首靜立的背影勾畫得愈發清晰,一身绛紫色的曲裾襦裙并無什麽繁複的紋繡與珠飾,然而其上流動折射的銀光卻明白昭顯着布料的不凡。

沈驚鶴站定,凝眸望向梧桐樹,只是不語。

聽聞他的腳步聲,樹下孑然獨立的身影卻仍沒有回頭。良久,她開口,聲音似冰玉相撞般清冽。

“我本一直在思量,這封邀請究竟是否下對了人。但如今你來了,我才敢相信,這并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沈驚鶴垂下眼,輕輕扯了下嘴角,“我不過一介愚昧小兒,又何德何能堪勞您大駕。”

“愚昧小兒?”那女子輕笑一聲,終于肯矜持地轉過身來,略顯蒼白的臉色卻因眼角眉梢的清貴傲然而顯露出使人不敢直視的豔芒,“若是愚昧小兒也能與我相見,那這世間的聰明人,又當何其可怖!”

如若他無法看透那張紙條的深意,如若他做不到在第一天就不露痕跡地從宮人嘴中打聽到确切的地點,如若他今晨沒有能力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從宮殿中走出……

沈驚鶴回望向女子毫不掩飾的考量眼神,氣度仍是一派自若。

他們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能夠在此時此地出現,本身就意味着通過了一項并不容易的考驗。

沈驚鶴微嘆一聲,終是恭敬地對面前女子行了一禮,“……見過皇後娘娘。”

衛毓雲擡起下颌,眼眸中劃過一絲嘉許的神色,“你果然如他所說一般聰敏。”

“他?”沈驚鶴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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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你卻也是見過的。”衛毓雲以袖掩口,生生壓下幾欲沖破喉嚨的咳嗽聲,左手看似不經意地撫上梧桐粗糙的樹皮,借以分擔一二突然湧上腦來的暈眩。

沈驚鶴心神念轉,下一霎便已領悟,“德全?原來他竟是娘娘的人。”

他靜若平湖的眼中映出皇後強撐着不願顯露出一分病弱的模樣,一瞬間,他竟恍惚看到了前世無論何時都必須緊繃挺直腰背的自己。這份刻入骨髓的隐忍與高傲,在兜兜轉轉無盡的年歲裏又是怎樣的熟悉。

決不能在人前流露哪怕一絲一毫的脆弱,這是站在高處的義務,亦為別無他選的抉擇。

沈驚鶴并未出言關心探問,他只是不動聲色別開了眼,輕聲開口,“衆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宮中的梅花,卻是竟比別處開得早了許多。”

衛毓雲清冷聲中含着幾分不知是對誰的嘲弄,“登臨絕頂,可命寰宇,只是讓區區梅花早放,又豈能算得一樁難事?”

這話皇後可說得,他沈驚鶴卻接不得。他只作并未入耳,笑意未減,“皇兒從未見過這般清麗的早梅,若是娘娘不棄,可否同往林中一觀?”

離開了稍顯空曠的梧桐樹下,錯落有致的梅枝遮擋了不少初晨清風的寒意,皇後的臉色也終于不再泛着蒼白。她瞥了一眼恭敬垂首落在自己身後幾步的沈驚鶴,面色閃過一瞬的複雜。

“你是個聰明人,自然也知道本宮找你來究竟為何意。”

沈驚鶴面上神色未變,“承蒙娘娘錯愛,只是皇兒驽鈍不堪,兼之并無鴻鹄遠志,只怕要辜負娘娘一片美意了。”

“你不用說這些虛的來唬本宮。”衛毓雲站定身子,微偏回首的半面側顏隐于宛若銜霜映雪的瓊枝間,“長樂宮雖已閉門不曾見客久矣,但這宮中的大小事,本宮若有心想去看,倒也還是能看清幾分的。”

沈驚鶴喟嘆,“紫宸殿的內侍都對娘娘如此忠心耿耿,皇兒自然不敢對娘娘心存疑慮。”

“那你還在擔心踯躅什麽?”衛毓雲不解地蹙起柳眉,“你既知本宮又不是護你不得。”

風歇天青,綴玉飛瓊的孤瘦梅枝照了滿眼,沈驚鶴似是被這疏淡明秀的溫柔白色晃了晃神,面上慣帶着的淡然無波終是現了一線裂痕。

“也許娘娘只當是個笑話……”他側首望着斜橫花樹喃喃道,“這深宮中的人,哪個不是寤寐希冀着有朝一日堪淩絕頂。可偏偏,我卻不願。”

前世紛亂的記憶接踵而來,他逼着自己算盡了千機,鬥過了萬人,直到一路披荊斬棘站上了家族的峰巅。

那般高處不勝寒的生活,他已經獨自擁享了一生。這一世的深宮險惡,難道他還要再走一次這條污濁不堪的舊路麽?

“……長開眉,存知交,安此一生,唯不過平生所願耳。”

皇後聞言猛地一震,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輕微顫抖起來,愈來愈烈。她塗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摳進梅樹的枝幹,不管不顧地大笑了開來,那笑聲聽起來卻是全然的悲戚凄異,直到被一陣猛烈的咳嗽阻斷。

“咳咳……你們都一樣,你們都一樣……枉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衛毓雲神色怔怔,笑得比哭還難看,“父親也是,熙兒也是。你們都是一樣的傻……竟還當真以為,只要不争,便可在這攤渾水間安安穩穩活下來麽!”

沈驚鶴渾身一凜,仿若心底所有隐秘的期求和渴望都被盡數曝曬在朝陽下,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輕輕抖動起來。

皇後看着他的面容,臉上有些恍惚。她伸出纖長的玉指,似是要透過他的身形觸摸到某個遙遠而透明的影子,“別傻了……這回就聽母後的,啊?母後再不會讓你被他們……”

語至最後,她的眼角竟微微有些發紅。從唇舌間模糊溢出的一句“熙兒”卻是比飛花絲雨還要輕,似是怕驚動了哪場正當盛時的好夢。

沈驚鶴往前踏一步,微擡起臉,讓朝晖将他分明的輪廓照映得更加清楚。

“皇後娘娘。”清朗一聲有如珠玉墜地,也驚散了皇後淚眼中的朦胧霧氣。

“……對,你不是他。”衛毓雲怔忪過後,迅速偏過頭,深深一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卻是再也看不見一絲水意,“你比熙兒同他生得更像,只是那硬如堅冰的心腸,你們卻都沒有似他長得半分。”

是麽?

沈驚鶴垂下眼,自嘲之色在目中如煙雲聚攏,卻又很快被風吹散。

這樣的評價,他自認問心有愧。

皇後看他不發一言,繃緊了腰背,認真的神色帶着不容忽視的決絕,開口喚道。

“驚鶴?這是你的名字,對麽?”

沈驚鶴倏爾擡起頭,無論是這一世還是上輩子,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如此直呼他的名字了。

見沈驚鶴望向她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瀾,衛毓雲滿臉肅容望着他,毫不避諱地出聲,“本宮的身子骨,當年能拼死誕下太子已是萬幸,如今不消太醫說,本宮就自知絕無可能再孕有子嗣。”

她輕嘲的笑意莫名有些凄婉,“父親走了,熙兒也去了,本宮便是在這深宮中空守數十年,到最後等來的怕也只是一道殉葬的旨意。”

沈驚鶴一驚,開口想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這等可謂大逆不道的言語。然而皇後卻是一揮手制止了他,眉目無畏而傲然。

“本宮既不懼對着你說,你也毋須懼怕聽到心裏。你如今正需有人扶持提點,本宮亦不甘願守着偌大冷寂宮殿空待凄涼晚景。有的恨與怨,若是不與旁人好好理算清,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本宮也無顏去見我衛家祖輩!”

皇後星眸挾着冰冷的怒火遙遙望向宮牆一角,她又迅速看回沈驚鶴處,目光中如墨湧動的竟不知是憤惱還是悲哀,“你是想安然清樸過完平淡一生,只是你卻不曾問問,這深似浩海的深宮可允,這勾心鬥角的千人萬人可允!你踏入禁宮宮門的那一剎,竟是不知自己此生的命運便已注定了麽?”

“命?”前生的一幕幕裹挾在洶湧風聲中呼嘯向耳畔而來,黑暗撕扯着光芒不斷往下墜落。沈驚鶴瞳孔一縮,渾身壓抑已久的氣勢驀地宛如磅礴山海訇然奔出,雷霆萬鈞,銳不可當,“我縱不信命又如何?”

眼前少年眸中跳動的微弱火花竟似有着能點燃一方天地的威勢,皇後看着他與初見時全然不同的鋒芒與銳氣,面上神色欣慰而渺遠,“不信命,便得先擁有掌握命運的能力……逆來順受,忍氣吞聲,這是弱者在命運跟前所能做的所有。”

她輕輕開口,語調幾不可聞地上揚。

“你呢,命字當前,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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