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貴妃行事向來雷厲風行,不消等到第二日,司設房已将一批成色尚新的家具擺件送了來。令成墨心心念念挂叨了好久的手爐也赫然列在其中。
宮人們正忙着灑掃拾掇,原先破敗的偏殿也終于逐漸添了絲生氣。
沈驚鶴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并沒有走上前打擾他們。
後院的那株紫玉蘭許是方被澆過水,根旁土壤還依稀有些濕潤,和煦的微風襲來,裹着草木的香氣送到院牆邊。細葉微顫,淺绛色的花瓣從樹上跌落,柔柔擦過他的鬓角。
微怔過後,沈驚鶴心頭一動。他輕擡手,一片新落的玉蘭瓣慢悠悠打着轉兒落在他手心。白玉似的掌心裏一點盈盈淡紅,好看極了。
“你落在我的手裏,那我呢?又身在何處?”
沈驚鶴低頭望着那片色澤明潤的花瓣,低聲喃喃,面上有些恍然若失。
他自覺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之人,前世孱弱的身體和複雜的時局讓他根本分不出多餘的心力來傷春悲秋,今生更是再入争鬥,無時無刻不要一步十算,步步為營。他本以為自己的心已在兩世為人的經歷中變得堅不可摧,然而如今他才略帶慌張地發現,原來一片輕得幾乎感不到重量的玉蘭花瓣,就能如此輕易地在他冷硬的心中破開一隙裂縫。
他第一次對自己再世為人的意義有了些許迷茫甚至是懷疑。再重複一遍晝夜不歇的勾心鬥角、機鋒暗藏麽?再冷眼看一次污濁凡塵間無數蠅營狗茍人心易變麽?
也許這一世只不過是上輩子的沈驚鶴臨死前做的一場長長的夢,夢醒後,莊生亦是莊生,蝴蝶仍是蝴蝶。亦或是他生來就注定要做這世間數不盡的陰謀的見證者,老天見他上輩子早早逝去,一場場精彩的好戲無人捧場,于是又把他的魂靈從地府間揪了出來,賜給他一副新的身體,讓他長命百年,歲歲寥落。
長風再起,這一次,卻是把掌中的花瓣倏爾吹落。沈驚鶴回過神來,伸手向前一捉,卻已來不及,眼睜睜望着一抹绛紅落在塵土間,瑩潤的花瓣瞬間染塵。
他心神一震,仿佛被什麽猛地擊中,不由得失态地倒退一步,氣息微微淩亂。
“不,我與你不同……我與你不同……”
他想,他在害怕。
雖然極其不想承認,但他并不願意欺瞞自己。畢竟,這是他沈驚鶴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說真話的人了。
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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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看向泥土中的紅瓣,只将頭高高地昂起,望向碧瓦飛甍間露出的一片青天,望向高聳宮牆上隐隐顯露的巍峨群山,一直像要望到白日的盡頭。
“……我有那經天緯地才,我有那踏月淩雲志。我才華無匹,天資英縱,我是鴻鹄扶搖九霄沖,不是燕雀深宮困樊籠。”
沈驚鶴踏着一地落紅,漠然旋身走開。再次面對宮苑深深時,他又恢複了平日裏的世家氣度,整理妥當的表情同往常看不出有什麽分別。
就好像方才這段前世不知何處聽來的戲文不是念自他口,就好像那個傲然卻分明含着一絲寂寥的笑不曾現在他面容。
他會好好地活下去,不顧一切,不惜一切。
只有活着,他的今生才有機會不再重演昨日,才能走上那條心所向之的道路。
……
成墨小跑着迎上擡腿邁入殿門的沈驚鶴,心中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別扭。六皇子方才對着司設房的宮人時分明還好好的,怎麽在後院轉了一圈後,反倒整個人渾身上下的氣質都變得更為深沉凜冽了?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約莫是後院景色多有蕭疏,難免無端引人傷懷。生怕六皇子這個做主子的心情不豫,到時候受苦的還是他們這些下人。成墨轉了轉眼珠,開口提議道。
“主子,您入宮這麽段時日,還未好好逛過宮內吧?趁現在天色尚早,左右也無事,要不要讓奴才陪着您出去轉轉?”
沈驚鶴聞言向他投來一瞥,蹙眉思索了片刻。
“我看你素來也不像是個好往外跑的,怎麽今日好端端地,竟想帶我去游覽宮景?”
成墨暗暗感嘆着六皇子的眼光毒辣。面對眼前的問題,他本有一套又一套的話能将其對付過去,但他看着六皇子清冷的眼,猶豫再三,不知怎的還是說出了真心話。
“奴才是看您興致似乎不高,估量着興許是後院雜草野樹敗興,因而才想着……”
“竟連你也看出來了麽?”沈驚鶴失笑搖頭,“我只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一些舊事罷了。”
他看着通向偏殿外的那條蜿蜒石板路,目光逐漸重新變得堅毅沉穩。
也許,出外走走,真的能幫他消解心頭沉逾千斤的重擔?他不是一個習慣沉溺于悲戚的人,堅強的意志,過人的冷靜,方是他前世能硬生生拼出一條血路傲立高處的緣由。若他每一次對未蔔前途感到迷茫時都放任自己随波逐流,那他上輩子怕是早已死上千八百回都還不夠了。
“走吧,你來領路。”
成墨躬身在前開道,不時介紹着宮道兩旁的瓊臺玉宇。說話間,他已眼尖地瞅見不遠處一條清澈曲折的長溪,語氣間帶了少許興奮。
“主子,前邊便是宮中聞名的鯉魚溪了,裏頭供着上百條精貴鯉魚。宮中老人以前總愛神神叨叨說有鯉魚修煉成精,奴才倒是從未見過,不過這鯉魚,可着實是一等一的漂亮呢。”
溪水在陽晖下泛着層層金光,幾尾紅鯉正聚在一處游揚逐浪,三寸丹砂尾一擺,便濺起朵朵白珠跳玉似的水花。臨溪建着一座八角攢尖琉璃頂的朱亭供人賞景,亭檐下挂着層層疊疊輕紗翠帷,倒教人将其間光景看不真切。
話音方落,成墨快走幾步,掀開重帷。當他看清裏邊的情景時,臉上的笑意卻是一僵,雙目登時驚懼地放大。
“放肆!大殿下與五殿下正于此處品茗對弈,哪個不長眼的狗奴才竟敢前來叨擾?”
沈驚鶴聽見亭中宮人尖利的呵斥,閉了閉眼,心下一聲嘆息,面上不由顯露出了幾分憂慮焦急之色。
早先還信誓旦旦自己不會去端妃大皇子門前讨嫌,誰料這一轉眼,自己便主動送到了人家手上。宮中大大小小的賞景佳地莫說有幾十處,怕是連百餘處都不止。今日只是信步出門一逛,便一下沖撞了兩位皇子。他這運氣,到底該說是糟呢,還是好呢?
顧不得感嘆自己的時運,沈驚鶴連忙幾步快走入朱亭內,拱手謝罪道。
“未料得二位皇兄正于此處賞景,一時不慎,多有沖撞,還請恕臣弟愚驽之罪!”
“皇兄”一詞方出,剛才還吵吵嚷嚷的亭內一下詭異地安靜了下來,連一根銀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數道打量的目光一下子落到沈驚鶴身上,蘊含着的探究之意不言自明,其中更是有一道含着滿滿惡意的目光尤為尖銳。
沈驚鶴身形一頓,對這些視線沒有多加理會,轉過身來,沖着成墨的臉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直把他打得生生跌坐在地上。
“沒點眼力見的東西,不知道兩位殿下在這朱亭中麽?還不快滾過去請罪,看本殿回宮後怎麽好好收拾你!”
成墨急忙從地上一骨碌起身,跪在原地不住“砰砰”地磕着響頭,嘴裏不斷稱罪。臉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卻是滿懷感激。他在宮中浸淫多年,自然知道六皇子此舉何意。這一巴掌打得雖重,但卻搶在了大皇子之前懲戒了他,也就堵住了衆人的口。否則,依着大皇子暴躁的性子,自己便是不被當場打死,也少不得要丢掉半條小命。
沈驚鶴卻好似仍不解氣,又在成墨背後狠狠踹了一腳,才複又轉身恭敬道。
“這奴才頑劣不懂事,臣弟已替兩位皇兄粗粗教訓了一番。還請皇兄看在他年紀尚小的份上,饒了他一次。臣弟必将他帶回宮中好生管教,日後再不敢如此莽撞行事。”
言罷,略擡了擡眼,這才有空看清亭內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