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只見亭中央白玉桌上擺着一盤殘局,沈驚鶴輕掃一眼,便知黑子在白子面前毫無還手之力,最多不過十着便只能投子認負。
手持黑子之人身材魁梧,裝束尊貴,望着敗勢盡顯的棋局面露惱色。被人打攪後,一腔怒氣顯然有了發作的空間,一雙虎目正不悅地瞪過來。待瞧見他與皇帝極為相似的面容時,面目更是扭曲了一瞬,眼底沉沉一片陰色。
與之對坐的人一襲白衣出塵,溫文爾雅,舉止從容,谪仙般的氣質使人一見便生傾慕之意。他輕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轉過頭來,露出一張俊秀的面容。瞧見當下氣氛有些僵持,他略一思索,溫聲開口。
“無妨,亭外既無宮人留侍,你的內侍不知其間有人,倒也情有可原。”
沈驚鶴剛想開口答謝,卻只見得另一人大手一揮,面露不耐地打斷他們的交流。
“五弟,你就是脾氣太好,才總被人欺到頭上!這等不識禮數的狗奴才,便活該狠狠地教訓一番!”
言罷,斜睨着沈驚鶴,眼神上下掃了一番,面上不由露出高傲之色。
“你便是這幾日才被找回宮中的六皇子?哼,六皇子,六弟,你身在民間多年,自然不識宮中規矩,難免被這等無禮的奴才教壞。本殿這個做大哥的,今日便做主替你将他好生教導一番。也免得日後待他連父皇都敢沖撞時,你後悔都沒地方哭去!”
話音方落,沈卓昊對着左右擡了擡下巴,得了眼色的宮人當即便圍攏上前,一腳窩心腳将成墨踹翻在地。
這一腳力度甚猛,與方才沈驚鶴明重實虛的一腳完全不同,成墨被踢了個正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疼痛得蜷縮在地。還未及痛呼出聲,接二連三的拳頭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不多時,他的臉上已是一片青腫,渾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塊好皮。
沈驚鶴面色大變,看着成墨像砧板上的魚一般痛苦地翻騰着身子,置于身側的拳頭死死緊握着。
成墨一開始跟在他身邊時,的确是心思活泛了點。可是這幾遭事情下來,他已能隐約感到他的幾分真心與性情。更何況如今自己身邊本就沒有幾個得力的人才,若是任由成墨在此處被大皇子活活打死,不說自己将折了一臂,便是連剩下的宮裏人恐怕都要背地裏暗議他無能,他本就四面楚歌的處境亦将更加危急。
他緊抿着唇,面上一片凝重,腦中卻是急速思索着有無破局之法。他前後想出了幾番說辭,但随即又被自己一一否決,心中憂慮之情更甚——難道,他今日當真是保不住成墨了?
正當他覺得前路一片黑暗,額邊亦隐隐沁出冷汗之時,亭中響起了一聲無奈的輕嘆,清朗的聲音緊随其後。
“大皇兄,想來他亦不是有心如此。如今這一番教訓下來,他恐怕一二周都下不得床。不如就此小懲大誡,景致如此清嘉的鯉溪朱亭,若是鬧出人命,倒是顯得不美了。”
沈驚鶴猛地擡起頭,眼神驚詫地望向開口之人。
Advertisement
這是……五皇子?可是,他們素不相識,他又為何要幫他?
沈卓軒看着底下糾纏作一團的宮人,頭疼地揉了揉額側。自打太子病故後,大皇子一派就開始動作頻頻,不安分了起來。大皇子曾暗地裏派人試探過他幾次,近些時日更是愈發頻繁地接觸他,其間的招攬之意不言自明。但他逍遙自在慣了,又向來對奪嫡不感興趣,只想安安穩穩的當那閑雲野鶴,故而多次借故推辭。
今日大皇子借口對弈又來找他,他實在推脫不得,只能随着大皇子來鯉魚溪賞景,一邊手談一邊故作不知地打着太極。誰料一局棋局未完,新入宮的六皇子偏又誤闖了進來,這也便有了眼前的一番鬧劇……
他本就看不慣大皇子暴戾的性子,如今看着眼前少年唇瓣緊抿面色蒼白的模樣,更是心下同情,不由得開口替他讨個面子。話音落下,卻是讓亭中人皆愣了一愣。
大皇子一怔,面色愈沉,但仍勉強忍着氣揮手示意宮人稍停。不去理會成墨氣息微弱的哀吟,大皇子定定看着桌上的殘局,眼中似有暗低風雲盤旋。
“本殿倒是有心饒過他,只是被他這麽一鬧,本殿連烹茶對弈的興致都敗了七八分。這狗奴才,卻是拿什麽來賠?”
沈卓軒略一沉吟,心下暗嘆好人做到底,自己既然已開了口,便索性想辦法将這小太監保下。難得宮中多出了這麽一位風采卓然的人物,自己又瞧得上眼,如此便是賣與六皇子一個人情又如何?
“既是被他攪亂了棋局,不如便由六皇子替皇兄與我下一盤棋。若是他贏了,皇兄便高擡貴手饒了這奴才一次。若是他輸了……”
沈卓軒微一停頓,別過眼來,意有所指地看了沈驚鶴一眼。
“若是他輸了,這奴才便任由皇兄處置,臣弟絕不多言,如何?”
面對眼前這個送上門來的教訓沈驚鶴的機會,沈卓昊心中其實并不願放過。他本就對這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六皇子心存敵意,如今又看着他那與父皇極為相似的面容,心中更為憤懑不甘。眼下他不去主動找沈驚鶴的麻煩,自覺已是仁至義盡,可沈驚鶴偏偏一頭撞到他手上,他又豈有輕易放過之理?
可他此時偏偏正一心拉攏五皇子,自然不能當衆駁了他的面子。再轉念一想,這沈驚鶴從小在民間養大,想來并未有甚機會參研棋藝。待他棋力不逮敗在五皇子手上,自己再動手收拾他倒也不遲。
思及此,他從鼻間重重溢出一聲冷哼。
“看在五弟的面子上,本殿便給你個機會,也免得等那狗奴才一會兒受懲時,你反倒在心中埋怨本殿不夠寬宏大量。”
言罷,命人在玉桌前加座,又将棋盤恢複原狀。自己倒是坐到一旁,冷冷地瞧着二人對弈。
沈驚鶴面上毫無怯色,心中卻隐隐感到一絲憂慮。他自然不是大皇子想象中對手談毫無了解的市井小民。然而上輩子他雖也時常與人對弈,但他自知自己于圍棋一道天賦有限,棋藝亦并非超人一等。
若是碰上了宮中其他人,他尚有八分把握憑借着過人的算力穩中取勝。但此時坐在自己面前的,卻是向來以風雅聰穎著稱的五皇子……
沈卓軒似是能看透他心中不安,沖着他溫雅一笑,眼神中流露出幾絲安撫之意,端的是一派清風朗月的氣度。
“六弟莫要緊張,你且執黑先行吧。”
沈驚鶴察覺到眼前人不似作僞的善意,心中微怔,緊張之意倒當真是消去了不少。他沉穩地點點頭,右手從玉盞中揀起一枚玄玉打磨而成的黑子,望着眼前的楸木棋盤思忖着。
若用尋常下法,他的棋力想必不敵五皇子。雖說五皇子似乎有助他之意,但若讓子太過明顯,有失他平日水準,莫說自己心中過意不去,便是連大皇子也難免要起疑心……
為今之計,只有棋行險着。
沈驚鶴憶起前生偶然從家中藏書閣翻出的一本古舊棋譜,目光一動,心中已做下了決定。
他右手一翻,黑子被鄭重地敲落在棋盤上,擲地有聲。
沈卓昊來不及看棋盤,倒先是被他沉穩自若的氣勢給唬了一跳。心中不由開始懷疑,難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這看似對圍棋一竅不通的六皇子,實際竟是個暗藏民間的高手不成?
沈卓軒也是一愣,他低頭看向棋盤,眉頭卻是深深地蹙了起來。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