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驚鶴走出廂房後,斜倚在一旁的彤柱上,疲憊地合上了眼,心中頗有些感慨。

他無從否認,也并不想否認,從朱亭與大皇子的交鋒,到向五皇子的求助,再到親手帶來的湯藥與自己剛才說的那一番話,更多都是為了能真正留住成墨,讓他死心塌地地為自己做事。

雖是半真半假,但是他也隐隐有些察覺,其間難得藏了自己的幾分真意。

甚至在某一瞬間,他也想過,如果成墨最終決定要走,自己應該也是會放了他的吧?

想法方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沈驚鶴冷嗤一聲,将白皙如玉的雙手伸出,在陽光下慢條斯理地翻看着。這是一雙纖長秀雅的手,骨節勻稱,光滑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一絲疤痕與粗繭,似乎生來便是為了撫琴,為了作畫,為了提着紫光丹青筆,灑落翰墨錦繡詩。

他嘴角帶着嘲諷的笑,眼底的笑意卻有些涼薄。

誰又能想到,這雙手上輩子早在那暗雨腥風中染滿了血污,推波助瀾着陰沉沉的風雲埋葬一具又一具髑髅白骨。這般從暗不見底的深淵中踏着敗寇殷血步步走出的他,也能有資格談論“真心”麽?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但他也不想變得這麽軟弱虛僞。

沈驚鶴握緊了身側的拳,垂下眼皮,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無論如何,還是先想辦法再往前走一步吧。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茍安在偏殿中的确清幽僻遠,也能勉強掙紮求存。但他既然進了雲谲波詭的深宮,就無法放任自己成為這潭深不可測的池水中只能乞憐獻媚、連命都要攥在別人手上的浮萍……

……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略有些倦怠地揉了揉太陽穴。近日朝中風波不斷,隴西地動的赈災銀剛剛撥出去,一幫大臣又揪着吏部今年的考核吵得不可開交,沸沸揚揚。算算時日,距太子去了也不過才半年,朝中有些人便竟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如斯。

他的眼光幽暗了一瞬,帝王不怒自威的氣勢毫不遮掩地外溢,整座紫宸殿的宮人都不免提心吊膽,将本就輕的手腳小心放得再輕。

如此心急,真當他是眼盲心盲,還是自恃他動不得他們?

左右宮人皆默不作聲,只求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一低再低。唯有德全觑着天子臉色,大着膽子,頂着巨大的壓迫感小步上前,麻利地将批改好的奏章歸攏成一疊,口中似是無意道。

“陛下已在殿中一連批了三個時辰的奏章了,不若出外轉轉,也算透口氣?國事是緊要不假,可您的龍體康健,對咱們大雍上下而言豈非更是定國之本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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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面上本就有一二分疲态,如今德全的提議無異于瞌睡時貼心地送上了枕頭,正中其下懷,他便也順水推舟地允了。這幾日朝堂上的明争暗鬥、相互推诿将他搞得頭疼不已,出外賞景散散心,倒不失為一排解之法。

因嫌了人多嘴雜,皇帝屏退了閑雜宮人,只帶了德全和平時慣用的兩三個內侍踏出了紫宸殿。被殿外和煦的柔風一吹,似是連頭腦都當真松快上了不少。

德全慣是個伶俐的,瞧見帝心轉悅,當下便湊到近前提議道。

“不知陛下今日想去何處轉轉?若是想聽戲,姣梨坊新請了崇春園的武打班子,聽聞那一出新排的《大破溪皇莊》可是金刀鐵鼓锵锵齊響,好不熱鬧。若您是想去清靜的地方閑游一番,奴才倒聽得宮人們都說,近日雖已入秋,但蓮池精心侍弄過的風荷卻正亭亭盛舉,想來去那水風香蓮間轉上一圈,豈不也如那古人所言,算什麽‘偷得浮生半日閑’?”

皇帝此時最怕聽見“熱鬧”這兩個字,再一聞什麽刀槍鐵鼓一通亂響,更是覺得太陽穴都突突地跳了起來。他當即擺了擺手,不容置喙地開口。

“去蓮池吧。”

一路繞過了九重樓殿簇丹青,轉入深園處,只見高柳含煙,傾覆井亭。離蓮池愈發近,路上遇見的施禮的宮人也便愈少。皇帝心情倒是愉悅了不少,他偏頭看了一眼德全,目含贊許。

“你倒當真替朕尋得了一處好所在。”

德全恭敬地笑了開來,正待回話時,神情卻是一愣。他又側耳細聽了片刻,略帶遲疑地開口答道:“陛下……前面蓮池好像隐有樂音傳來。”

皇帝聞言也是一怔,他不由側首仔細聽着,耳畔确是有若隐若現的清朗樂音陣陣飄來。只是這聲音非琴非簫,一時竟難以辨認究竟是何樂器所發出。而這婉轉悠揚的曲調,聽到耳中竟有幾分熟悉……

皇帝神情一凜,赭黃的衣袖拂過身側,繼續大步往蓮池走去。德全并身後那幾個宮人見了,相互使了個眼色,趕忙跟上前。

黛葉鑒深水,丹華香碧煙。玉蓮池中,幾尾錦鱗雙并曳行,冷香氤氲彌散在潋滟的清波上,也遮住了斜倚在池邊圓石上少年的大半面容。

無暇顧及池中臨風照水的菡萏,皇帝看着那個面容與自己極為相仿的少年,似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回憶,神色罕見地顯出了幾分懷念。

但見那少年一襲青衫,姿态閑适地靠坐在巨石旁,落拓放達之中又蘊着幾分旁人學不來的潇灑風流。

一片青翠的薄葉正置于他唇間,一手食指和中指分別夾在兩側,氣息拂過葉面,清越悠揚的樂聲便應風而起,拂過滿池亭亭青蓮,一直向宮牆外遙遙飄去,飄到了昔年的三月江南。

素衣檀板《蓮舟憶》,一曲當時動帝王。

皇帝沉默地擺手,止住侍從上前喚其行禮。少年顯然是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入了這首由曾經琴曲改譜而來的《蓮舟憶》中,神情專注無比,竟連他的到來都一無所覺。

他并沒有在意少年的失禮,而是微阖上了眼,任自己在泠泠飄灑的笛音中陷入回憶。

約莫是十六七年前吧?當時自己剛登基也不過幾年,一次心血來潮的南巡,秦樓月下,湘水江中,那坐于畫舫上十指纖撥朱弦的女子,指剝蔥,腕削玉,顧盼的眉眼并那玉盤傾瀉冰泉咽的琴音一同驚豔了自己,不過初見初聞,便已深深刻進他的心中。

他側耳專注地聽着,竟連手中微傾的酒樽都忘記飲盡,價值千金的瓊漿玉釀自顧汩汩流了滿地濕紅。

他從未聽過如此脫胎于天然而又清新脫俗的琴曲,一首《蓮舟憶》恰似流莺花底叮咛,又如敲碎玉壺冰,字字訴衷情,陪侍的官員無不擊節贊嘆此曲宛若“春風吹落天上聲”,他卻已将勢在必得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如蓮般清秀婉約的女子。他帶着不容拒絕的強勢主動接近,年輕俊美的容顏和舉手投足間尊貴無匹的氣度輕易地俘獲了女子的心。

春風一度後,他心滿意足地離開江南繼續南下,只将這當成他出巡中一場萍水相逢的巫山雲雨。也是在許多年後他才知道,當年那個如蓮的女子竟不是他想象中倚欄賣笑的風塵女子,卻是曾辭官回鄉的老臣之女,明珠一般溫婉瑩潤的大家閨秀。

明明是那樣柔弱嬌羞的性格,卻硬是頂着家門的壓力與旁人的唾罵折辱為他誕下麟兒。直到後來家門敗落,她也纏綿病榻,才在彌留之際将自己當年随手留下的一枚玉佩托付給他們的兒子,讓他去投奔自己的父親。

往事已經年,身為帝王,他又從來都對自己的女人是幅淡漠的性子。他本以為自己早将這段十數年前的往事遺忘——事實上,他也的确模糊了女子的面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已無從想起。但是今日這首随風飄落的《蓮舟憶》,竟好似又将他帶回了當年那個渌波淡流、芙蓉泣露的月夜,帶回了他最初為她所驚豔的那一剎。

他想,他雖到底未能付出真情,但他對她的的确确是有愧的。

倘若當時自己能再信口多問一句,倘若當時能将她一并帶回宮,是不是他們母子二人便不用在這十六年間無端吃了那麽多苦,她的一縷香魂也不用在多年的世事輾轉中早早玉隕?

一聲長長喟嘆,驚動了背對着他吹奏葉笛的少年。泠泠清音猛地中斷,少年驚慌地扭過頭來,臉上帶着一抹驚慌與還來不及藏好的感傷。見到自己,他訝然地睜大了雙眼,慌忙起身就要行禮。

皇帝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輕易地止住了他的動作。他終于真正認真地端詳起了少年處處與自己神似的面容,心中第一次有了與之血脈相連的真切感。

他緩緩開口,向來沉峻的聲音放得輕了些,似是怕驚動了什麽。

“你……是從你母親那習得這首曲子的?”

沈驚鶴垂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手中翠葉,語調中含有一絲不易覺察的低落。

“母親生前最愛這首曲子,哪怕是在病中,但凡精神好了些,也要輕輕哼着。我聽得多了,漸漸地也便學會了。”

皇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聞言緊縮了一瞬,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要問些什麽,但最後到底還是沉默着。

沈驚鶴卻對方才發生的一切仿佛一無所覺,他仍舊是垂着眼,低聲解釋道。

“我見今日天氣晴好,便想着從偏殿出外走走。只是宮中闊大,又見不着幾個宮人,一時竟找不着回去的路,不知不覺便繞到蓮池來了……看到滿塘清圓風荷,不由便想起了母親,這才唐突吹起了葉笛,打攪了父皇散心。”

“你這衣服怎麽回事?”沒有在意其他的解釋,皇帝的目光敏感地捕捉到了沈驚鶴今日刻意換上的單薄舊衣。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沈炎章微眯起了眼,臉上隐有一絲怒容,“秋日風寒,他們就讓你穿這等貨色的布料?”

沈驚鶴擡眼觑了一眼他的臉色,抿了抿唇瓣,低頭沒有再出聲。

“好,真是好大的度量,竟連一個新進宮來無憑無勢的皇子都容不下!”皇帝憤怒地一振袖,然而在盛怒之下,臉色卻有着幾分微妙的不自然。

早在他将六皇子送去傾雲宮時,他便早已預料到依着徐貴妃的性子又會因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皇子而變得多麽氣惱。然而當時他一心只想着敲打一番徐家,卻是根本沒有将眼前自己小兒子的處境放在心上考慮過。

情緒幾度變幻之後,皇帝很快冷靜下來,面容又恢複了往常的沉峻:“德全,傳朕旨意,即刻便送一批貼補之物到六皇子殿中,往後他的吃穿用度皆比着其餘皇子來。若是再有那媚上欺主的奴才,一并收拾打發了至掌刑司去!”

“奴才遵旨!”德全恭敬地俯身。

身後的宮人們默不作聲,将本就低垂的頭埋得更低。

他們面上不言,心下卻是暗暗感慨着果然是聖意難測,打定了主意日後切不可得罪了這位轉眼便要起了勢的小皇子。

沈驚鶴聞言驚詫地擡起了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所聽到的話。皇帝看到他受寵若驚的模樣時,心下更是複雜難言,不由出聲安慰道。

“蓮池最是處玲珑清雅的地方,平日裏也少有人來走動。往後你若思念你母親,可以常來蓮池看看荷花。”

沈驚鶴自然是誠惶誠恐地一頓謝恩,皇帝對他略一颔首,便旋身返回宮中。出外已有小半個時辰,如今又知曉了後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得安生,他早已失了繼續散心的心情,倒不如回宮去着手将這前朝內宮好生整治一番。

皇帝身後跟着的侍從們對六皇子施了一禮後,也跟着離開蓮池。

只是無人看見,當他們擦身而過時,德全不經意地一側首,正與方擡起頭的六皇子恰好對上,彼此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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