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皇帝一行走後,沈驚鶴卻沒有馬上離開蓮池。他在原地默然站了會兒,仍尋了方才的位置坐下。滿頭烏發被随意地撥至身後,他半倚在圓石上,縱然四下無人,姿态依舊是早成習慣的挺拔端方。
他将目光在滿池紅蓮與清波渌水間漫無目的地流連,心緒随着池面漣漪漸而飄遠。
寒水自碧,有清風輕繞,似故人歸。
将皇帝引來此處聽笛自然是他一早就與德全商量好的,但一曲如泣如訴下來,縱然明知這只是一場戲,他的心弦依然微有觸動。
比之上輩子冷淡端莊、看重禮節多過親情的母親而言,他這輩子的生母雖然未能給他提供溫飽富足的生活,但卻始終一心一意地關懷照顧着他。無論之前的日子過得多麽艱難,她都咬着牙堅持了下來,頂着被趕出家門的羞辱,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官家小姐一點點學會如何生火炊飯、縫補寒衣。
在許多長夜裏,躺在狹小板床上的他總能感到一雙粗糙卻依舊溫柔的手輕輕撫過額頭,又将布衾替他掖好,良久,才在黑暗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在過往的年歲裏,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原來世間的母親,大抵都是當真愛着自己的孩子的?在他上輩子并不算得很長的人生中,他向來不過是母親用來穩固地位、向父親邀寵的工具罷了,他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位置,只以為人間衆人皆如此一般,并不以此為意。
因而,在這輩子他第一次隐有被愛着的錯覺時,他的心下竟然有些慌亂。
他曾略帶疑惑地問道:“母親,你為何不帶我去找我的生父?那塊玉佩,就連我都可一眼看出并非凡品。若你帶着我回到那人府上,你便可過上比家道敗落前更富貴的生活。”
落月昏燈下,那個為他仔細補着敝衣的溫婉婦人聞言擡起頭,眼底泛着一抹淡淡的愧色。
“鶴兒,可是怪娘連累你受苦了?只是……比起大富大貴,娘更希望你這輩子平平安安,安康喜樂。如今你我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清貧,但娘咬咬牙,還是能勉力将你拉扯大。若是到了你父親的府上……娘怕自己沒有能力護住你。”
她又低下了頭,藏住凄婉的神色,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頸依然綽約可睹年輕時的風韻。
“要是娘再有本事點就好了……”
沈驚鶴已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她的了,但是那份不可思議的驚詫,教他如今回想起來時仍有些心悸。
原來……是為了他麽?
他想,他能重新擁有一次生命,或許就是為了去好好珍視這輩子用盡全部心力愛他的母親。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學會如何去愛人,那個一直用自己柔弱的臂膀為他遮風擋雨的婦人便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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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靜得不可思議,他想拿那塊雕紋精美的玉佩去典當換來藥錢,卻被病榻上臉色蒼白頻頻咳血的母親堅決阻止了。
她說,這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信物,如果沒有這塊玉佩,在自己死後,就沒有人來照顧他了。
他想告訴她,縱然沒有這塊玉佩,他也能認回自己的父親,再不濟也能憑着自己的本事好好活下去。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場驟來的寒涼秋雨就永遠帶走了那個因多年操勞心力交瘁的婦人。
鄰裏鄉人湊錢買了一副薄棺,廉價的白麻布遮住了她被歲月摧殘得有些憔悴的容顏,那也是他看到她的最後一眼。
他沒有哭,上輩子見過了太多死亡,他并不覺得自己還會為什麽人的離去而落淚。
他只是站在靈堂前,有些發怔。
這世間上唯一愛過他的人走了。
從此往後,他又是孤獨一個人了。
……
一陣水風輕拂過,将池畔的細砂無意吹進了他的眸子裏。沈驚鶴有些難受地眨了眨眼,被粗糙砂石刺激得有些發紅的眼角适時地淌下一行清淚,帶走了不速的風中之客。
他想擡起手拭去這本不該存在他臉上的惱人鹹液,只是還未動作,一塊方正的錦帕便已鋪天蓋地地飛來,蓋在了他的臉上。
“……別哭了。”
一道低沉的聲音有些猶豫地在耳畔響起,帶着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特有的微微沙啞,聽在沈驚鶴耳中卻無異于平地乍起一道驚雷。
什麽……這裏,還有別人?
沈驚鶴足足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有些羞惱地一把扯下錦帕,眼神不善地盯着眼前不知何時近旁的真正的不速之客。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俊美軒昂的年輕人,神采英拔,目若朗星,棱角分明的面龐帶着幾分唯有在浴血沙場兵戈相接中才能打磨出的冷硬氣概。此時他的臉上正隐約現着一抹撞破別人心事的不自然,一雙濃密的劍眉略略皺着,似乎并不如何擅長安慰他人。
沈驚鶴用力地捏着手中錦帕,心中又驚又氣。自己的警惕心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低了?竟連一個大活人如此湊近他都察覺不出。偏偏蓮池又素來靜谧少人,若是放在上輩子,恐怕自己此時都要早早沉進塘底喂魚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宮中何時竟多出了這等人物?
正當沈驚鶴毫不客氣地打量着眼前人之時,梁延也在端詳着面前這個看來與自己差不了兩三歲的少年。
眼前之人狹長的眼角仍有些發紅,面上卻已再看不見方才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他無疑是長得好看的,但是比之容貌,更吸引人目光的卻是那宛若修竹一般清傲孤絕的氣度。
梁延眼神閃了閃,不免微有些窘迫。他并不是故意想要窺探旁人心事的,昨日方頂着一路風塵從北境打馬至京,今天一早他便進宮來面聖述職。與宮中各處打點報備罷已過了大半天,臨出宮時,他本想循着小路從蓮池抄近道走,卻沒料到還未近前,便看到池邊石旁倚着一個瘦削而筆挺的身影。
他知自己身份特殊,并不欲在宮中多生事端,當下便想轉身離去。只是,回身前偶然的一瞥,卻讓他看到了少年臉上未幹的淚痕。
鬼使神差地,他離去的腳步一頓,身體先頭腦反應過來沖動地将錦帕抽出,一把甩給少年。
梁延低下頭,盯着自己不聽話的手陷入沉思。自己是不是去北境和那群閑下來就沒個正形的兵痞子待久了,竟連宮中那些條條框框、繁文缛節也一并忘了?
“我沒哭。”
沈驚鶴略帶不耐地打斷了眼前人的思索,心中着實有些氣悶。他雖然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毋庸置疑,這一身挾着邊疆冷厲風霜的氣質,顯然不是那位未曾謀面的三皇子所能擁有的。
既然不是皇子,那麽只要是在這宮中,他就沒必要跟這個不請自來還自說自話的人客氣。
他知道自己這般想法不對,眼前人無論是氣度還是品貌皆屬非凡,若放在平時,他鐵定早已使出千般手段,只求能拉攏交好于他。可是如今,一想到自己難得的窘态被看了個正着……
沈驚鶴在強自按捺氣惱之餘,亦不免浮現了些不可言的心虛。前世嚴明的家教早就讓他習慣無論何時都得在人前呈出最雍容平和的一面,如今自己卻在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鬧了個沒臉,骨子裏的傲氣讓他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來。
梁延被他的抗辯弄得一怔,随即眼底劃過一絲了然。
“……你放心,我不會把今日的事說出去的。”
沈驚鶴眯起眼,面色愈發不善,方才心中淺淺的悵然此時已被滿盈的不可思議完全取代。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聽他說話?
梁延見眼前比自己低了一個頭的少年臉色仍不見好轉,想了想,難得善解人意地主動替他想了個托辭。
“池邊風大,縱然一時被沙子迷了眼,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言罷,自覺貼心地勾了勾唇角,冷砺的氣質也被眼底的笑意沖淡了些許。
沈驚鶴張了張口,用力瞪着這個左眼寫着“我都懂”,右眼刻着“我明白”的青年半天不能言語,一時只覺得天旋地轉,自己也險些氣絕。
他能怎麽解釋?告訴他你猜得沒錯,事情真相就是這樣的?然後再等着那人與他相視會心一笑?
他沈驚鶴兩輩子以來,最引以為豪的便是自己安之若素的心境,無論面對怎樣惡毒的指責與污蔑,他都尚能面不改色處之泰然。可是如今,他卻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無力與絕望。
梁延看着他短短幾息內就經歷了數次變幻的臉色,面上好笑,心中只覺這人就像個會動的瓷娃娃似的,倒是頗有幾分可愛。
只可惜……
他又擡眼看了下天色,自知不能在宮中耽誤太久。随意掃了眼少年仍緊攥在手中卻不自知的錦帕,梁延對他沉靜地一颔首。
“我名梁延,後會有期。”
不去看身後仍愣愣站着的身影,梁延幹脆利落地轉身離去。他邊走邊默然思忖着,到底是什麽,能讓這個一身清貴之氣的少年露出方才那般無助惘然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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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鶴:我沒哭
梁延:嗯噢好是是你說的都對(敷衍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