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靥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

眼前之人無疑是個美人,沈驚鶴心想道。

……要是她言談舉止能再稍微客氣一點點就更好了。

黃花梨木桌旁閑閑落座着一個一襲雪青色對襟襦裙的窈窕少女,此時她正毫不見外地随手揀起桌上茶點送入口中,品味一番後,目光中流露出直白的嫌棄之色。

“我本以為你這勞什子破殿得了一波賞賜後,日子能好過上許多,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麽。”清脆悅耳的聲音宛如黃莺嬌啼,自來熟地說道。

沈驚鶴看着桌上空了大半的金絲黨梅酥,有些猶豫要不要提醒她這已是下人盛上的第二盤了。沉默了片刻,良好的世家素養還是迫使他強行将眼光從那碟點心上移開。

他看着眼前人與五皇子有六分相像的面容,試探地開口,“四皇姐?”

沈如棠随意挑了挑柳眉,應了一聲。

“還認得人,倒也不是個傻的。”

沈驚鶴苦笑一聲,心緒十分複雜。不論是上輩子還是今生,他所見的女子不是端莊賢淑冷淡自矜,就是眉眼盈盈笑裏藏刀,哪裏遇到過這般……

才思敏捷如他,竟也一時找不出合适的詞來描述這位初次謀面的四公主。往先宮人只私下議論她任性刁蠻,但不知為何,明明只是初見,他卻總覺得她骨子裏自有一股落拓的傲氣,就如同他自己一般。只不同的是,他為了生存将這份傲氣慎之又慎地藏到心底,她卻是毫不吝惜地盡數傾瀉,不在乎繁冗禮數,只求随心所欲過得逍遙。

性烈而才高,往往難以被現世所容。身在皇家卻仍能活得這般恣意,不可不令人驚羨。

沈驚鶴看着她慢條斯理地拈起最後一塊糕點,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将臨到喉嚨的勸阻放出聲來。

算了,吃就吃吧。雖然這已是他派人從司膳房領的最後一盤了。

他有些心痛地挪開視線,直想着眼不見心不煩。甜食是他為數不多的喜好之一,如今眼睜睜地看着它們在自己面前被消滅殆盡,還要被人心口不一地挑剔着,沈驚鶴難得有些小小的肉疼。

沈如棠用絹子抹淨了指尖的糕點屑,看着自己新認回不久的六弟苦着一張小臉,“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怎麽,吃了你兩盤點心,你就舍不得了?難為我還特意從宮中給你精心挑了兩大箱禮物,我看啊,還是趕早讓人再擡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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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鶴自是聽出了其中的玩笑之意,當下也起了玩心,順着她的性子連連讨饒。沈如棠被他哄得開心了,笑着讓手底下人将兩大箱楠木書箱擡上來。

揮退下人,她走上前親手将箱子打開,“原先我聽聞你對弈贏了小五,他回宮後又将你天上有地下無地誇了一頓,便想過來親自瞧瞧你的模樣。只是又打聽到你住的偏殿連把給客人坐的椅子都無,我又嫌地方空空蕩蕩沒點兒人氣,這才拖到了現在,你可千萬別見怪。”

口中說着“別見怪”,臉上卻是滿滿的理直氣壯。沈驚鶴只覺得哭笑不得,他嘆着氣搖了搖頭,也跟着走上前,卻為書箱裏齊齊整整摞着的卷帙書簡一驚。

那楠木書箱外表雖樸實無華,其間卻滿裝着當世旁人連尋也沒處尋的種種孤本珍籍。文章禮樂、天象歷史、鬼神志異……甚至連各地的風物地理都有所收錄,縱使精心收集,這也絕非是一朝一夕之間便可彙集而成的。

“這……”沈驚鶴怔得不知該說什麽。之前各宮送來的所謂賀儀在這份真正的厚禮面前有如珠玉在側,剎時黯然失色。他前十六年皆流落宮外,一直苦于無法接觸到當世真正頂級的文化。雖說還有前生的底蘊撐着,但是兩個世界到底不同,若無新的知識傍身,他始終無法徹底了解自己所處的世界究竟是何樣。

這份隐隐的憂慮一直被他深埋心底,甚至他早已暗下決心,起勢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收集齊經史子集好生拜讀。如今自己苦求不得的東西被人悉心打點好送至自己面前,他頓時覺得自己宛若浩瀚深海中孤行的獨木舟終于得見明燈,連飄搖風雨都已不足為懼。

沈如棠看到他毫不作僞的驚喜,知道這些卷帙的新主人也會好好珍愛它們,滿意地眯了眯鳳眸。

沈驚鶴此時才從驚詫中回過勁來,他的眼神滿是感動與不解,“四皇姐,這份重禮,我實在是……你我不過初見,為何要這般相待于我?”

沈如棠渾不在意地擺擺手,“我不過是相信小五的眼光罷了,他說你是可相交之人,那我便認定你可相交。如今過來一看,你倒當真沒有讓我失望。”

言罷,嬌俏地一偏頭。

“你可要将這堆書藏好了,若是小五找不到問起來,你只說自己沒見過。”

“什麽?”沈驚鶴大驚失色,“這是……拿的五皇兄的書?”

他一忍再忍,終是沒有把那個“偷”字說出口,整個人卻是站不穩似的往後生生退了一大步。人生的大起大落使他的表情有了一剎空白。

沈驚鶴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像是被高高抛起後又重重地跌落,他捂住胸口,連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他這位皇姐,當真不是端妃派過來擺他一道的嗎?

沈如棠看到他的樣子,當即毫不留情地朗笑起來。

“我說你啊,這麽好騙,當心哪天在宮中都能被人拐走!小五早将這些書謄抄背誦過幾遍了,它們放在房中也不過是落灰,倒不如送過來讓你閑時解解悶。再說了,若不提前與他商量過,縱然我們關系再好,我又豈會拿他的東西自作主張?”

沈驚鶴一口氣這才喘順了,他苦笑着求道,“皇姐,你就別逗我了……我差點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喚來成墨命他将庫房皇帝前幾日賞下的一匣墨玉珠取來。這匣玉珠圓潤溫膩,質地上乘,是他偏殿中目前最貴重的東西。

将玉珠放在她面前,沈驚鶴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我知曉這兩箱書的價值絕非小小一匣玉珠可比拟,但如今我受了這等珍貴的饋贈,如若不還禮,心下卻是愧疚難安。皇姐若是不嫌棄,還請把它收下吧。”

沈如棠瞥了一眼玉珠,擡起頭來定定地瞧着他。

眼前少年的日子過得有多不寬裕,她方才逛着的那一圈可是盡收眼底了。

她傲然一笑,“不嫌棄?可我就是嫌棄。我不喜歡玉,你拿回去吧。”

沈驚鶴一愣,心下感動,面上卻仍是堅決,“皇姐不喜歡玉,我這墨玉卻非玉,故而也不算犯了忌諱,皇姐還是收下吧。”

“嗯?墨玉怎麽就不是玉了?”沈如棠聞言不免愕然。

“皇姐且聽我道來。”沈驚鶴笑笑,開始試圖哄騙她收下謝禮,“如若有人命他的奴仆去買玉,奴仆買黃玉或青玉皆可。但如果他要求買墨玉,奴仆買了黃玉或青玉,只怕會被自己的主子斥責一番。假若墨玉就是玉,那麽這人前後的命令應該是相同的。但若真是這樣,為什麽仆人的行為卻會招致不同的後果呢?這樣看來,要求買玉和要求買墨玉是不同的,那又豈能說墨玉是玉呢?”

沈如棠半張着嘴,怔怔地盯着他的口不斷開合,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些混亂。她下意識地覺得有哪裏不對,可是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辯駁。

她沉默了半晌,有些艱難地開口,“照你說來,玉有了顏色都不算玉了。可世間何來無顏色的玉,難道它們都不能算是玉了麽?”

沈驚鶴見她面色恍惚,狡黠地翹起嘴角,乘勝追擊,“玉固有顏色,所以才有墨玉。但是既要求是墨色的玉,比起‘玉’對形類的要求就更多了一層‘墨’對顏色的要求,規定為墨色的玉自然與單純的玉是有區別的,因此墨玉不同于玉自然再明白不過。”

一番侃侃而談下來,他心情舒暢無比。沈如棠卻是表情空白,眼神也漸漸失了焦距。

沉默,仍是無止的沉默。

等了半晌還不見眼前人接話,沈驚鶴看了看她的神色,難得有些于心不忍。他試探地幹咳一聲,“皇姐?”

沈如棠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虧自己還擔心他會被人拐走,只怕那拐他的人還沒開口,便要被他一番伶牙俐齒說得當場崩潰了。

“……雖然明知道不對,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被你說服了。好吧,我承認墨玉不是玉。”沈如棠一聲輕嘆,終于認命地開口。

沈驚鶴眼角眉梢都挂上了一絲勝利的雀躍。

看着他意氣風發的模樣,沈如棠嘴角微勾,語含同情。

“那我便重新更正一下,我不喜歡玉,也不喜歡墨玉。”

……什麽?

沈驚鶴的瞳孔不可思議地放大,還未綻開的笑僵硬在臉上。

沈如棠瞄了一眼庫房的方向,順口補充道,“不僅是墨玉,我還不喜歡青玉,不喜歡黃玉,連紅玉都不喜歡。”

這一刻,沈驚鶴終于徹底明白了方才她為什麽會如此沉默。

沈如棠面帶微笑地将玉珠推回去,“所以啊,你還是自己把它好好收着吧。對了,我帶來的書可別忘了看。”

沈驚鶴低首望着被他們百般嫌棄推辭的墨玉珠,心中只覺疑惑。

明明今天大賺了一筆,為什麽自己滿腦子卻只有“輸了”二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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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棠:你就是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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