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九月的京城,渭水長風還未吹落枝頭黃葉,一騎快馬絕塵就驚破了初秋天氣殘留的悶熱。邊關急報穿雲而來,朝野上下都在為着同一個消息而轟動着。

莫說是朝堂,京城熙熙攘攘的百姓也紛紛一傳十,十傳百地争相交頭接耳。就連走到街上,茶館酒肆中也沸沸揚揚地讨論着最近發生的大事。

“哎,你們聽說了嗎?胡人派使臣來京城議和了!”

“胡狗的話能信麽?”其間夾雜着不少不屑與質疑之聲,“哼,百年前澶濮之盟的教訓你們可是忘了?朝廷又是送錢又是送糧,然後呢?胡狗不還是一有機會就撕毀盟約南攻了。這等背信棄義的小人,我看還是只能打,不能談!”

倒也有有識之士看得透徹,“這可不見得……胡人骁勇善戰,精于騎射,逐水草而徙,即使能将其暫時打退,也難以消滅殆盡。沒看到縱是梁小将軍那樣勇武的人物,三年來也只能在北疆與他們不斷消耗着嗎?若是當真能重修盟約,換來幾十年的安定太平,對咱們大雍可是件大好事啊!”

……

“籲”的一聲,幾匹矯健的高頭大馬踏着煙塵在高聳的城門外停下,昂首嘶鳴。馬背上穩坐的幾人皆深目高鼻,身材魁偉,一眼望去便知不是中原相貌。

幾人顯是以被圍于中間一身窄袖短衣的中年人為首,那人金珰飾首,冠插貂尾,一雙豺狗般透着狡詐盤算的眼睛此時正眯成一條縫,上下打量着大雍的京城。

索盧放上前兩步,粗着嗓門,“右賢王,咱們當真要來訂那勞什子狗屁盟約?也不知單于被左賢王灌了什麽迷魂藥,放着大好的土地不去打,偏偏要來給雍朝的皇帝稱臣!”

蘇疏勒撚了撚胡須,安撫地拍拍座下躁動噴着響鼻的馬兒,嗤笑一聲。

“打?誰去打,你去?你可別忘了,半年前是誰在莎車草原被一個還不到十九歲的小子打得半條命都差點沒了!若不是三王子帶兵及時趕過去,你以為自己現在還能全肢全腿地站在這裏和我抱怨?”

索盧放粗犷的臉漲得通紅,“那個姓梁的不過就是會耍點心眼罷了!雍朝人就是狡猾,我怎麽會知道他在南坡也埋了伏兵……”

蘇疏勒沒有再去理會身旁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只是望向皇宮的方向,眼神狠厲刻毒。

他們的确是不想再打下去了,不過縱然是制定盟約,他也必須得從雍朝身上狠狠刮下一層肉來,以報這三年來子民軍士們所受的種種恥辱與仇恨。否則的話,他又有何面目回去?單于近日愈發信任左賢王,他再不有所作為,只怕右地都要被那個只知逢迎的小人給吞去一大半了。

……

莫說是民間這些時日來都在沸沸揚揚地讨論着胡人來朝之事,便是在宮中,也常有三兩宮女太監閑時便互相交換個眼色,悄悄揣測着胡人何時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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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鶴氣定神閑地坐在院內石桌旁看着書,便是偶然聽得幾耳朵竊竊私語,也只是不以為意地笑笑。

一旁的成墨可沒法像他那般淡定,他強自按捺着激動的神色圍在沈驚鶴身旁,“主子,您之前所說的大事就是這個?您可……您可真是神了!簡直就是活神仙下凡!奴才天天跟在您身邊,兩只眼都瞧着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您怎麽就能提前這麽久得到消息呢?”

沈驚鶴聞言失笑,“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真當我是哪家大戶的閨秀啊。什麽亂七八糟的詞兒都往我身上套,書房裏的那些經書,你得了閑便給我去好好讀上一讀!”

成墨苦着一張臉讨饒,“好主子,您也知道奴才就不是那讀書的命,您還是饒了奴才吧!只是奴才心中實在好奇得緊,還請主子賜奴才個明白。”

沈驚鶴随手拿書卷一敲成墨的腦袋,“不是說了麽?我前些時日在宮中見着梁延了。”

“啊?”成墨依舊摸不着頭腦,“這又跟梁小将軍有什麽幹連?”

“想不出來?那就留着自己慢慢想吧。再不知道,午膳幹脆也別用了,乖乖給我進書房讀書去。”

“主子?這……奴才不問了就是,不問了就是……不吃飽飯,奴才哪有力氣伺候您呀!”

不去理會成墨的哀叫,沈驚鶴心情愉悅地将目光轉回書上,翻到了下一卷。

戰事并無大變,常年戍邊的将軍卻突然低調回朝。眼下國內既無內患,皇帝身體也一如往常,就連皇子和朝臣也仍舊是平日裏暗自交鋒表面和氣的模樣。如若不是京中即将迎來一批身份特殊的客人,又是什麽需要讓皇帝匆匆将他召回呢?

胡人若入京,總歸不可能是單純過來欣賞欣賞大雍風光的。而若是來議和的……

沈驚鶴垂下眼,遮住了一閃而過的情緒。

盟約尚八字還無一撇,皇帝就已急不可耐将邊境手握重兵的将軍召回。身為一國之君,急于收掌兵權的舉措并非不能理解,但這樣對待一個三年來始終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将領,難道真的不會令他寒心嗎?

想到那日梁延仍舊英挺平和的氣度,沈驚鶴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這個人,到底是當真傻得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了卻仍不在意?

他無意識地捏緊了頁邊,還未來得及多想自己心中的情緒由何而來,一聲驟然響起的“六殿下”就驚得他迅速回過神來。他扭過頭去,定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一身深紫宮服的德全。他垂着手恭謹地站在院門旁,面上罕見地帶上了一絲緊張與嚴肅。見他看來,德全将緊張的神态略緩了緩,聲音卻仍不見放松。

“六殿下,奴才是來替皇上傳話的,半途上被貴妃娘娘叫去詢問了幾句,已然耽誤了不少時間。還請您即刻換上朝服,随奴才至昭年殿去。”

昭年殿?沈驚鶴心下一驚,這不是專門用來接見外邦使臣的地方麽?

他略一思索,“多謝公公,我知曉了。這胡人行動果然迅猛,放出風聲來不過半旬,竟能從北境一路趕到京城來?”

德全面上也是苦笑,“陛下得知後亦是大驚,原先宮中預想的諸般準備還未來得及施行,胡人就已堂而皇之出現在城門口了。為今之計,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還請殿下快些整理好行頭随奴才來吧,估摸着時辰,胡人也快至了。”

沈驚鶴不再耽擱,迅速讓碧珠為自己換好朝服,撫平了衣擺的褶皺後,就大步跟着德全往昭年殿行去。

……

昭年殿頂的蟠龍藻井之下,環繞排列着整整二十八根金絲楠木大柱,上繪金色龍鳳浮雕,象征着周天二十八星宿。華貴恢弘的宮殿內氣氛肅穆,兩側分列着排成長長兩行的文武群臣,百官皆一身隆重官服,鐘鼎齊鳴,放眼望去皆是看不到盡處的攢動人頭。

皇帝氣勢威嚴地坐在最上方龍椅上,面色仔細看來卻有一絲不豫。

沈驚鶴趕到的時候,其餘幾位皇子已經侍立在群臣之首。見到他匆匆而來,大皇子沈卓昊不屑地冷哼一聲。

“果然是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這等重要的大事都能晚了時辰,也無怪乎手下宮人不識禮數。”

五皇子沈卓軒看了他一眼,剛想為沈驚鶴解圍一二,卻被突響的一個聲音打斷。

“大皇兄此言差矣。”開口的是一個氣宇不凡、風度翩翩的青年,見到沈驚鶴向他看來,他和氣地一笑,“六弟生長在民間,往日也不曾學過宮中規矩,便是年紀小貪玩來遲了些,倒也無可厚非。何況胡人還未進殿,這般時辰,倒也并不怎能算遲。”

沈驚鶴聽着這番看似解圍實則更将他推向風口浪尖的話,心中微嘲。想來這位就是他唯一不曾謀面的三皇子沈卓旻了,這樣看來,不僅是容貌,就連這副口蜜腹劍笑裏藏刀的性子都十成十地像足了徐貴妃。

果然,皇帝聞言,本來就因胡人提前來宮而不豫的面色更沉了沉。他皺着眉看了沈驚鶴一眼,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因快步行至身邊彎腰小聲禀告的禮官而止住。

“陛下,胡人已至殿外候着了。”

皇帝聞言神情一肅,他按着扶手将身略微前傾,冕旒上的白玉串珠遮住了小半天顏,但那份極具壓迫感的威勢卻是毫無阻礙地盡數洩出。

“宣。”

“——宣胡使觐見!”傧者拖長了聲音,一個接着一個高聲唱道,一直接到了殿外玉階下。此起彼伏的聲音回蕩在闊大的昭年殿內,宛如洪鐘嗡鳴,氣勢恢宏。

回聲消散的那一刻,幾個人影也慢慢出現在了殿外。在場官員無不屏住呼吸望向那率先踏進殿門的一只腳,緋綠的高統革靴緩而重地踩在厚重的繁紋地毯上,宛如三年前踏在邊境百姓死不瞑目的屍身上,踏在大雍被鮮血浸得赭紅色的國土上。

逆光中逐漸顯露出來人的模樣,高大彪悍的壯漢簇擁着一個打扮尊貴的中年人,他鷹隼般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直直射向殿上。

“雍國皇帝,我是胡國的右賢王,蘇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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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人要捕捉作者菌呀~沒有的話一會兒再來問一次=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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