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蘇疏勒見到梁延,臉色驟變,嘴旁胡須不受控制地顫抖着,瞳孔驚懼地放大。

這……這個煞神,他居然會在京城?他怎麽能在京城?

索盧放等人也是臉色煞白,既驚又怒。半年前的那一戰……不,應該說是單方面的屠殺仍歷歷在目。日暮黃雲下,那人攜着氣幹雲霄的奇兵從高坡上以雷霆之勢呼嘯而來,所到之處無不一片折戟哀嚎。野火昏黑,亂鴉凄號,那一役将莎車草原的衰草濺上了遍地殷紅,他最倚重的副将也被一劍寒光斬首。

他對梁延最後的印象,是自己在三王子所遣援兵的掩護下狼狽從小道逃走前驚駭的一回頭,隔着腥風殘雲,那個一身戎裝的身影駐馬于血色斜日下,遙遙冷瞥過來的一眼卻讓他有種被孤狼鎖定為獵物的巨大恐懼感。

這個年紀并不大的少年将軍,卻在過去三年間的血戰中所向披靡,直把他們向來引以為豪的鐵騎斬殺得七零八落,幾次三番将他們逼入絕境。但凡提起他的名字,胡人軍士無人不聞之色變,只因這個人實在是強大到無法戰勝。

若不是胡人憑借在北境盤踞已久的優勢,對地形了如指掌而又騎行迅捷,只怕他們現在連活着站上昭年殿和談的資格都沒有。

這個人現在不是應該在北境戍邊麽?他又怎麽會回到京城來?

蘇疏勒的心中滿滿都是後悔懊喪,如若早知道梁延也在,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多嘴提什麽比試。現下可好了,他身後精挑細選出的勇士看到梁延就不免先在氣勢上矮了一截,還比個勞什子比!

“這梁小将軍好生威風,胡人先前還盛氣淩人,看到他卻是連腿肚子都吓軟了。”三皇子沈卓旻看似感慨地喃喃自語道,傳到皇帝耳中,卻是讓他本就複雜的眼神變得更為幽深。

沈驚鶴握緊身側的拳頭,藏住眼中一閃而過尖銳的怒氣。

自古功高震主本就是兵家之忌,三皇子這一手煽風點火的功夫倒是爐火純青。排除異己的手段他自己上輩子也不知用了多少,然而只有一點,那就是他從未将這些陰謀強附到保國安民的軍人身上。他自認不是君子,但是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卻是他為數不多所堅持的執拗。

“梁小将軍領的是我大雍的兵,護的是我大雍的一方國土,胡人懼他便是懼大雍的國威,這又豈非是幸事一樁?”沈驚鶴的聲調難得帶點冷意。

沈卓旻聞言驚異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我不過随口感慨一句,六弟怎麽還較起真來了?”言罷微笑着輕輕搖搖頭,像是面對小弟頑皮時無奈而寵溺的兄長。

皇帝沒有開口,只是用不置可否的眼神掃視了一眼暗自交鋒的二人。梁延這幾年在北境聲名漸起是不假,然而如今是自己派內侍暗地裏将他召來,他又一早聽話地自卸了兵權,此時好生安撫徐徐圖之方為上策。

他和顏悅色地讓其平身,梁延應聲站直了身體,筆挺英姿宛如霜柏傲寒。

梁延微微側首望向四肢僵硬的蘇疏勒,冷峻的面容上并無過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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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賢王想如何比過,梁某定奉陪到底。”

蘇疏勒神色幾經變換,強撐着扭過頭環視一圈身後武士,視線所及之人無不赧然汗下,悶不吭聲地低首。他大失所望之餘,卻也有着幾分意料之內的悵然。

唯有索盧放神情掙紮,青筋暴出,額角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滾落。令人難捱的僵硬沉默中,他最終還是一咬牙站了出來,“王爺,索盧放請戰!”

索盧放膀大腰圓,肌肉虬結,鼓起的太陽穴叫人一望便知這是個功夫好手。他并不是毫無腦子只會逞勇的莽夫,之所以肯在這時站出來,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與雍國的賭約是一方面,但更令他焦躁的是他半年來都一直為那個眼神帶來的恐懼所攝,每每回想起,渾身的氣勁都會因心神不穩而一洩。無論如何練習,他的武藝都始終無法再精進一步。若是不能趁此機會贏下梁延消除心魔,他只怕自己日後連先鋒将軍的位子都保不住。

若論單打獨鬥,想來鹿死誰手仍猶未可知,不妨放手搏上一搏。今日說不得便是他索盧放一雪前恥之時!

話雖如此,當對上梁延冰冷深沉的雙眼時,他的心中仍是不免有些發慌。索盧放在地上啐了一口,深呼吸着告誡自己不要被眼前人的虛張聲勢所唬住。

蘇疏勒神色也有些焦灼,他猶豫了片刻開口,“既然如此,不如便一局定勝負吧。”

不知怎的,蘇疏勒心中不安的預感愈發濃烈,他鬼使神差地又加上了一句:“比武只是切磋,點到為止。以防意外,不如便将兵器換作木制的?”

皇帝自然點頭應允,內侍庫房中取來各式硬木兵器列于殿中。索盧放率先大步上前挑了一把沉甸甸的木刀,梁延待他挑完後方不緊不慢地上前,目光在各式長劍上一晃而過,不做停留,只随手揀了一杆紅纓木槍。

殿中央早已被清出了一塊足夠二人施展身手的方地,冰冷無聲的戰臺上,梁延和索盧放各執兵器自據一角,對視時隐有奔雷走電游動于其間。逐漸彌漫開來的迫人壓力使人情不自禁屏息靜氣,明明沒有黑雲壓頂戰鼓驚沙,衆人卻只不約而同心驚膽戰地遠遠散在一邊。

索盧放看着不遠處不動如山的梁延,從未覺得連吞咽口水的動作都變得如此艱難。他拿刀的右手難以察覺地微顫,天地久久低昂,仿佛在千旌萬騎間正暗湧着一團雷霆震怒,下一秒爆溢就是天柱崩摧,日月無光。

不行……他不能再等了。索盧放眼神沉厲,再等下去,他怕自己連出刀的勇氣都要消失了。

他瞅準梁延呼吸的間隙,忽然暴起,一柄刀攜着風雷之勢直取梁延面門而來。這霹靂一般迅疾的刀勢似飓風翻海,直叫人避無可避。眼看刀鋒就要與梁延的面容相觸,觀者無不一聲驚呼,更有那膽小的一早緊緊閉上了眼睛。

快了,只差兩寸……

沈驚鶴呼吸一窒,小指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索盧放看着一動不動似是來不及反應的梁延,喘着粗氣,瞳孔興奮地擴大。他在草原上被追殺得只能狼狽逃竄的恥辱,無論怎麽努力都一直停滞不前的武藝,胡國接連戰敗丢盔棄甲的顏面掃地……這一切,馬上就要在下一刻做出了結!

刀鋒又逼近一寸奮力劈下,卻沒有傳來預想之中的觸感。索盧放臉上放肆張狂的獰笑猶來不及收去,眼中卻滿滿都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怎麽會這樣……人呢?

碎影搖星匝地揚,矯如群帝骖龍翔。

沒有人能看清梁延的動作,只知道天旋目眩之間,萬象變色,他的殘影已避過刀風傲立于索盧放身後。一杆寒槍攪翻寒星,雷吼濤驚,似是有電光驚飛。微鈍的槍頭橫貼在索盧放脖頸的皮肉間,冰冷的溫度傳來,讓他一瞬間有種自己已經死了的錯覺。

不……這絕對不是錯覺。

索盧放手中的刀劇烈地顫抖嗡鳴着,終于“砰”地一聲落地,似是再也不堪重負這懾人的威勢。

梁延黑沉沉的雙目仍然不見絲毫波動,然而只有方才親身與他兵戈相接的索盧放才知道,剛剛剎那間感受到的殺氣是多麽的凜冽而清晰。

如果這杆寒槍不是木制的,如果這不是在雍國的朝堂……

索盧放雙腿一軟,忍不住滑落在地。死亡的恐懼仍呼嘯着在他頭頂上盤旋,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他渾身冷汗淋漓。此刻他心中的念頭只有一個:逃!

梁延微偏着頭,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收回寒槍橫立于身後,獵獵凜風吹動紅纓,雷霆已收,江海凝光。

“你輸了。”

低沉磁性的三個字簡單落下,胡人霎時間面如死灰。

蘇疏勒臉色煞白地喚人将嘴唇不住哆嗦的索盧放扶下,終于徹底熄了心中所有的蠢蠢欲動。這樣一個允文允武的強盛之國,必将更加走向強大,無論如何,都已再不是他們胡國能招惹得起的。

他的神色有些頹唐,怔怔半晌,終于率領着身後一衆胡使心悅誠服地跪在了殿上,朝着龍椅上一直面不改色注視比武的尊貴身影重重叩頭,“皇帝陛下,這場賭約我們甘拜下風。蘇疏勒歸國後,必将盟約與大雍結好之意如數帶至單于面前。唯願二國寝兵休戰,除前事,複故約,安邊民,使少者得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

塵埃落定,這樁幾經驚險的大事終于已了。殿內衆臣無不松了口氣,相互微笑着颔首致意。皇帝面上也展露了一絲真正的笑意,他心情愉悅地走下玉階,親手扶起了蘇疏勒,“右賢王不必多禮,我雍國向來親仁善鄰,若真能與胡國以相親睦,豈非國之美事?”

蘇疏勒神色複雜地低頭,“陛下有此等容人之度,我們卻是無顏再叨擾……國書既至,盟約亦定,我們也是時候該啓程回去了。”

皇帝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他只是轉身一揮手,吩咐禮官今夜擺開華筵,以賀兩國重相通好之喜。

……

三日後,京城的百姓夾道歡送着胡使歸去,街頭摩肩擦踵,熱鬧非凡。打了許久的仗,折進了無數正當年華的熱血男兒,終于換來了難得的太平,舉國上下都是一派歡欣的笑顏。

皇帝站在城門上,看着胡人滿載賞賜的車隊逐漸遠去,直到成為天邊遙不可見的一個小黑點。

寒風将他繡着龍紋的衣擺微微吹動,他負手望向城門下歡欣鼓舞的民衆,眼神沉遠,側首低聲對身旁內侍吩咐。

“将六皇子帶至禦書房等候,朕有話要親自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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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小天使風師青玄投喂的營養液~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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