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秋節漸深,天邊蒙蒙露出的一絲晨光将城西禦街暈染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帶着草木清香的晨風搖落了昨夜凝在枝頭的露水,恰好滴在方打起青緞簾子準備下車的沈驚鶴眼睫上。

沈驚鶴站定,伸手随意将眼角的冰涼抹去,一擡眼,卻發現面前杵着一個直挺挺的身影。玄色的衣袍上隐有寒氣撲面而來,顯然這人已待了不少時辰。

然而這并不是沈驚鶴所關注的,當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時,他的臉上一瞬間浮現出混雜着震驚、欽佩與羞赭的糾結神情。這三種感覺交織在一起實在是太為怪異,他想自己的神色必然有一剎那的失控。

“梁……小将軍?将軍大名可謂如雷貫耳,此次初見,方知果真不負盛名。”沈驚鶴帶着點試探開口,心下只盼望梁延能将蓮池旁的誤會早早忘卻抛到一旁。

“初見?”梁延勾了勾唇角,不知怎地竟憑空生出了些逗弄他的心思。他故作沒看到眼前人滿懷期待的眼神,皺着眉苦思,“可那日蓮池……”

“什麽蓮池?”沈驚鶴睜眼說瞎話,“怕不是梁小将軍記岔了吧。”

“是麽?”梁延低頭,高大的身量帶着與生俱來的壓迫感,“可我總覺得殿下看起來有些面熟,特別是……”

他不動聲色瞄了眼沈驚鶴還帶着一抹潤意的白皙手指。

“特別是,總有些不安分的水珠落到殿下眼前的時候。”

沈驚鶴聞言臉色一僵,知道這事是不能就這樣揭過去了。他有些氣急,怎麽自己就這麽倒黴,風迷了眼還恰巧被人撞了個正着。可是前世慣有的自持克制又讓他做不出追在人家後頭強行解釋自己沒哭的事來。

他不免覺得郁悶,偏生又無法對眼前之人生起氣來。于公,他是他最為敬重的保家安民的将軍。于私,他又替他擋下了右賢王不懷好意的比試。這可真是……

他煩惱地皺着眉,少有這般為難的時刻。

梁延見他神色糾結,生怕自己逗弄太過又惹了這小皇子哭,當下好心地主動攬過話題,“我看那小仆也呆站了半天了,殿下不讓他将馬車駕到巷尾安置好?”

沈驚鶴這才分過神注意到牽着缰繩傻站在一旁的成墨,他自打見到梁延本人起就一直是一副傻愣愣的夢游樣。心中暗罵一聲沒出息,也不知是對他還是對自己更氣惱一些,沈驚鶴連聲催促着他将馬車駕走。

成墨如夢初醒地将車駕走了,車轱辘碾過青石街道,濺起幾滴昨夜殘留的雨水。木輪與石板相撞的聲音沉悶地響徹靜寂無人的街道,等到馬車遠去後,留下的卻是一片比方才還要沉寂的靜默。

沈驚鶴後知後覺此時偌大的街上只剩下了他和梁延二人,他輕咳一聲,覺得這樣一直沉默不語似乎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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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起頭,讓态度盡量自然地寒暄道:“現下不過平旦時分,太學卻是要等到卯時方開,梁小将軍若是過來尋人,只怕來得稍早了些。”

梁延聞言沉默了半晌,面色一下變得有些古怪。他彎了眼,帶着幾分好笑地問道:“六殿下以為我是來尋人的?”

沈驚鶴一愣,“不是麽?”

他一介武将,平白無故一大早跑到太學來,不是為了尋人難道還能是為了……

“我是來讀書的。”梁延看着他一臉驚愕,順嘴補充道,“聽聞六殿下也要在此進學,想來日後我們二人便是同窗了。”

沈驚鶴的身子不穩地搖了搖,梁延還以為他是被晨風寒涼吹得受不住,一直站在上風口的身體又向他那邊側了側。

沈驚鶴強迫自己從有些茫然的狀态中清醒,“你……你不是将軍麽?”

梁延失笑,“将軍就不能讀書了麽?我雖是個粗人,卻不能有顆想當儒将的心?”

沈驚鶴連連擺手,尴尬地解釋道,“不不,我絕無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說……這,你身為将軍,難道不是該去領兵麽?”

略微收斂了笑容,梁延垂眼看向沈驚鶴,眼中流露一抹自嘲,“若使天下百姓從此不識征戰事,我便是不做将軍,又豈會不覺欣慰呢?與胡國盟約既定,原先的副将就足以于北境戍邊了。”

聰慧如沈驚鶴,又豈能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他不由默然,讓遠征已久的将軍留于京中溫書習文,這卸去兵權的方法……倒是別致的很。

他有些想開口安慰一二眼前略有失意的高大青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猶豫起來。他們的關系,好像還沒有熟到可以談論這等事的份上。

“那日在昭年殿中,你為何不取木劍?”沈驚鶴想了想,有些突兀地開口。他觀梁延進殿時的動作和最初挑選兵器時的目光,應該是最擅于使劍的,可是為何和胡人的比試時卻要用槍呢?

梁延愣了愣,似是沒想到這個見了不過兩三面的小皇子竟然一眼就能看透自己慣常用的兵器。他摸了摸空無一物的腰間,神色頗有懷念,“我有一柄從小便配在身邊的寶劍,名喚湛流。殿下想來未曾見過,當在北境寒冬拂劍橫空之時,那真可謂是霜鋒雪刃,飛舞滿空。”

沈驚鶴雖然很少有機會能見到雪,但依舊能想象劍斬冰霜那般恣肆潇灑的場面,他的雙眼有些發亮,“湛流?可是取‘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之意?”

“正是。”梁延欣賞地看着他,方才本就極淡的失落一掃而空。他擡眼望向遠處逐漸亮起來的晨光,棱角分明的眉目滿蘊英武驕傲的氣概,“我既用慣了這般斫金斷玉的寶劍,自是不願将就去使那些一碰便要磕個角的庸物。”

原來縱橫沙場的小将軍也有這般任性的時候麽?沈驚鶴低下頭來掩飾未藏好的笑意。

“可惜京中無故不得佩劍上街,我雖與湛流長伴,如今卻是不得不将它收于匣中落灰了。”梁延輕嘆了口氣。

沈驚鶴認真地看向他,目光中是不容錯認的篤定,“梁小将軍,我向來相信寶劍縱使蒙塵,也終有重見天日淩風破雲的那一天。你的劍在京中不得使,定是因為有更寬廣的一片天域在等着它。”

梁延細細瞧了他半晌,別過臉輕笑一聲,掩住神色一瞬間的動容,“六殿下,你還真是……”

他偏過頭,一臉鄭重地望進沈驚鶴的眼中,“無論你這話是說來逗我還是安慰我的,我可都是當真了。”

沈驚鶴對上他深邃的眼神,竟莫名覺得有些不自然。他抿抿唇,将視線游移到已漸而出現三三兩兩人影的街尾,“……這成墨也真是的,安置個車馬罷了,怎麽去了這麽久。”

梁延也擡頭望了望天色,“看着是快至卯時了,你那小侍從也差不多要回了。我怕初進太學的第一天就晚到,特意來早了些,誰能想到這府門前竟如此清冷。”

他感慨地搖了搖頭,沈驚鶴也是一臉贊同。他怕算錯了路程,特意也起早了些,卻是陰差陽錯地和梁延在這空不見人的街上相談甚歡。

成墨提着書箧的身影從巷尾而來,漸漸清晰。悠揚深遠的晨鐘從城中向各處遠遠傳去,街上開始有了人聲,百姓們揉着眼出門開始灑掃,稚童的稀疏哭聲混着婦人的絮絮低語斷斷續續地飄散在微風中。

沈驚鶴帶着一絲淺笑望着眼前的一派人間煙火景象,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定平和。梁延側首望着他,不自覺也彎了彎唇角。

“太學的府門開了,可以進去了。”

成墨正巧趕到了門前,沈驚鶴對梁延點了點頭,與他并肩踏入了太學。

晨風吹動了二人的衣袂,玄色與月白短暫地交織在一起,又悠悠然落回腕上。

……

太學由方子艾方太常主掌,下設諸位學正與學錄分管教習。太學的學習時間極為自由,除了每日初至時需由學官領着誦讀講經兩個時辰外,剩下的時間全由太學生自己支配。可以尋一處僻靜清幽的地方自己溫書,也可以去不同學正的課堂上研習感興趣的內容,更是常見三三兩兩的學生聚在一起析理問難、清談辯論。

皇帝先前便吩咐了下去,故而方太常見到二人時并無訝異。他撫着花白的胡須,不疾不徐地領着他們至中央最為寬闊的一座書院,笑道,“太學雖是卯時便去了鎖,但是為了照顧路遠的學生,晨誦多是卯時一刻才開始。往後你二人大可不必如此早來。”

沈驚鶴了然地點了點頭,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陸續開始有人走進的書院。

方太常那日也在昭年殿上,對這個才思敏捷的六皇子也是頗為喜愛。他指了指右側一處空着的坐席,“書院向來是一席兩人同坐,你與梁将軍同為新至,便坐于一處吧。平日教習時若有不懂之處,大可随時向我與諸位夫子請教。”

兩人道謝後落座,成墨将筆墨紙硯和各色經義擺好後,便退至偏院等候。小厮書童在課中是不能随侍左右的,唯有等到晌午用膳時,才可将一早備好的膳食送給各自主子。

沈驚鶴翻開一本《大學》,看着梁延自己打開一直親手拎着的書箧,有些疑惑,“你沒帶侍從來麽?”

梁延神情淡然地将書本放好,“我不習慣身邊有人跟着,只讓他們每日晌午來送一次飯。”

輕輕點頭,沈驚鶴想了想,斟酌再三地開口,“你在邊關多年,若是讀書習字有難通的地方,我雖不才,但或許也能為你解答一二。”

梁延看他一臉小心翼翼,直怕自己誤會看不起他,眼神不免柔了幾分,“多謝殿下,我雖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先父向來要求嚴格,從小倒也沒落下書墨上的功夫。”

沈驚鶴卻當真是有幾分詫異,日複一日辛勤練武還能擠出時間來讀書,眼前人的毅力與堅韌可見一斑。

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只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尖酸不屑的嗤笑。

“不過是瞎貓碰着死耗子恰巧對了個對子,倒真把自己當成了什麽鴻儒。連學塾都沒上過幾天,怕也就只能教教那只懂打打殺殺的武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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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鶴:我真的沒有嫌棄你文化水平低的意思。

梁延:我知道,你別急,小心一會兒又哭了。

沈驚鶴:……= =

PS.謝謝小天使“去吧!鄉下人”投的地雷和營養液~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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