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在只不時傳來幾聲低語的空闊書院內,這聲尖利的嘲笑便顯得尤為刺耳。周圍陸陸續續坐定的學子們紛紛側目,有好事的已向前後同伴打探起了新來的兩人,得知他們一個是方嶄露頭角的皇子,另一個是北境的常勝将軍,紛紛縮了頭閉上嘴,只時不時用書本遮着臉偷着往這處看來。
沈驚鶴掀了掀眼皮,懶得理會這般低級的挑釁。他罔若未聞地從書案上拿起卷帙細細看了起來,梁延卻是臉色微沉,望着他默不作聲的模樣,心緒有些複雜。
這個小皇子,每次受了欺負,都只能這樣沉默地忍過去嗎?
那日蓮池旁他眼角帶着淚的臉龐和今晨與自己閑話時神采飛揚的面容逐漸重合在了一起,梁延皺着眉想了想,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看他帶笑的鮮活模樣。
他一把伸出左手将沈驚鶴掌上的書蓋住,神色認真地望着他。
“你不要怕。”
什麽?
沈驚鶴正看得起勁,一只突如其來的手差點沒把他吓一跳。他順着這只手一路往上看上去,正對上梁延墨黑深邃的雙瞳。
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梁延看他愣愣瞪着眼瞧着自己,刻意将周身冷凝的氣息柔和下幾分。
“你是皇子,沒有人可以欺負得了你。”
沈驚鶴反應了半秒,才察覺過來眼前境況究竟是怎麽回事。他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好笑過後,心中卻是無端泛起一絲暖意。
他将書冊從梁延手掌的桎梏下一點點輕抽出,在半空中潇灑地揚了揚,“我不是怕,只是比起這位對我們的交談格外關注的公子來說,抓緊時間讀書于我才更為重要。”
別過半張臉,沈驚鶴悠悠的眼神輕飄飄滑過身後那個看起來年紀甚小的世家子弟,由于自己的挑釁被兩人長久忽視,他白淨的面皮氣惱地漲得通紅。
“人有七竅,我沒怎麽讀過書,卻是比不得這位小公子已通六竅。如此,可不得更為勤勉學習麽?”
那小公子頓時一頭霧水,有些搞不懂眼前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正皺着眉頭思索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時,一聲清朗的笑乘着晨風遙遙傳到了院內。
“六弟可別再逗他了,王公子可是大皇兄的親表弟,惹惱了他,你又能讨得什麽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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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兄?”沈驚鶴望向踏進書院門內那個一襲藍衫的青年,眼含驚喜。
沈卓軒微笑着應聲,目光轉向他身旁坐着的梁延時,也客氣地點了點頭。
“三皇兄本欲與我一同前來,奈何前日受了風寒,近日怕是要缺席了。”
沈驚鶴了然地點頭,說是風寒,怕也只不過想暫避過風頭,等着看自己初入太學時不同方面的反應罷了。
王祺見他們再度抛下自己自顧聊了起來,神情不忿,“你們到底在打什麽啞謎?”
梁延扭頭冷冷看向他,“王公子才學淵博,連我這個武夫都聽得懂的話,你卻要反應這麽半天?七竅通了六竅,自然是——”
他利箭一般的視線直直投射下來,頓了頓,不屑地勾了唇角,“一竅不通。”
語調冰冷的四個字讓王祺在原地愣了半天,周遭接二連三響起的隐忍的笑聲才使他如夢初醒。他大怒地一拍桌案,“你們……好,好樣的!看我不告訴表哥去!”
沈驚鶴也不回頭看他,只是輕笑一聲搖搖頭,看上去渾似在感慨“孺子不可教也”。沈卓軒看着梁延主動與王祺對上,卻是頗有些驚訝地揚起了眉。
這梁小将軍素來是個冷峻少言的性子,今兒怎麽反倒第一個出頭了?
他看着沈驚鶴和梁延雖無言語但卻自成一股默契的氛圍,難得困惑,這毫無關系的二人什麽時候竟變得如此熟稔了。
王祺還想再開口發幾句火,卻只聽得院門旁隐隐傳來躁動聲。
“先生來了!”
眼尖的學子低聲喊了一句,這一聲落下,此起彼伏的問好聲頓時在院內一波波回蕩起。王祺含混地跟着衆人問好,有些不耐地撇着嘴。可當來人終于在書院最前方站定時,他卻眼前一亮,快意地笑了出來。
這下,看那六皇子不得被狠狠收拾一頓。
……
軒窗白牆下随意栽着幾叢青翠筆直的修竹,習習清風繞了滿院,那萬竿翠稍的輕陰斜影便輕輕晃動着,葉片相擦宛如淅瀝雨聲。
儒生打扮的學子們端坐在各自席前,手捧着書卷齊聲誦讀着,朗朗書聲直傳到了雲中。
一身官袍、面白無須的中年文士開口念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于是便傳來了齊整劃一的跟讀,“大學之道……”
李公甫領着學生們作着每日一次的晨讀,心思卻全然不在這上邊。他盤算的目光不時從先賢之言上游移走,落到正認真誦着書的沈驚鶴身上,又很快故作不經意地挪開。
他向來親附于大皇子一派,若不是端妃娘娘相助,他也沒法這麽快爬上翰林學正的位置。此次六皇子前來太學讀書,大皇子雖沒有作下明确的指示,然而他們為人臣子的,可不就是要好好揣度主子的心意,在主子開口前就将事情漂亮地辦完麽?
李公甫又瞥到坐于左前方低聲跟讀的大皇子,想着自己到時能得到的嘉許,蠢蠢欲動的心思不由更加興奮。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梁延身姿端坐得筆挺,一手穩穩持着書卷,輕而清晰的聲音在周遭不絕于耳的誦讀聲中響起。
“李學正恐怕來者不善。”
沈驚鶴仍低着頭,動作未變,面上稍縱即逝的複雜之色卻明白地表露他聽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為太學這讀書的清靜之地,能少些污濁之事。”
他微不可察地搖搖頭,對自己仍懷抱的兩分天真自嘲一笑。
梁延帶着點憐惜望了他一眼,眼前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面容因眼角眉梢隐隐流露的一抹失意而更為真實。父母先後故去時親朋的作鳥獸散,北境立功時君王同僚的猜忌打壓,他冷眼望過了多少世态炎涼人心險惡,又豈能不知這個初回深宮的小皇子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看着沈驚鶴,一瞬間竟好像看到了當年那個步步艱險的自己。在那時,他曾無數次希冀過有人能陪他走過這一程荊棘叢生的風雪。如今這個正竭力使自己變得強大起來的少年,也會有過這樣的念頭麽?
李公甫心不在焉地念着經義,“所謂大學,乃是大人之學,君子之學,教人彰明自己的靈明德性……”
他又拖長了聲調将這短短一篇來回領讀了數遍,時不時講解點評兩三句。溫暖的日光灑了遍地金,熏風拂來,和着他不見什麽起伏的音調,讓坐在後排的幾個學子腦袋漸漸一點一點的,險些沒一頭栽到案上去。
王祺也是強撐着困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心情煩躁。這李學正什麽都好,平日既慣會捧着他,又總将自己的習作悄悄往高裏提一檔,只有一點,就是講課時實在太過無聊。如今眼瞅着晨讀的兩個時辰将至,他怎麽還沒有動手給這六皇子一點顏色看看?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李公甫慢慢念完最後一句,估摸着已近巳時,清了清嗓子開口道,“誦讀今日便至這兒,餘下一點時間,你等且作首詩來練手。”
剛剛還有些犯困的衆人連忙打起精神,等着聽他公布題目。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李公甫背着手踱步,“現今你們便以柳為題,在一炷香內賦首短詩來,各抒其心。”
他細長的眼又瞅向沈驚鶴,不懷好意地笑道,“六皇子可懂作詩?若是不會,本官倒也不勉強,也免得收上來什麽‘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這樣你侬我侬的民間小調。”
沈驚鶴不發一言,微嘲的眼神冷冷投來,像是在看一個上蹿下跳不止的跳梁小醜。
李公甫只覺得這個眼神讓自己所有的心懷鬼胎都無所遁形,他抽動着面皮想要開口掩飾一二,王祺卻早已拍案大笑了起來,“李學正,若真是這句還好,只怕他寫出什麽‘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這般對娼女歌妓戀戀難忘的句子來!”
梁延沉下眼神,眸中冰寒一片,似是下一秒就要轉過頭去将仍大笑不止的王祺摔出去。沈驚鶴連忙在桌案下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安撫地眨了下眼。
沈驚鶴将手自然地松開,放回到案上,不卑不亢地開口,“李學正不必特意關照我,我既來了太學讀書,自然是随着諸位學子一同作答。”
“既然如此,那現在就開始吧。”李公甫臉上陰晴不定,喚人在書院最前方燃起了一炷香。袅袅青煙飄飄搖搖地往雲間晃去,衆學子看得香柱既燃,連忙鋪開雪白的宣紙,提起墨筆冥思苦想起來。
沈驚鶴卻是毫無反應,他面上淡淡地也無甚表情,仍閑适地坐于案前漫無目的地打量起了周圍景色,仿佛剛才說要一同參試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梁延看着他一臉氣定神閑的模樣,知道他必留有後手。他不由搖頭笑笑,不再管他,只低下頭去琢磨自己的詠柳詞。
“哼,果然是個只會虛張聲勢的草包。”身後又是一道諷嗤,沈驚鶴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哪個看自己如此不順眼。
香柱不知不覺已燃了大半,煙灰簌簌從朱紅柱體上剝落,悠然飄下。
早有那文思泉湧的學子擱下了筆,正胸有成竹地欣賞着自己還未被風幹的墨跡。大部分人已寫到了近收尾處,時不時皺着眉推敲着遣詞造句。便是那些只是來混混日子的不學無術的纨绔,也應付了事地草草寫了幾行,托着下巴等着一會兒晨讀結束結伴溜到哪個僻靜的角落,好好交流一番添香樓新來的婀娜舞女。
大皇子也已寫罷,他今日從進書院起就一直很沉默,此時正低着頭不知想些什麽。
李公甫看了看只剩小半截的香柱,又擡頭瞅了一眼沈驚鶴桌案上仍是一片空白的卷紙,一時之間竟不明白這六皇子到底想要做些什麽。若是不會作詩,他方才偏生說得如此篤定。可若是會作詩,他又何必拖到現在?
“六皇子,這香可是快要燃盡了,若是實在作不出來,大可跟本官講一聲,又沒人敢将您笑話了去。”李公甫陰陽怪氣地說道。
沈驚鶴此時才舍得将頭轉過來,慢悠悠地往他那處看了一眼。當看到所剩無幾的香柱時,面上一派恍然大悟。
“咦,這香怎麽燃得這麽快?‘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我卻是還沒有想好要說什麽呢!”
王祺誇張地諷笑,亦有幾個面生的學子緊随其後發出悶悶的嗤笑聲,沈驚鶴随意地打量了一圈,卻是在心中暗自記清了他們的面孔。
李公甫也在眼中劃過一絲輕蔑,他看了看已堆了滿爐的香灰,開口準備令學子們停筆。沈驚鶴卻突然重重一敲書案,滿臉頓悟,惹得衆人紛紛側目看過來。
“有了!還要多謝李學正,若不是您給了我靈感,恐怕這詩我直到現在都寫不出來呢。”
他感激地笑了笑,語氣真摯,提起筆蘸飽了墨汁就往紙上潇灑地飛動起來,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李公甫和王祺都蹙着眉望着他,心中并不覺得他真能寫出什麽好詩來。唯有被他們高高捧着的大皇子卻是緊緊盯着沈驚鶴,想起當日昭年殿中發生的種種,呼吸有些不穩。
他總有隐隐的預感,這個六皇子,又要整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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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未惟、去吧!鄉下人!兩位小可愛澆灌的營養液~噸噸噸
感謝去吧!鄉下人!、鯉魚、shellybish三位寶寶們扔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