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場本應掀起軒然大波的危機就這樣被消解于無形,沈驚鶴不僅沒如同旁人算計好的那般被當場逐出書院,反而在宋學錄臨走前得到了他滿含嘉許的一點頭。
散課後,人群如過江之鲫一個個走出院門,唯有沈驚鶴動也未動,一直垂頭端坐于原位。他信手翻着這本滿篇風流的書冊,翻至最後,眼神在一瞬凝固後起了微妙的變化。
梁延看着他不帶一絲情緒的淡漠面容,微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沒事。”感受到梁延的關懷,沈驚鶴擡起眼瞄了瞄他,展顏雲淡風輕一笑,“這些事早晚都會有的,往後的日子亦只會見多,不會見少,習慣了便好。”
什麽叫習慣了便好?
梁延心頭一痛,攥緊他的手腕,皺着眉看去,臉上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的惱怒與疼惜。
他明知前路會有更多的艱難險阻,為什麽非要固執地碰了一頭血還不肯停下?
梁延開口想要質問些什麽,然而沈驚鶴卻倏爾從他手中将手腕抽出,轉身站了起來,面色無波地看向不知什麽時候低頭小步蹭到他們附近的許缙。
“……六皇子。”許缙絞着手指頭,聲若蚊蠅,目光躲閃着不敢看他。
梁延“噌”地一下站起身,長腿兩步跨到許缙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他兩眼迸發着冰冷的怒火,低沉的聲音滿滿皆是咬牙切齒,“你還有臉過來?”
許缙驚慌失措地想要退後,卻是怎麽都掙脫不開梁延的桎梏。他求救的眼神帶着哀求看向沈驚鶴,沈驚鶴卻是沒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出手攔下梁延。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沈驚鶴雙眸猶如三冬凝結成冰寒的平湖,“你如今又是以什麽立場、什麽身份,站到我的面前來?”
“六皇子,您、您聽我解釋……”許缙在梁延手下不斷扭動掙紮着,泫然欲泣,“我是有苦衷的,他們拿父親的仕途威脅我,我沒有辦法……”
沈驚鶴輕嘆一口氣,還是偏首示意梁延将他放下。梁延此時亦将怒火收斂了不少,冷嗤一聲松開了手,面色卻仍是一片雷霆翻湧的暗沉。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這并非你的本意。”沈驚鶴走近一步,直直看進許缙呆呆發愣的眼裏,“然而你的苦衷就可以消弭你所曾犯下的過錯麽?你的并非真心也可以抵消你行動上所帶給旁人的傷害麽?你不是惡的主使,卻因為種種在你看來可以被受傷者原諒的理由屈服淪落為惡的仆役。我理解你的立場,也同情你的際遇,但是,這并不代表着我可以輕易原諒你。”
他頓了頓,別開腦袋,目光悠悠地飛向透過白牆翠竹隐約露出的幾層淡淡山巒,“你知道麽,如若我沒有因為喜愛背下整本《尚書》,或是如若宋學錄當場下庭來查驗,如今的我恐怕早已聲名狼藉被趕回了宮中,一輩子都無法再踏足這座在你我心目中同樣崇高的學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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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缙猛地擡起頭,雙目驚懼地圓睜,臉上是一片慚愧與懊悔,“對不起,六皇子,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們只是想讓您在課上出個醜……”
沈驚鶴勾起唇角笑了笑,神色依舊淡淡,“所以你看,不只是你有苦衷,不只是你有痛苦的遭遇。在這浩大的天地間,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堪的過往。有人能傲骨铮铮咬牙挺過,從不願低頭辱沒自己的氣節。有人卻将之作為為自己的軟弱怯懦辯護的借口,心懷愧疚成為一樁樁陰謀詭計的幫兇。”
“許缙,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沈驚鶴終于轉回頭來,淡然自若地望向他。許缙怔忪地看着眼前一襲青衫風骨孤絕的少年皇子,明明他們之間離得是多麽近,他卻只覺得那抹仿佛要溶進風竹間的翠色恍若在天際雲端般遙遠。
“你所希求的真正的尊嚴,其實有一刻,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分明是一句輕輕淺淺的話落下,許缙卻整個人都猶如遭到重擊般心神一震,他喃喃重複了幾次,一道淚水順着臉頰蜿蜒流下,“是我弄丢了它,是我弄丢了它……”
“走吧。”沈驚鶴面色複雜地最後看了一眼仍失魂落魄呢喃自語的許缙,側首望了望從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言的梁延,眉眼難得露出幾分未掩藏好的疲憊。
聞言,梁延仿佛這才從沉思中驚醒。他仿若受到什麽吸引一般伸出手想要撫平面前人緊蹙的眉關,卻在指尖即将輕觸的前一剎頓了頓,最終還是曲起手指默然收回。
他草草将兩人桌案上的書收拾到書箧中,待得碰到那本“尚書”時,眉頭一挑,帶着溢于言表的嫌惡将它狠狠甩進木盒中。
“走吧。”梁延神色莫測,單手提起書箧,“這本書我今天下了學就帶回去燒了,明日我從街上再給你買一本新的。”
沈驚鶴點點頭道謝,和梁延一道從旁側離開。經過仍怔怔靜立于原地的許缙時,他的身形停了一瞬,最後還是不再回首地離去。
秋風将道旁的細葉吹得搖擺作響如雨聲,襯着一前一後踏在落葉枯枝上的沉悶腳步聲,更顯得四周空曠。
同行的路上一路氣氛都很沉默凝重,沈驚鶴強自按捺着走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在一處偏僻清幽的角落止住步子,轉身仰首向他看去,語氣帶着一絲焦躁與問詢,“從剛才起你的情緒就一直有些不對勁,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講?”
梁延見他停步,也跟着驀地頓住步伐。他低頭望向一臉認真看向自己的沈驚鶴,那雙無論面對怎樣的陷害刁難時都處變不驚的眸子此時是一片天空似的澄澈,讓人一眼就能看透其間所藏着的關懷與無措。
就像是被鲛海湛藍水波浸潤後打撈而起的玉晶,不知是天或水倒映的晶瑩,竟似雲開月明下滿捧星影墜懷的銀鏡。
美麗,卻也易碎。
梁延定定地望着這雙眼睛,手指用力地在身側握緊成拳,泛白的指節突起。他迎着沈驚鶴關切的目光,像是魔怔了一般緩緩開口,嗓音帶着低暗的沙啞。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回宮,不再來太學?”
沈驚鶴心神一震,真正被這話所驚到,他倒映滿梁延身影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放大。混沌的腦子分辨再三,他才能艱難地提取出面前人的意思,臉上一片空白地開口,“……你這是什麽意思?”
梁延看着他滿滿帶着茫然與驚詫的面容,似是被刺痛一般迅速別開眼,不敢對上他的眼神。
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不自覺将一直深埋于心底的話說出。然而既然已經開了口,索性便将心中的想法一次性說完罷。
梁延下意識地撫上腰間想要握住湛流有所憑依,然而卻是一下撈了個空。他的手一頓,不由又想到了初入太學那日沈驚鶴眉眼飛揚對他所說的用劍之道,神色更是平添一抹複雜。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回頭看向沈驚鶴,冷硬的面容因繃緊的嘴角而莫名給人幾分距離感,“太學這攤渾水,你不過初涉,便已險些遍體鱗傷。再往下走去,我亦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将你保護妥當。若是有一天你一着不慎,當真被他們設計得逞……”
他光是想想眼前少年被千夫冷指四面楚歌的樣子便沒來由一陣心緊,連日來積壓的怒氣與擔憂如晦暗潮水般翻湧着彌漫上心頭。連在北境面對倍于己身的大軍時他都尚可面不改色,然而一想到沈驚鶴未來可能遭到的險境,他卻宛若整顆心都被緊緊攥住,連呼吸也覺得艱難不暢。
“你回宮吧。”梁延垂下眼,眸色閃動。心中已做下決定,他将聲音放得極輕卻堅決,“回宮尚能保全自己,不要再踩着荊棘硬要選這條坎坷的險途了。你不屬于這灘渾濁的泥淖,你合該有更光風霁月的前路……”
“什麽光風霁月的前路?”沈驚鶴從方才到現在都一直默默靜立于原地不動,直到此時,才輕聲出言打斷,眉眼盛着一片黯然與悲哀,“回到宮中,然後呢?當一個只會乖順撫琴吟詩的皇子,每日只談風花雪月,醉也好夢也好,只盼在暗流湧動的争鬥間徒自落一身潔白無瑕麽?”
“不是潔白無瑕,而是安然無恙。”梁延倏然擡起頭,深沉的雙眼直勾勾地鎖着他的目光,“如此我方有把握能護你平安。”
沈驚鶴似是為他話語所震,不穩地退後一步,眼中盛滿失望不住搖頭,“梁延,梁延……我本以為你是懂我的,我本以為你我際遇如此相仿,是能做成一對至交好友的……”
梁延心中急切,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肩膀,“正因為我孤身一人走過你将選擇的路,才明白你接下來會遇到怎樣的艱難困苦。你不該承受這些,我也不願眼睜睜看着你承受!”
“我們是朋友麽?”沈驚鶴沒有動作,只是用一雙仿佛覆滿冰雪般清寒的眸子直直望向梁延,似是在仔細分辨着他臉上每一處神情的變化。
梁延一愣,皺起眉頭以略帶焦急的口吻回道:“你怎麽會突然這麽問?我們當然是。”
沈驚鶴扯開嘴角輕輕一笑,那上揚的弧度卻莫名流露幾分悲切神傷。他以不重卻固執的力道慢慢從梁延掌中側身掙脫出,“不,我們不是。”
他頓了頓,輕徐的聲音繼續,“我原先也一直以為我們是朋友,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這不過是我單方面的認為罷了。”
梁延聽得此言,心頭緊縮一痛,他将唇抿得更緊,略顯無措地意欲開口解釋。
沈驚鶴卻堅決一揮手止住了他,“我所理解的朋友關系,兩個人是應該從始至終皆為平等的。我所期待的朋友,能夠與我一同并肩扛過風雪寒霜,向着同樣的目标互相扶持一步步堅定走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你所期待的,是一人被另一人所從頭到腳地保護,那并不是友誼。”
他驀地擡眼看向梁延,分明比他低了一個頭,卻仿佛踏足于群山之上,那目光竟似與他來自同樣高絕的高度,“那并不是友誼,而是同情與保護欲。梁延,我很感激,但我并不需要。”
梁延張口欲言,話到嘴邊,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他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在九月的深秋染上渾身刻骨的冰寒。然而心中彌漫的淡淡愧意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眼前人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刺中了他心中最隐秘深沉的角落。
他始終一廂情願地把這個清隽的少年看作理應置于自己羽翼護佑下的依附品,想要将他密不透風地包裹保護起來,卻是忘卻了眼前少年有着絕不輸世上任何人的奪目風華。
他絕不是應被精心呵護、受不得一絲一毫風雨的柔弱蘭花,而是天生紮根于險崖峭壁的孤翠修竹,愈經凜凜風霜愈顯出咬定青山的清傲模樣。
“……你說不想我趟這攤渾水,可是既生在天家,又有哪處不是渾水呢?”沈驚鶴疲憊地閉上雙眼,臉龐無力地微微後仰,不願再多談。
梁延心中難過,他的心裏又豈會好受到哪裏去。沈驚鶴并不是一個輕易就會将人接納到心中的人,可一旦被他放進心裏,他卻會對每一段關系都小心再小心地珍而視之。
他是真心實意将梁延當作可相伴攜手的好友看待的,然而梁延今日的一番話,卻令他在失望之餘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受傷。
沈驚鶴舔了舔幹澀的雙唇,只覺得嘴中發苦。他孤零零地站在小道上,一時竟覺得有些茫然,好像一直以來滿盈的心底莫名空了一塊。
寒山一帶放眼皆是傷心碧色,沈驚鶴收回漫無目的遠望的目光,看向仍愣愣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的梁延,眼睫輕顫了顫,很快又逃也似的挪開視線。
“我先走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他旋身離去的腳步有些倉促,梁延站在原地看着他悶聲低頭一步步走遠,神色怔怔。
天青色的衣袂輕擺着消失在茂林翠葉的拐角間,空曠的道上只餘他獨身一人,還有嘆息似的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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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等了這麽久真是跟大家說聲抱歉!作者菌已經将1-7章重寫完畢,小天使們抽空可以回去瞄一眼呀~劇情和設定會做出更為合理的調整噢。謝謝大家的支持[鞠躬 (1.1留)
謝謝七七期期七灌溉的營養液~
謝謝江沉晚吟時、砲、今天的我也帥的劈天裂、半糖甚好、六面插刀、青空與林、南國、去吧!鄉下人!、我看你多妖嬈、妮妮妮妮投擲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