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許缙?你在這裏幹什麽?”

下了晨誦,沈驚鶴和梁延去了靜園旁的書院準備聽宋學錄的經文課。誰料方在座席上坐下,遠處的三兩年輕書生便将他們請去互相品評詩文。沈驚鶴之所以請賞來太學讀書,一方面是為了增長學識,另一方面自也是為了擴展人脈,聞之自然耐下性子沒有拒絕。待到快到時辰回到座位時,卻發現許缙正站在他座席邊上愣愣發着呆。

見到沈驚鶴離自己不過幾步有餘,許缙不知所措地退開一步,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我……我方才掉了東西,看着好像是一路往這邊滾來了,所以才想來找找……”

“是麽?”沈驚鶴聽得在自己淡漠目光中他越發小聲下去的辯解,神色無波,“可找到了,需要我幫忙麽?”

“不……不用了。”許缙連連擺手,蒼白的面容因不安而驚惶地顫抖着,一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模樣,“我再去、再去旁邊看看。”

說着他匆匆低頭就想旋身離去,然而前行的腳步卻被自斜裏橫伸出的一只手所阻。許缙一個趔趄,好容易站穩後擡頭一看,梁延正臉色微沉地盯着他,鋒銳的眼神帶着久經沙場染上的冷厲煞氣。

眼瞅着許缙在這股低氣壓的威勢下就要兩腿一軟滑下去,沈驚鶴拍了拍梁延的肩,順勢将那只手按下去,撩起眼皮正色望向許缙,“你可想好了?有些東西丢了仍有機會尋回,可有些東西……”

他輕輕嗤笑一聲,空若無物的眼神渺遠地望向天空,也不知是在對誰喃喃低語,“有些東西一旦丢了,這輩子,可都沒有再找回彌補的餘地了。”

“六殿下,我……”許缙像是被一把錐子狠狠刺中心窩,渾身如篩糠般猛抽了一下,瞳孔急速放大,“我……”

“許缙,忙什麽呢?宋學錄都快到了,還不回來以免一會兒抽讀?”遠處一個圓臉少年遙遙沖這邊喊了一聲,嬉笑的聲音滿懷輕松。然而許缙的臉色卻随着這一聲高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灰敗下去,他嘴唇蠕動了兩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瘦削的雙肩放棄掙紮一般頹然耷拉下。

梁延将頭側向沈驚鶴這一旁,還未完全褪去冷厲的眼神含着一抹詢問。沈驚鶴沉默一瞬,幾不可察地搖搖頭,“讓他走吧。”

梁延側身讓開一步,為許缙在兩排座席間留下可供一人通過的狹窄空間。許缙躊躇了片刻,擡起眼飛快地瞄了一眼沈驚鶴的座席,輕輕用一種包含希望幾近乞求地聲調問道:“六殿下,等會兒……等會兒您也是跟梁将軍坐在一起的是麽?”

“是或不是,如今都與你無關了。”沈驚鶴笑了笑,神情客氣而疏離。許缙嗫嚅兩句,最終還是慘白着臉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他剛一回去坐下,那圓臉少年便湊上前似乎想要與他聊天,然而他只是沉默地趴在桌案上,将腦袋深深埋進手臂間。

“他并不适合這裏。”梁延帶着安撫意味拍了拍沈驚鶴露出衣袖外的一截白皙手腕,略帶溫熱的掌心一觸及離,卻驅散了腕上薄薄一層秋意。沈驚鶴伸指撥弄了兩下桌上滾動的墨筆,眯了眯眸子繼續開口,“既無法全然勇敢地堅持心中的良善,又不能在作惡時徹底擯棄自己的良心。”

“世間諸人,豈非大抵都是如此矛盾的麽?天地之間,想來也沒有人能說清何謂絕對的善惡是非。”梁延深邃的目光直視前方,筆挺身姿自如巍峨山岱。

“是啊。”沈驚鶴閑然望着走進院門的宋學錄,嘴角輕勾,“如此我便只能自私些,善遇我者堪謂善,惡待我者可稱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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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到梁延瞥過來的隐帶笑意的目光,沈驚鶴笑得更歡,挑挑眉湊近補充道:“梁小将軍可謂天下第一大善人。”

梁延的眼神不穩地一閃,他輕咳一聲,別過頭去,心中卻不知怎地竟莫名一軟。

宋學錄為人古板,從不變通,按理說他的資歷也能在朝堂上大小混個內廷中的官職。然而他只認死理的一根筋不知得罪了多少當朝貴人,因而只能在太學做個品級不高的學錄。雖說如此,他在道學上的造詣還是頗有可圈可點之處,故而每節課上還是吸引了不少一心向學的學子。

随着宋學錄邁向院內,方才還交談說笑的學子們皆鴉雀無聲下來——太學中誰人不知,宋學錄又硬又臭的脾氣那可不是說笑的,若是當真惹惱了他,他才不會顧忌許多,直接能劈頭蓋臉把你痛罵個狗血淋頭。

宋學錄的經文課向來喜歡點人起來讀文段,果然今日亦不例外。他翻開手中的《尚書》,銳利的眼神掃視一圈端坐的學子,中氣十足地開口,“今日我們便順着上次講完的部分開始,可都還記得上次講到哪篇?”

“——大诰。”學子們拖長了聲音作答。

“很好。”宋學錄頓首,挑選人的思量目光劃過沈驚鶴處,霎時停頓下來,“六皇子初來課上,按理這頭一堂課是要展露幾分的,這下一篇便由你來為諸生誦讀吧。”

沈驚鶴自然欣然稱是,他從容不迫地起身,翻開手中書卷。當看見書中內容時,他手下動作一頓,眼神帶着些意料之內的微妙堪堪凝住。

靛藍封皮上仍大大印着“尚書”二字,但只見本應寫滿聖賢之言的內頁此時卻換作了一本香豔至極不堪入目的淫詞豔賦,甚至還不乏幾幅不過方寸大小的插繪,其情态之生動逼真,直教人看了堪謂眼花耳熱。

……許缙倒還當真是給自己送上了好一番大禮。

沈驚鶴眼波微動,面上仍是毫無波瀾。梁延敏感地察覺到他眼神的變化,當下神情一凜,側目往他書上看去。這一看倒是不打緊,他的臉色卻完全黑了下來,冰冷的威勢從身體由內而外不斷溢散。

梁延鷹隼般的眼神直直射向許缙的方向,許缙卻只是冷汗淋漓僵坐在原地,不斷艱難吞咽着口水。他臨走前期期艾艾的那句令人摸不着頭腦的問話又浮現在心頭,梁延目光一沉,當下便想把自己案上那本完好的尚書同沈驚鶴交換。

還未有所動作,沈驚鶴卻立即心領神會了他的意思。他輕輕一擺首,又将目光泰然自若地放回那本徒有其表的“尚書”上。梁延一怔之後,也明白了他的考量,神色更是暗了幾分。

許缙或許還存着幾分不忍,期待坐于身旁的梁延能用沒被做過手腳的書替沈驚鶴應付過這回。然而他卻沒有想到,明明手中就捧着一本尚書,卻偏偏要和鄰座交換,這樣不合常理的舉措豈非更是令人起疑?依着宋學錄的性子,必定要下來親自詢問查看一番,若是發現六皇子拿在手上的是這樣一本假模假式套着典籍封皮的豔書……

梁延一聲冷笑,指節因緊繃而有些泛白,從未如此充盈的怒氣與疼惜幾欲沖破心中束縛咆哮而出。被當堂痛罵一番怕也只是輕的,随後而來的聲名狼藉、逐出太學,想來才是那群人所暗自期望的目的。沈驚鶴本來初入宮中便根基不穩,好不容易一步步踏出來的路若真遂了他們的意毀于一旦,他一個背上欺師渎聖、耽于色相的纨绔罵名的皇子,往後還如何能在朝堂上有出頭之日?

他神色複雜地望向沈驚鶴如琢如磨的側顏,少年長長的睫毛安靜而低順地垂着,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氣急窘迫。這本“尚書”連大诰二字恐怕都未曾出現過,又要上哪兒去找下一篇來誦讀出聲呢?

“怎麽,有何問題麽?”宋學錄見沈驚鶴起身後半晌沒有開口,皺起了眉頭。

隐隐有幾道幸災樂禍的視線彙聚在自己身上,沈驚鶴卻沒有在意,他瞥了一眼将頭埋得愈發低的許缙,收回目光朗聲道:“無他,學生只是在醞釀心中之情罷了。下一篇的《微子之命》盛贊微子之仁德,又不乏成王之勉勵,學生自覺應以更為肅敬恭謹的語調來誦讀。”

聞言,宋學錄板着的臉色難得露出一分笑意,“以情入聲,然後通文,六皇子年紀雖幼,卻是難能有此覺悟。”

有人驚異地瞪大眼瞧向沈驚鶴手中的靛藍書本,不可置信的目光倏爾轉向許缙。許缙也是一愣,蒼白的面容因混雜着欣喜與驚慌而一時有幾分錯亂。《尚書》本就诘屈艱深,晦澀難懂,這其中随意抽出來的一篇,遠處面如平湖的六皇子當真就能徑自背下來嗎?

在或期待忐忑或惱怒懊喪的目光中,沈驚鶴微微一笑,望着滿頁雲雨風流的書卷抑揚頓挫地開口,“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賢……”

宋學錄半阖着眼,面帶欣賞地聽着六皇子清越明朗的嗓音。沈驚鶴也是情真意切地盯着手中的書籍高聲吟讀,竟當真随着尚書每一頁應有的排版翻頁與斷句。梁延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賣力而投入的表演,明明心中餘怒猶燃,可是想到卷頁與書聲間的天淵之別,再看到眼前人一臉自然的神情,他卻仍是忍不住輕抽了抽眼角。

“……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綏厥位,毗予一人。”

許缙呆呆地聽着沈驚鶴一字不差的流利背誦,神色由最開始的驚訝再到最後的空茫,羞愧與酸澀仿佛一把鈍刀一下下割着自己早已體無完膚的軀殼。即使面對着自己這樣卑劣的陷害,那個人依然可以如此雲淡風輕地以最從容的姿态化解,恍若群山之巅冷然的皓雪,從不曾為壓城黑雲所玷染……

他所有的怯懦,所有的掙紮,仿佛都變作了一個巨大的笑話露出一嘴獠牙狠狠嘲笑着他。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這等心性面前,所有的謀劃與詐變都顯得如此可笑與無力。

原來是他錯了,他一直以來都錯了……

許缙面上似悲非悲,似喜非喜,他想到假山石旁沈驚鶴扶起他的那雙手,想到方才那對他最後的一聲詢問與随之而來的默然失望,顫抖的臉龐間寫滿了悔恨。

他終于知道錯了,可是,卻也已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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