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面前的話聲終于停下, 周遭是一片滿含着不可置信的沉寂。

沈驚鶴上身挺直跪于前堂,訝然地瞪大了雙眼, 心中滿滿皆是驚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

德全念完旨意後,笑眯眯地将聖旨卷起,別有深意地開口,“恭賀六殿下, 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還不快領旨謝恩?”

沈驚鶴深深望了那張注定要在前朝後宮掀起萬丈驚濤駭浪的聖旨一眼, 恭敬地雙手捧過旨意, 口中叩謝,“皇兒接旨, 謝父皇隆恩, 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身上禮制朝袍上綴着的翠玉珠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發亮,堂上香案的青煙猶未散去,沈驚鶴拿着那張宛如有千斤之重的聖旨,半天不能回過神來。

皇後之前所言之意,竟然會是這個?

一步登天成為皇後宮下挂養的皇子, 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當即都要高興得暈過去。然而沈驚鶴在驚詫震撼之餘,卻是在心內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謹慎小心。他的身份本就敏感, 如今在明面上便與皇後牽上了關系, 只怕日後所将經受的試探與針對将會更為尖銳繁多。

他的眼中激起了一絲波瀾, 然而很快, 層層漣漪又重歸深深的平靜。

前世雲谲波詭之間,他尚且能步步踏出一條生路。今朝有了如此良多上蒼的饋贈,他更是沒有理由不用盡心力,只求不辜負這難能可貴的第二次生命好好活下去。

親自将打賞的銀錢遞到德全手中,沈驚鶴上前一步,放輕了聲音,“娘娘那頭……可還有什麽提點指示?”

德全左右瞧了瞧,恭謹地微微躬身,“旁的倒是沒有什麽。只是長樂宮這半年來皆是靜寂沉沉,娘娘只盼着殿下早日過去作伴,也好為宮中添些人氣。”

沈驚鶴眸中劃過一絲了然,他思忖片刻,回道:“還請公公替我向娘娘傳個話,只說皇兒将手中雜事處理好後,便去長樂宮到娘娘跟前盡孝心。”

德全自然千好萬好地應下。送走德全後,沈驚鶴将偏殿中自剛才起就皆震驚不已的宮人盡數招到正堂,負手悠悠開口。

“我離開之前,卻是有些話要同你們說清楚。”

……

流落民間的六皇子回宮不久後便一躍成為皇後名下的養子,這件事宛如暴風驟雨一般洗掠了整個宮中與朝堂。驚駭的紛紛議論與質疑聲遍布了宮內外每一個角落,甚至連民間街坊近日都在口口相傳這件皇家的新鮮奇事。

Advertisement

三皇子那頭倒不見得有什麽大動靜,卻是大皇子一派的臣子們率先跳出來反對。批評着不合禮制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紛紛呈上了禦案前,朝堂之上亦不時有人梗着脖子再三苦口勸谏。令人驚異的是,皇帝這次的态度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硬,直接少見地以鐵腕壓下了所有反對的聲音。

旨意已傳,祭祖已畢,任是旁人再如何扼腕嘆息跳腳不已,也改變不了已成定局的事實。

近日來的朝堂仿佛正盤桓着烏雲風雨,本已僵持良久的兩派勢力仿佛都在暗地裏有了微妙難言的變化。衆臣之中,那本就搖擺不定不曾站隊的更是徹底熄了早早歸附于某派的心思,只是收斂了動作靜悄悄觀望着後來的時局。

薄暮冥冥,霞光大片鋪陳在流雲間,深深淺淺的胭脂與煙紫二色被信手潑墨在漸漸昏沉下去的天際。

沈驚鶴手捧書卷坐于正堂內,心思卻并未放在手中卷帙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菱花窗外。

今日是他在傾雲宮待的最後一日,明日一早,他便将帶着自己挑選過的家什和唯一的侍從成墨,離開這座見證了自己在宮中最初幾個月生活的偏殿。

——是的,偏殿數十宮人中,他最終只決定帶走成墨。

幾日前的記憶仍然清晰,正堂內,那群戰戰兢兢卻又暗自滿懷期許的宮人是如何希求着能随他一步登天,在聽得他宣布決定時又是如何的如喪考妣灰心喪氣,猶歷歷在目。

他看着他們溢于言表的失望,卻只是不改面上淡色。

他自然知道這些月來,宮內的宮人作為多少人的眼線忙着暗中窺伺傳達着自己的狀況,只不過懶得在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上多費心思計較罷了。如今他不使出手腕懲治他們便已罷,要再将這群從一開始就未真心歸順于自己的宮婢帶到長樂宮,想來當真是嫌自己的命長。

沈驚鶴将書卷翻至下一頁,随意掃了一眼,側首望向貔貅小爐上依依升騰的輕煙,叩指等待着。

今日已是最後一晚,那位自己等候已久的客人,怕也是時候該登門了吧。

透過半開的菱花窗,沈驚鶴餘光瞥見一名穿戴明顯比普通宮人講究上不少的面生宮女正走進院門,嘴角登時意味不明地一勾。

倒不必再勞煩他繼續費心等待。喏,該來的人這不是找上門來了麽。

通傳過後,錦心掀起青緞簾子邁進正堂,卻是與早早垂手坐于主位的沈驚鶴正對着打了個照面。她的神情不由一怔,顯然是沒想到這品貌氣度都極為出色的六皇子竟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正手持書卷穩坐着,泰然自若地直直瞧着她。

然而錦心畢竟跟在徐貴妃身旁服侍多年,也可謂是見慣了風浪,不過幾息之間,就已調整好神情姿态。她規規矩矩一躬身,只是眼角那原本隐隐流露出的一絲考量,已被她慎而又慎地收起藏好。

“見過六殿下。奴婢乃貴妃娘娘近旁伺候的錦心,娘娘得知殿下明日就要搬至長樂宮,擔心初換寝殿會有甚不适應之處,特派奴婢來請殿下去正殿叮囑幾句。”

沈驚鶴笑容更深,面上自然地流露出一派驚喜而稍稍有些手足無措的表情來。

“早就聽聞貴妃娘娘向來體恤衆人,如今才知這話兒果是十成十的真。先前先是往我這偏殿中送了不少吃食家什,如今又特意派人來如此關照,倒真叫我受寵若驚。”

錦心聽得沈驚鶴如此說道,竟是片言不曾提到初入宮時對他的刁難,當下不由更是暗暗心驚。

沈驚鶴卻仿佛沒看到她微變的神情,只是沖她一點頭,笑意明朗,帶着幾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氣。

“那便有勞帶路了。”

踏着一路隐隐甜香走入正殿,沈驚鶴垂眼壓下一瞬間浮現上眼底的諷色。在這傾雲宮中業已待了月餘他都沒能踏入這座殿門,卻反倒是在臨走的前一天有幸一睹貴妃的芳容。

錦心将他領入正殿後,便自覺退到徐貴妃身旁垂首謹候。沈驚鶴面露好奇地輕瞥着兩旁雕梁畫棟,殿上主位一道目光投注于自己身上,若有若無地打量着,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當他終于回過神來,将目光望向正中時,這道打量的目光也倏爾随之消失。他清朗一笑,上前一步拱手道。

“見過貴妃娘娘,娘娘鳳體萬安。”

徐貴妃眼中滿含慈愛的笑意,招手将沈驚鶴喚至自己身邊。她細細地看了看沈驚鶴的面容,望着那張與皇帝年輕時幾乎如出一轍的臉,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劃過。

“錦心,快過來幫本宮看看。本宮怎麽好似方才小憩時睡迷瞪了,一晃眼竟見到幾十年前的陛下站在面前!”

徐貴妃以袖掩唇,低聲嬌呼道。

錦心連忙從一旁笑意盈盈地迎上來,打趣道。

“莫說是娘娘您,便是奴婢方才見了,也恍惚覺得瞅見了少時的陛下呢。”

言罷,又轉身面對沈驚鶴一禮。

“咱們娘娘自打得知六殿下要進宮的消息,便一直心心念念着您。可惜前些時日始終鳳體微恙,這才來不及與殿下好生一敘。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利索了些,殿下卻已要搬出咱們傾雲宮了。娘娘這幾日都沒能睡成一個好覺,只念叨着非得與殿下見上一面,心頭一塊大石方能重重落下。可見咱們娘娘對殿下您啊,可是愛重得很呢。”

徐貴妃含笑聽完錦心的話,才嗔怪地斜了她一眼。美目流轉,又将視線移回。

“別聽這丫頭嘴碎,本宮平日裏就是太慣着她了。你與其他幾位皇子一般皆是陛下的龍嗣,本宮自然是要多費心照看一二。”徐貴妃伸手攏了攏鬓發,不經意間,又将話題輕巧一轉,“要帶走的東西可都拾掇妥當了?長樂宮也清靜了大半年,宮裏頭難免有人手不足的時候。你走的時候,本宮再挑幾個伶俐的宮人随去伺候着你吧。”

沈驚鶴一旁垂手,悠悠然聽着這主仆二人你來我往,一唱一和,心中只覺二人演技較之前世梨園戲苑裏的伶官還要高上一籌,直令人嘆為觀止。如今聽得徐貴妃話鋒一轉,将話題抛到自己身上,不由眉頭一挑,心知重頭戲這才要将将開鑼了。

他提起精神,難得感到幾分興味,決定盡職盡責地陪着她們将這出戲好生演下去。

“皇兒自是明白娘娘一片苦心,心中更是不勝感激。只是……”他皺了皺眉,面上局促地顯出幾分難為情來。

徐貴妃聽得他隐有推拒之意,心中一緊,一把握緊手中繡帕,略帶疑惑地蹙眉,“只是如何?”

沈驚鶴深呼一口氣,待得面上的不自然消解下來了兩分,這才轉頭懇切看向徐貴妃,一拱手。

“皇兒不敢瞞着娘娘,還只盼娘娘聽得後,切莫因此将皇兒笑話了去。”沈驚鶴抿了抿唇瓣,猶豫着開口,“皇兒自小長在民間,往前過慣了苦日子,卻是……卻是不太習慣身邊鞍前馬後跟着那麽多人。”

他又忐忑地低下頭,面上強自按捺着一抹羞赭,“許是皇兒天生便沒有這富貴命吧……”

徐貴妃聽得他的話聲,手攥着帕子愣了半晌,這才勉強笑着随口安慰了幾句。她心中驚疑不定,一時竟不知這六皇子是當真如此沒有出息,還是拿這番話來堵她。

無論如何,她卻是不好再繼續以此為理由将眼線強行安插進長樂宮了。她又拿話套問了沈驚鶴幾句,他卻仿佛根本聽不懂她言下的試探之意,直着腦袋一板一眼地說些沒甚意義的客套話,直将徐貴妃險些沒氣得個仰倒。

一席話談下來,沈驚鶴自覺可謂是賓主盡歡,母慈子孝,徐貴妃卻被他半真半假裝瘋賣傻的話弄得氣悶不已。

天色已晚,估摸着也盤問不出什麽有意義的信息來,徐貴妃只好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地揮手放人。

沈驚鶴不住恭敬點着頭,道別再三。臨走前,卻又躊躇着止住步子回頭,“對了,娘娘,皇兒倒還有個不情之請……”

徐貴妃看着他的背影本已有些生無可戀,聞言連忙又打起精神,婉然巧笑着問道,“怎麽了?你且但說無妨。”

“這……皇兒倒是有些難為情。”沈驚鶴羞澀難安地垂下了頭,悄悄掀起眼皮,滿懷希冀地瞄着徐貴妃。

徐貴妃這下愈發肯定終于有能拿捏住沈驚鶴的把柄了,當下笑意更盛,連連嘆息,心疼不已地開口,“瞧你,跟本宮還客氣些什麽。怎麽,是有人為難你了,還是擔心去到長樂宮後不習慣?”

沈驚鶴眨了眨眼,面上滿是感激的笑意,“原不應拿這等小事來叨擾娘娘的,只是聽得娘娘一番話,知道娘娘慣是個菩薩心腸,皇兒這才敢大着膽子開口。”

在徐貴妃飽含期待的目光中,他終于徐徐開口吐出接下來的言語,“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皇兒初進宮時,娘娘命錦心姑娘塞到皇兒侍從手上的那一盒點心,皇兒至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唇齒留香,回味不已。”

他又羞澀地笑笑,“眼瞅着皇兒明日就要走了,只是不知道皇兒有沒有這等口福,在臨走前再從娘娘宮中讨一盒來嘗嘗?”

“你,你……”徐貴妃眼角抽搐着,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捂着胸口就要向後栽去。錦心連忙焦急地快走上前,為她一下下順着氣,看向沈驚鶴的眼神愈發複雜。

座下的沈驚鶴卻是一派手足無措,只能滿含關切地望着她。

“娘娘……娘娘?您這是……身子骨還沒好全?”

他又自覺小聲地嘟囔着,卻不知這聲音全被座上兩人聽了去、

“原先我還以為貴妃娘娘鳳體抱恙不能見我是托辭,如今看來,倒還當真是我誤會了娘娘一片心意……”

徐貴妃只覺得頭昏腦漲,胸悶氣短,暗恨這六皇子看着木木呆呆,偏生一張口就有能将人活活氣死的功夫。她好不容易順下一口氣,胸口不斷起伏,連連沖着兩旁宮人揮手,方才還溫婉無比的聲音此時竟無端透着幾分尖利,“都傻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給六皇子盛幾盒點心?”

那從唇齒間生生擠出來的憤恨聲音直讓宮婢們都不由微一瑟縮,沈驚鶴卻仍是仿佛半分都沒聽出來,樂呵呵地不斷拱手道謝。

他提着點心轉身邁出宮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戲谑的笑意。走了離宮門沒幾步遠,便遙遙聽得殿內傳來噼裏啪啦一陣瓷器的尖銳破碎聲,好一副熱熱鬧鬧的歡騰景象。

……

長樂宮內。

衛毓雲招手喚來殿下宮婢,又細心地詢問了一番,待确定為沈驚鶴準備的側殿無甚疏漏之後,這才放下心讓其退下。

一旁德全将這一幕盡收入眼底,不由得帶了些笑意,恭敬俯首,“能得到娘娘如此照拂,不可不謂是六殿下的福分。”

衛毓雲輕嘆一聲,“是誰的福分,倒還當真說不準。他是個吃慣了苦的,左右本宮又與這孩子投緣,便是多關照幾分,本宮也只權作能成了這一場母子情分。”

“娘娘……”德全有些擔憂地瞧着皇後。深秋晚風穿堂而過,她又經不住寒涼,掩口斷斷續續咳嗽了幾聲。

衛毓雲從臺幾上端起一碗仍冒着熱氣的棕黃色藥湯一飲而盡,苦澀的藥味浸潤舌尖,她卻像是早已習慣了一般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紫宸殿怕是差不多到了換值的時辰了吧?”衛毓雲咽下最後一口藥汁,側首瞥着德全,“回去的時候小心些,記得撿着少人的小道走。”

德全連忙躬身一禮,“奴才知曉的。娘娘好生保重鳳體,待得六殿下住進來,這長樂宮內想來也可再熱鬧幾分。”

目送着德全彎腰告退,衛毓雲收回目光,扶着雕镂精致的妝鏡臺緩緩起身,走到窗邊一株新移栽不久的早梅下伫立。

她仰首望向盡态極妍一樹粉黛的梅花,不期然又想起了在遺華榭中與沈驚鶴的一番交談。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麽?

幽香拂面而來,她撫了撫橫斜的梅枝,閉上了因憶起往事而漸漸泛起漣漪的雙眸。

前塵呼嘯着滾滾而來,她沒能保住衛家,沒能保住熙兒,亦沒能保住自己這幅殘敗的病體。

……只這一次,她能有辦法保下這個從骨裏都透着堅韌與清傲的少年麽?

※※※※※※※※※※※※※※※※※※※※

明天8號就上夾子啦,當天會比較晚才更新噢~沖鴨!!

感謝江沉晚吟時、雪吹墨兩位寶貝的地雷!啾啾啾=v=

謝謝青鳥、雨歸雲深處、佐木、江沉晚吟時小天使們灌溉的營養液~大口噸噸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