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月既望, 乃是欽天監蔔出的好日子,宜嫁娶, 宜安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一天可是當朝四公主大婚的日子,十裏紅妝鋪了滿京城, 從禁宮到神武營林将軍府上浩浩蕩蕩都是整箱系了紅綢的嫁妝。京城的百姓無不從家門中紛紛湧到大街上,翹首以盼着公主的儀仗經過。

“要我說,這林将軍可當真是有福氣,不僅尚了天仙似的金枝玉葉,還得了皇上那麽多賞賜。我看那玉帶塵笏、紅羅銀器什麽的, 通通流水一樣送到了林府呢!”

“林将軍自己不也是個争氣的!早兩年繼承了林老将軍神武營裏的軍職, 赫赫軍功那可不是白吹得的,便是四公主看上他,倒也沒什麽稀奇。”

“說的正是, 可真是一對天作之合的佳偶啊……”

禁宮內。

一身鳳冠霞披的沈如棠在命婦的引導下緩緩向長樂宮中走來, 她滿頭如雲鬓發盡數用一支赤金嵌紅寶石釵挽起,綴着玳瑁和明玉的流蘇随着步履輕晃。朱唇皓齒,嚴妝翠钿, 明豔的眉目仿佛傲然綻開的芙蓉花般鮮妍。

方才才在紫宸殿中拜別過皇帝,如今她便應來到長樂宮向皇後與自己的母妃行告別禮。靜嫔一早就在五皇子的陪伴下來到長樂宮等候, 此時見到自己即将出降的女兒身着大紅吉服款款走來, 欣慰之餘, 卻也不由得倏爾不舍地紅了眼圈。

“母妃, 今日是四姐的大喜日子,您更應該高興點,別讓她擔心啊。”沈卓軒有力地扶住靜嫔的手,口中勸慰,面上卻同樣是一片微黯的難舍。

“對……棠兒離宮前,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麽還能教她挂心。”靜嫔連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淚花,細細看着沈如棠愈發近的身影,抓住沈卓軒的手卻是不由得漸漸收緊發顫。

主座上的皇後看了,也是輕嘆一口氣。她眼神示意沈驚鶴過去幫忙安慰一二,一手卻是慈愛地招近了沈如棠,拉住她上下仔細地端詳着,“好,好,不愧是我天家的皇女!等到了驸馬府中,可也要記着夫妻間舉案齊眉,同心相敬。為人婦後,自是不比未出閣時一般,平日言行舉止,你自己亦要多加注意。”

“多謝娘娘提點。”沈如棠低首應承一聲,轉身望向一直無言噙淚看着自己的靜嫔,心中不由得一酸。

她一展大紅吉袍,重重跪在長樂宮的織毯上,雙手疊覆,深深向座上人一叩首。

“如棠不孝,從今往後不能再侍奉膝前,還望娘娘與母妃多保重鳳體,希自珍慰。”

“好孩子……”靜嫔終于忍不住,三兩步快走到她近前,含着淚光一把摟住她,一下下撫着她的墨發,“還記得母妃給你梳發時說的麽?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四梳永結同心佩,比翼共雙飛。”沈如棠也是眼角微紅,面上卻仍是強扯出一個明豔的笑容,“母妃放心吧,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

沈卓軒看着她們二人,神色動容不已。一旁的沈驚鶴見狀,走到他身邊,輕輕喚了一聲。

“五哥。”

他的眼眸裏是一派無聲的勸慰。沈卓軒望向他,沒有多說些什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收下了這份安慰。

……

敬茲新姻。六禮不愆。羔雁總備。玉帛戋戋。

吉時已至,聆聽訓戒後,四公主便由命婦送至宮門,升輿出宮。林繼鋒早已一身大紅吉服立馬于宮門外等候,見到公主的辇輿後,歡喜地笑着迎上前,領着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一路行至林府。除了敲鑼打鼓的儀仗之外,還特請了騎馬軍校于後一路随行,游龍般的隊伍穿過争相恭賀的百姓間,一路擲下了不少碎銀賞錢。

送入府邸後,自是叩首三拜,行合卺禮。禮成後天色已是一片薄暮冥冥,林府早将歌舞珍馐備下,大張筵宴,好生熱鬧了一番。林老将軍禮男賓于外廳,而在中堂之內,則是由林老夫人負責招待宴請女賓。

宮中後妃無法輕易出宮,沈驚鶴和沈卓軒二人卻是可以代表皇室之人出席晚上的宴席。他們方走到府門,便有殷勤的侍女一路恭敬領着兩人坐于上座,不時還有朝臣上前推杯換盞、祝喜道賀。

看出沈卓軒興致不高,與周圍朝臣寒暄一二後,沈驚鶴便尋了理由從其間抽身,坐回了他的身旁。他從銀壺中汩汩倒出一杯酒液,白皙的手指端起酒觞,遞到沈卓軒跟前,“五哥,來。”

沈卓軒一手撐着頭,看他一眼,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與他相碰,仰頭一口飲盡。堂中管弦聲聲,舞袖飄飄,他卻只是半阖了眼眸,神情隐隐有一絲低落。

沈驚鶴望着他,在心中暗自嘆了一聲。他自然知道四姐與五哥同母所出,自小又一起長大,向來感情甚篤。如今四姐外嫁離宮,沈卓軒嘴上不說,心中卻必然難過不舍。

他又往杯中倒了一杯酒,側首看着沈卓軒,仔細斟酌着詞句,“身處皇家,婚姻大事向來難以自擇。四姐與林将軍情投意合,難得有此樁天定的緣分,如今出降到林府,已然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幸運。”

“你所說的,我如何不知曉。”沈卓軒再灌下一杯酒,低低地望向面前桌案,口中輕道,“這四年來,我也一直暗中留意,自然知道林繼鋒是個難得正直端肅的品性。我明白這是她親自挑選的良人,亦知道這已是一個美滿的歸宿,只是……”

他苦笑一聲,“今日看着她一步步離開長樂宮的時候,我險些竟沒忍住上前喚一聲,叫住她。我與四姐一同在宮中生活了那麽多年,雖然一直暗自告訴自己,她總有一天要離開。可是,我卻沒想到,她離開的那一天竟然那麽快……”

沈驚鶴心下也有些悶悶的,他無言地撫上沈卓軒的肩,捏了捏他的臂膀以作安慰。

沈卓軒今日似是非要借一場大醉,來釋懷心中難以派遣的憂思。他一杯又一杯地飲着酒,直喝到兩頰泛上醉色,身子也向前撲倒桌案上,衣袖帶翻的銀壺骨碌碌滾了在紅綢布上滾了一圈,澄澈的酒釀蜿蜒流了一地。

沈驚鶴沒有勸他,只是将酒壺小心扶正,輕輕伸手欲将酒觞從他手中抽離。

“她向來是個不羁灑脫的性子,以後沒有我們在身邊護着,若是有人欺負了她又該怎麽辦……”沈卓軒緊緊抓住酒觞,不讓它挪動一分一毫,口中只模模糊糊地呢喃着。

沈驚鶴無法,只能松了手,輕拍着他的肩膀寬慰道:“不會的,五哥。四姐那麽聰明,林将軍又一向愛重她,一定不會讓她受欺負的。”

林府的侍女看到五皇子醉倒,當下便想過來扶他到客房休息。沈驚鶴微一擺手止住她們,只叫她們從廚房端一碗醒酒湯來。

沈卓軒仍是低聲自言自語,面上滿滿皆是不舍,“……四姐走後,我自此又要是一個人了。”

“你這不是還有我嗎?”沈驚鶴接過醒酒湯,道了聲多謝,扶着沈卓軒從他嘴唇中一點點灌進去,“你還有靜嫔娘娘,還有你那幫朋友……對了,你之前不是還說你一個曾在城南白鹿書院習書的好友,就是叫阮淩的那個,他才剛從郾城調回京麽?這幾天你多跟他們出去散散心,四姐若是知道你這樣難過,她心裏也會不好受的。”

沈卓軒斷斷續續喝下了半碗醒酒湯,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嘴中模模糊糊嘟哝了兩聲,就又閉上眼醉倒了。

看着他緊閉雙眼癱倒在桌案上的模樣,沈驚鶴輕嘆口氣,正愁不知道怎麽将這個醉醺醺的人送回去,餘光就瞥見了一個向這邊不疾不徐走近的高大身影。

梁延彎下身子,試探地輕推了推沈卓軒,見他沒有反應,站直身對沈驚鶴沉穩開口,“你扶他坐正,我把他撐到府門馬車那裏,讓林府的小厮駕車把他送回府去。”

沈驚鶴點點頭,扶着沈卓軒的肩膀幫他直起身。

梁延與林繼鋒同為武将,素日裏難免經常有些交集,如今公主大婚被宴請到林府上,自然也不足為怪。沈驚鶴向主人家告知一聲,與他一同将沈卓軒扶到馬車上,細細囑咐了小厮一番後,這才目送着馬車啓程遠去。

府中的宴飲依然熱熱鬧鬧地繼續着,站在夜風清涼的府門外,內堂的管弦歌舞聲才漸漸地小了些許,只有紅燭燈籠的光芒仍舊透過窗棂照來。

天上零零碎碎撒了些星子,樹影在風中婆娑搖晃。松了口氣,沈驚鶴按了按額角,這才有空看向靜靜站于自己身旁的梁延,“方才好像沒看見你?”

梁延接過他手,替他輕輕揉按着兩旁額角,神情專注,“我來得晚了些。本想一到就湊至你這頭來找你的,結果遠遠地瞧見五殿下似乎興致不高,我便也不好上前打擾。”

說到這個,沈驚鶴就忍不住嘆了今天不知道第幾口的氣,略帶頭疼地開口,“四姐大婚離宮了,五哥心中不舍得很,今晚擺明了是來借酒消愁的。我看在眼裏,卻是不知道該怎麽勸……”

“其實你或許不必勸他。”梁延的手一頓,語調和緩,“五殿下是個聰明人,今晚只不過是一時失态。四公主能得到個好歸宿,他心中自然比誰都高興。然而離別之時,難免多有感慨,讓他借酒纾解一二,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希望如此吧。”沈驚鶴點點頭。夜風拂過,方才還有些發悶的腦袋倒是清醒了許多。他擡頭望了望頭頂星漢,側首瞥向梁延棱角分明的側顏,忽然開口。

“我不想坐馬車回府。”

梁延笑着回望他,伸出指尖輕在他鼻尖上一勾,“怎麽,要我背你回去?”

“……你又在胡說些什麽。”沈驚鶴面上微微一熱,不自在地別開眼。半晌,還是輕輕伸手牽住梁延,微晃了晃。

“陪我走一走吧。”

梁延沒有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踏着月色,走向星點檐燈暖黃的迢迢長街。

繞過寬廣的青石板街,遠處慣走的大道今夜卻不知怎麽的,竟是被幾堆高聳的土堆阻住了去路,間或還有碎石從其上骨碌碌滾下來,彈跳着蹦向遠處。

零散的車馬行人走到大道前,也只能徒勞地打轉兩圈,搖搖頭嘆着氣另尋他路。沈驚鶴微皺起眉頭望着眼前景象,想了想,伸手一指右旁蜿蜒的街巷。

“看來我們如今只能抄小道回去了。”

梁延點點頭,陪他一起轉身踏入光線暗了不少的小路。

又往前走了數步。當踏入一條狹窄的深巷時,梁延卻突然頓住腳步,一把将沈驚鶴拉到身後,開口的聲音冷徹如寒冰。

“滾出來。”

沈驚鶴謹慎地左右打量着長巷,夜色深沉,在牆面上打下斑駁的暗影。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只有蕭瑟夜風将遠處的竹簍吹翻,在地上哐哐地滾了兩圈。

“我不想再說第二遍。”梁延面無表情,只是又将身後人護得更緊。

一聲尖銳的嘯鳴之後,幾道黑衣蒙面的人影突然從房檐間閃現,“刷刷”兩聲迅速落于地上,動作輕盈得竟未濺起絲毫煙塵。

梁延冷冷看着面前數人,神情未改,只是微偏首低聲對沈驚鶴道:“一會兒我與他們動起手,你就從後頭先跑,我們在林府會合。”

沈驚鶴卻是對着他搖搖頭,眼神堅決。

微嘆一口氣,梁延語調帶上些許急促,“聽話,現在不是跟我争這些的時候,你的安危比什麽都重要!”

沈驚鶴輕笑一聲,左手握上他手腕,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過了一把不及掌長的短匕給他,壓低了嗓音在他耳邊輕道:“你以為我要說什麽要死一起死的傻話?他們既有備而來,保不齊亦會使出調虎離山之計。去林府的路上不知有幾多兇險,倒不如待在你身邊安全。”

“再說了。”他松開手,半眯的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指間不知什麽時候亦藏了一片鋒銳的薄刃,“我這四年跟你學的功夫,倒也不是白學的。”

當先的那人聽不清他們言語,見他們半天沒有動靜,只桀桀怪笑一聲,手中長劍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厲寒光,開口的聲音嘶啞含混,“梁将軍,我們敬重你是個人物,不願傷你。你只要現在轉身離去,我們大可以保你平安,怎麽樣?”

梁延嘲諷地仰起下颌,冰冷的話音還留在原地,整個人卻已是化為一道箭一般的殘影向前竄出。

“聒噪。”

最左側的那個黑衣人還未反應過來,梁延左拳已是挾着勁風襲上他面門。他慌慌張張地側過身子躲避,殊不知梁延正等的就是此刻,藏了短匕的右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自下而上輕輕一劃,那人就掙紮着捂住脖子上一條細不可察的血線,搖晃了兩下身形,撲通一聲倒下去。

長劍跌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一旁的其餘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氣,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還未出一言便已斷氣。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咬咬牙,“一起上!”

梁延動了動脖頸,鼻間隐約萦繞的血腥味激起了他骨子裏的血性,他的臉上勾出了一個涼薄散漫的冷笑,“來得正好!”

他足尖一點,提氣就如一道劍光霹靂般閃進敵群中央。那步子奇詭無比,許多次,明明鋒利的劍尖幾乎都要劃破他的衣袍,下一秒卻被他虛實難辨、陡然回轉的身形迅捷避開,落了個空。

深巷內本就狹窄,長劍一時難以伸展開,梁延手持短匕,抓住破綻就在黑衣人之間左突右沖,如入無人之境。不消一會兒,便有負了重傷的敵手從纏鬥間被一掌擊飛,重重撞在牆上,滑落時将牆邊靠着的竹簍破散得四分五裂,驚起濃濃嗆人的塵灰。

沈驚鶴這頭倒也沒閑着,他指間藏着薄刃,裝作被眼前泛着血腥氣的纏鬥驚得六神無主的樣子,一步步惶然無措地退後。

不過幾息之間,身後果然隐隐傳來旁人的氣息,潛藏起的另三個人從巷口側身閃進,弓着腰小心而快速地逼近。打頭的那人看着沈驚鶴毫無防備的後背,面罩下的面容獰笑了一瞬,眼底閃過一絲殘忍的光。

他朝同伴使了個眼色,橫起手中閃着銀光的長劍,一步步靠近這個已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獵物。還差三四步時,他忽然暴起,用盡千鈞之力,長劍挾着寒光就疾刺向沈驚鶴的後背。

六皇子,要怨,就怨你惹上了不該惹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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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雪吹墨、dsfsfsdfsfs的地雷~

謝謝幕音、在尼的餃子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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