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四年後。

溪雲初起日沉閣, 正值春夏之交,隐隐的雨雲盤桓在群岚之上, 似是随時準備傾瀉下瓢潑大雨。山風獵獵吹來,斜晖在京城郊外的長亭灑下一片暖金,離離芳草上隐約可見兩條馬車的車轍。

長亭內一前一後站着兩個人。當先的是個一襲月白長衫的清俊青年,他的眉目早已脫去了稚氣的影子, 玉冠下俊美的容貌灼爍射人。神凝秋水,瓊樹瑤林,望來自是一等明月出雲般的皦皦豐姿。

後頭那個上前兩步的一身侍從打扮,此刻他正彎了腰苦勸着青年。

“主子,咱們還是乘了馬車回宮吧!瞧着天色, 指不定什麽時候便落雨了。梁将軍月初才從沔河拔營而歸, 便是日夜兼行,今日也不一定回得來啊。”

亭內半晌無話,良久, 才有一道清冽的聲音輕飄飄響起。

“他給我的信說是今日回, 那今日,他就一定會到。”

侍從再三勸谏無果,只得嘆了口氣, 退到一旁去苦着臉等待了。

那早已長成修竹般逸致翩翩的青年自是沈驚鶴。他側首望了望遠處仍是一片空蕩的官道,不甚在意地轉回了頭, 只是朝着千山之上的斜陽微微出神。

依照大雍的慣例, 皇子年滿雙九之後, 便不再于太學習書, 故而早在兩年前,他就已在皇後和蘇清甫的幫扶下正式進入了朝堂。梁延在太學內被皇帝壓藏了兩年,在軍中的氣勢威名亦不似初定北境時那般沖天,也同樣尋了時機重新回朝領兵。

大皇子和三皇子年長于他,自然先他一步在朝堂中站穩。一個借着外祖順利進入兵部,掌握了京城負責巡邏警衛的建章營。另一個則在吏部左右逢源,本來徐家就人脈甚廣,門生滿布,如今三皇子對官員的考察調動又多了一分話權,徐家更是春風得意。

然而如今的朝堂,卻已不再是以往二龍對峙的局面了。

沈驚鶴本就在權謀場上輾轉了一世,如今借着皇帝刻意的提攜,再加上兩年來在太學中積攢的人脈,他自是如魚得水,步步為營,俨然已成為朝局上異軍突起的另一支。雖然明面上勢力仍遠不如大皇子和三皇子,但是他卻早将朝堂上清白可用之人暗地裏打探調查了一番,可以收歸的則籠絡成為心腹,暫時不能輕舉妄動的則先以君子之禮交好着。掌握信息的渠道多了之後,手上自是也多了不少可供博弈的籌碼。每隔幾日飛鴿送到他書桌前的紙條,往往都能讓他看見不少頗有趣味的內容。

在朝堂上取得一席之地後,他倒是盡數斂了初時的畢露鋒芒,看上去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端方模樣。

沈驚鶴平日裏鮮少涉及到權位争鬥之中,反倒對與翰林們對詩聯文、編書治學頗感興趣。等到半年前加冠後,他終于可真正踏入六部之時,他卻是推了旁人看來或大有油水或舉足輕重的幾部,反倒是轉身入了工部任侍郎。每日只一心鑽研着山澤屯田、航運水利,任兩位皇兄針鋒相對互相刁難,他卻是樂得清閑作壁上觀。

風雲瞬息萬變,如今朝局仍未至自己所期望的局面,他自是不缺那點時間與耐心韬光養晦,只冷眼望着滿朝雲谲波詭。

沈驚鶴重新将目光放到官道上,山風卷刮起道上的沙塵,卻是仍不見車馬的影子。

他嘆了口氣,在胸前那封梁延親筆寫下寄來的書信上摩挲了一二,眼底方才的冷意倏爾歸于一片澄澈的柔和。

他也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與梁延的關系——四年前那次令他心醉神迷的燈會之後,兩人皆沒有再提起過那本不該存在的一剎,然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又不全然只是單純的朋友。

——應該也沒有哪對朋友會像他們一樣……親密?他也說不上來,但總歸在有梁延的地方,他的雙眼似乎便再也瞧不見其他人。當與梁延相視的時候,分明竟有一種無形的默契與深深的悸動在視線間蔓延,天地亦在一瞬間屈于靜默,唯餘下他的眼眸,和眸中自己靜靜的身影。

他好像有些想他了。

沈驚鶴坐回長亭內的石椅上,再一次将那封已翻來覆去看了好多回的書信拿出來,細細描摹着紙面上鐵畫銀鈎的字跡,眼底微微動容。

梁延這兩年來多率着燕雲騎奔波于大雍各處,他們之間亦是聚少離多。三個月前,他才剛剛領命去沔河剿匪,直到一周前朝中才傳來他大獲全勝的消息,随之而來的,還有悄悄寄到他府中的一封書信。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這是梁延在信中寫下的第一句話。

沈驚鶴的臉上忽然微微一紅。他仍記得接到書信後,自己用難抑顫抖的手打開信箋的時候,險些沒将呼吸也窒了半拍。這人總是這樣,說話毫不客氣。也不想想,也不想想……若是被旁人看去了可如何是好?

他捏着那封被小心安放的信紙,面上明明是一片埋怨,可是眼神中卻是怎樣也藏不住的關切與思念。

大軍少說還有十數天才能回京,梁延縱然當真能在今日趕回,一路上卻要受了多少風塵?

他有些心疼地垂下了眼,一下又一下地輕撫着紙面。成墨卻是在此時遙遙望着官道嚷了起來。

“主子,主子!您快看!那匹馬上的人影……可是梁将軍?”

沈驚鶴刷地一聲站起身,快走幾步到大道旁。遠處隐隐可聞駿馬的嘶鳴,滾滾煙塵從馬蹄間驚飛升騰。一個身覆輕甲的高大身影穩坐于馬上,随着洶湧襲過耳畔的風聲愈來愈近。

一粒細沙忽然被吹到了眼中,沈驚鶴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已穩穩停了一匹駿馬,馬上的人影攥着缰繩的指節有些泛白,一雙墨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面容。

天地間,一時只剩下了細微的呼吸聲,還有愈來愈鼓噪、讓胸膛都開始悶痛的心跳聲。

他瘦了。

千裏暮雲下,逆風而來的那個英挺青年還未來得及解開戎甲,眉骨高挺,輪廓深邃。比四年前還要高了一頭的身形此刻正怔忪坐在馬背上,深沉的眼神在他眉眼間貪婪地一寸寸掃過,讓被視線灼燒到的肌膚忍不住開始微微發燙。

沈驚鶴像是被吸引了一般踏前一步,下一秒,已是被他一把摟到馬背上。梁延雙腿一夾馬腹,駿馬便随意朝着一個方向甩開馬蹄飛奔。

在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前,沈驚鶴只來得及回頭對成墨喊了一聲,讓他先自己駕着馬車回府等他。

成墨傻眼望着自家主子就這樣被還未說一句話的梁将軍拐走,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還是只能皺眉耷眼地孤零零走向馬車。所幸皇子加冠後便會在宮外分得一座自己的府邸,縱使回府晚了,倒也無人責問。

話是這樣說,當摸着空無一人的馬車廂壁時,成墨還是忍不住自哀自憐地長嘆口氣。自從有了梁将軍的馬,他和這馬車可是就一并失寵了。這都是第幾次了,如今便是連他自己也算不清。

罷了罷了,還是早點回府去等主子吧。成墨翻身上了馬車,一揮馬鞭,那馬車便又骨碌碌地沿着官道向前孤孤單單駛去。

……

也不知道疾馳了多久,一聲長長嘶鳴後,駿馬終于止住步子,在京郊的草地上左右輕踩着馬蹄。

夕陽西下,雨雲在一刻前已然盡數散去,長草在風中輕輕搖晃着,樹林投下了斜斜的重影。遠處溪流一片金波粼粼,間或傳來幾聲拍打石岸的水聲。

沈驚鶴這四年來早已習慣了這般馬速,當下也未覺得有何不适應,轉過腦袋來就想要跟梁延說話。梁延卻是先他一步,将他從後往前狠狠擁入懷中,偏首埋在他頸窩間深嗅着,開口的嗓音微帶沙啞。

“小鶴兒……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沈驚鶴被他鼻尖蹭得半邊身子都軟了,只得伸出一手扶在他臂上,定了定神,輕聲開口,“不過也就三個月……”

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只得披了外裳,推開軒窗,望着檐邊的一輪皎月出神。

“是三個月零二日。”梁延糾正道。

回首望了望他認真的神色,沈驚鶴眼中帶出一絲笑意,“你若記得如此清楚,如何不把具體的時辰也帶上?”

“我忘了。”梁延毫不避諱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面容,“出征的那日,我滿腦子裏都是你站在城門上送我的樣子,如何有心去看究竟是哪一時辰。”

沈驚鶴略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眼,無言半晌,還是輕輕握住他的手,口中呢喃。

“……回來就好。”

梁延反手回握住他,将腦袋放松地擱在他肩上,側了頭望着他笑。

“便是為了你,我也是定要回來的。”

沈驚鶴抿了抿唇,還是藏不住一瞬間微勾起的唇角,只好掩飾般地疊聲催促起他早點打馬啓程。梁延坐直了身子,一揮缰繩,望着身前青年微低的頭顱,倒也不提醒他,只是眼底閃過一絲戲谑的笑意。

離城門不足數裏之時,沈驚鶴卻是生生愣在了原地。

他怎麽忘了……與梁延去那溪草旁消磨了如此多時間,如今早已過了閉城的時間,他們今日卻是如何都進不去京城了!

梁延看着緊閉的高大城門,不甚在意地挑挑眉,語調仍是一派氣定神閑,“看來今夜我們是回不去了。”

沈驚鶴聽他毫不訝異的樣子,哪裏不明白梁延早就對這一切了然于胸。他恨恨地轉過頭,微眯起眼盯着梁延,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故意的。”

梁延只勾了唇看着他笑,直看到沈驚鶴先洩了氣敗下陣來,略帶別扭地挪開眼神,他才牽起沈驚鶴的一只手,貼在自己的唇邊。開口說話時,雙唇便若有似無地在手背上拂過。

“六殿下欲如何治我的罪?”

低沉而意味深長的聲音響徹在耳畔,沈驚鶴只覺得自己的眼睫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他猛地一下将手從梁延手心中抽出,輕輕摩挲着方才熱氣呵過的一片皮膚,一雙眼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向梁延。

“就……罰你替本殿做今日的晚膳吧。”

梁延似是輕笑了一聲,将他重新攬進自己懷裏,低頭在他耳邊輕聲道。

“遵命,我的殿下。”

回到方才那片水草豐茂的草地,梁延将馬拴在樹下,便提着劍走入了樹叢間。不消一會兒,他就重新出現在了沈驚鶴的視野中,右手還提着一只被敲暈了的野兔。

“跟殿下在一起,我的運氣似乎總是很不錯。”梁延沖他一揚眉,開始動手料理起那只兔子。

沈驚鶴見狀,就在四處轉悠着尋些枯枝草葉方便生火。等他抱着一捧枝葉回到溪水邊時,梁延已經洗幹淨了手,将兔肉細心切成了幾塊。

從身上摸出一塊燧石,梁延熟練地燃起了火,接過沈驚鶴方才幫忙串好的兔肉就放在火上烤。過了半晌,兔肉開始逐漸轉向金黃,肉上也開始“滋滋”地冒着油光,一股逐漸濃郁的香味從火堆上往外飄散着。

“小心燙。”梁延撕下一小塊兔肉,遞到沈驚鶴面前。沈驚鶴倒也沒多想,低下頭便就着他的手一口含到口中。等到柔軟的唇瓣輕擦過指尖時,兩人才皆是同時僵了一僵,梁延的眸色更是不穩地閃了閃。

慢條斯理地将兔肉咽下,沈驚鶴強撐着一口氣擡起頭,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四下打量着周遭,口中還輕咳兩聲,微微颔首道一聲“不錯”。

然而他被揉皺成一團的衣角,卻是明明白白地顯露着主人緊張的心境。

梁延看他欲蓋彌彰的樣子,眼底劃過一絲笑意。他捏住沈驚鶴的下颌,拇指抵在他唇畔,輕輕抹去了一點油光,“沾到了。”

沈驚鶴僵直了脊背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那只手在自己臉上輕拂過。

油光早已消失不見,梁延的手卻像是舍不得指腹下溫膩的肌膚似的,只是仍來回在其上反複摩挲,直要将唇畔的一小塊肌膚擦出微紅。

手指無意識地一打滑,不小心按在了他的唇瓣上。梁延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根本無力挪開自己的手指。他的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指腹時輕時重地按壓着下方的柔軟,眸色愈發深沉。

“兔,兔肉要焦了……”

沈驚鶴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的臉頰已是泛上一抹飛紅,緊攥住衣角的手難以抑制地微微發顫,卻是忘記了自己還可以擡手推開梁延的手指。他的唇瓣被揉按着,開口的聲音亦有些模糊走調,只有一下下溫熱的呼吸撲打在梁延的手背上。

梁延這才如夢初醒,像是被灼傷一般迅速抽回了手指。他別過頭,握緊拳深呼吸幾次,才壓下了眼中翻湧深沉的情緒。

“……快吃吧。”他看起來有些懊惱,一把拿起剩下的兔肉串,将地上的火堆蓋滅,“等會兒我們去郊外的村子裏找戶人家投宿。明日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府去。”

沈驚鶴望着梁延似乎在跟他自己生着悶氣的側顏,沉默了片刻,還是輕輕拉住他的手臂。

梁延轉過頭來,目含疑問地望向他。

“不用去找村民投宿了。”沈驚鶴直直地望着他,眼眸中煜煜地仿若閃着微光,“我們今晚便在這樹林裏将就一晚吧。我好久沒有看過星星了。”

梁延怔了片刻,方才還一片黑沉的眼中此時卻是蘊滿了溫柔,他輕輕笑了一聲,“你不擔心自己半夜睡着,受了風涼麽?”

“這不是有你陪着我說話麽?”沈驚鶴也望着他微笑。

梁延摸了摸他柔順的烏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閉上雙眼,将他牢牢摁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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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新封面啦!

感謝于十一、趙公明、雪吹墨的地雷~麽麽噠

謝謝幕音、在尼的餃子灌溉的營養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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