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啪——

“滾!都給本殿滾出去!”

管家方小心翼翼打開半邊房門, 就被擦着耳畔飛過的酒壇子唬了一跳, 吓得直挺挺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彈。

那酒壇子清脆一聲摔裂在地上, 濃郁的酒香滲在肆無忌憚流淌的酒液中溢散開來,很快将房門前的空地染上大灘濕潤, 在陽光下反射着潋滟光芒。

不遠處回廊內垂頭站着的侍女似乎早已對此見怪不怪,聽到房間裏頭暴戾的高吼,也只是再度縮了縮脖子, 安分地靜靜站在角落裏, 一再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管家嘆了口氣, 轉過頭來,小聲對身旁一個留着兩撇山羊胡的中年謀士開口, “楊先生,這……您也看到了。自從上次那件事之後,算來也已經過去了七八日。然而殿下每日仍只将自己關在房間內, 一壇又一壇地喝着悶酒, 任誰來勸, 不是被他轟出來,就是被他狠狠大罵一頓。如此下去,倒也不是個辦法啊……”

門縫中間飄出些濃濃的酒味, 透過昏暗房間內投射進的一縷陽光,隐約可見滿屋胡亂堆散的大小酒壇, 還有明顯被人憤怒掃了一地的家具擺件。

一個披頭散發、醉眼朦胧的男子癱坐在地上的角落, 嘴中時不時低聲喃喃自語着, 似哭似笑。偏轉的光線刺到眼上,他的瞳孔不适應地一縮,很快又梗着脖子爆發出暴怒的吼聲。

楊廷瀾見此,眼神微妙地閃了閃,然而他到底沒說什麽,只是對管家一點頭,“我明白了,還容我進去勸勸大殿下一試。”

管家這才感激地連連點頭,又将房門替他完全拉開,恭敬地垂手退下了。

“殿下?”楊廷瀾試探地邁了一腳進房門。

沈卓昊聞聲立刻擡起頭,一雙醉眼惡狠狠地看向他。然而見到來人是自己素來器重的謀士,他也終于難得按捺下自己暴怒的脾氣,只是口中厭煩地啧了一聲,撇開頭閉眼。

楊廷瀾繞過滿屋子七歪八倒的空酒壇,掩鼻蓋過沖天的酒氣,慢慢走到沈卓昊身旁,“殿下,屬下明白您對那巫蠱之禍的決斷心下不滿。然而畢竟陛下已有判決,事情也已經蓋棺定論,縱使如今您再怎麽心懷怨憤,那也是于事無補啊……為今之計,您還是應該早日振作起來,再謀大計。”

“振作?大計?”沈卓昊半面隐于暗處的身子狠狠震了一下,随即又一手掩了臉,發出一聲似哭非哭的嗚咽,“呵,笑話,通通都是笑話!本殿這半生的辛勞,在父皇那就是個笑話,還何談什麽再謀大計!”

楊廷瀾見他如此自哀自憐的模樣,眼底劃過一絲無奈與不喜。他的神色有一線動搖,然而想到眼前之人畢竟是他盡忠多年的主子,他仍不願就此放棄。

他又小心翼翼将沈卓昊手中的那壇半空的酒拿走,苦口婆心,“殿下,陛下之所以如此作為,是因為如今實乃不是與徐家翻臉的良機……為帝者必須要學會何時妥協,何時硬氣,放在當時的境況之下來看,陛下此舉實在是迫于無奈啊!”

沈卓昊似是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的話,猛地一揚手将周邊的幾壇酒壇通通打翻,乒乓哐當的亂響接連不絕。他的聲音一下子提高,滿滿都是諷刺與怨憤。

“什麽迫于無奈,父皇明明就是偏心老三,偏心那個假惺惺的陰險小人!我沈卓昊乃是他的大兒子,從小就孺慕他,敬仰他,一心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是到了最後,他根本就不覺得我是他的兒子!連我被人陷害得險些就要喪了命,他也只是就這麽輕輕放下,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楊廷瀾被他這不要命的叫喊吓了一跳,神色緊張地看了看周圍,這才長長嘆出一口氣。他神色微沉地看向沈卓昊,心中已是愈發覺得他不争氣,想到前幾日那人秘密前來對他所說的一番話,心情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掙紮與動搖之中。

沈卓昊依然一無所覺,喋喋不休着抱怨,“從小便是這樣……他沈卓旻用五分力便可做好的事,我沈卓昊用盡了十分,還比不上他輕易就能得到父皇的誇獎。憑什麽,到底憑什麽……一樣是父皇的兒子,憑什麽父皇就始終偏心于他!對我卻一直不聞不問?”

他狠狠捶了一拳身旁的地面,眼角發紅,像是被逼入陷阱盡頭的餓狼一般,發出了最為絕望而不甘的咆哮。

楊廷瀾冷眼看着他的模樣,心中有同情,有憐憫,更多的卻是對他怎樣都勸不聽的無奈,還有始終看不清局勢而自暴自棄的輕蔑。

良禽擇木而栖,乃是自古天地之道。

他在心中輕嘆一聲。主仆一場,緣分已盡。既然如此,大皇子,便也不要怪屬下當一回識時務的俊傑了。

不再試圖勸他,楊廷瀾上前兩步,将整張臉都隐入了濃郁的黑暗之中,“殿下,您如此說來,屬下這才想到……這幾日以來,陛下,陛下他——”

“父皇他又怎麽了?”沈卓昊驀地轉過頭瞪視他,這些時日來他一直都把自己關在房內買醉,絲毫沒有留意過外頭的情況。此時聽到自己一向信賴的謀士言語吞吞吐吐,心下不由得一瞬間發緊。

“唉,造孽啊。”楊廷瀾苦着臉嘆了口氣,斟酌着言辭謹慎開口,“陛下那日當堂被您質問了一番,臉色本就不好看。這幾日來,殿下又将自己關在府邸中,再不曾上朝議政過。陛下心中更是不滿至極,這連日裏對于咱們這邊官員的态度也是一日日地冷了下來。”

“什麽?”

沈卓昊整個人一怔忪,臉上快速閃現過恐慌與驚怒的神色,“不、不可能……父皇難道就此不喜我了?這不可能!”

“殿下,到了這等生死存亡之際,屬下也不得不跟您說一句實話了。”楊廷瀾重重嘆一口氣,臉上是深思熟慮後破釜沉舟的堅決,“如今朝堂形式對于我們極為不利,陛下又明顯偏向三皇子一派。長久下去,若是按照我們原先定下的計策,恐怕,到最後……結果并不能盡如人意啊!”

“對,你說得對!”沈卓昊像是被猛然驚醒一樣,連連點頭,眼底滿滿皆是對于失敗的驚懼,“那我們……我們要怎麽辦才好?”

楊廷瀾又左右顧盼了一陣,将門窗徹底關緊,俯身在大皇子耳畔輕聲說了一句話。

“什麽?你……你好生大膽!”

沈卓昊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一手顫顫巍巍地指着他仍面不改色的臉龐,驚異萬分,連一句話都說得磕磕絆絆。

“殿下,若您還想要成大事,這已經是我們如今唯一的方法了!”楊廷瀾上前一步,炯炯雙目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大皇子,急切的語調帶着催促的口吻,又混着一種蠱惑人心的奇異聲調。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沈卓昊失态地瘋狂搖着頭,神色驚慌萬分,“這、這……”

“殿下!”

楊廷瀾重重一聲高喚,震得沈卓昊渾身一顫,雙目大睜。他急促而艱難地連喘了幾口氣,最終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嘴中如即将溺斃的人一般胡亂發出嗫嚅的掙紮。

“讓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吧。”

楊廷瀾見他表情,知道事情已經八九不離十了,當下也不再急于逼迫。他将沈卓昊身旁的幾個歪倒的酒壇扶正,又替他将一屋散亂的擺件放好,這才一拱手恭敬道:“殿下且先再細思,屬下恭候您最後的指令。”

沈卓昊仍舊緊緊閉着眼,呼吸急促,亦不知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話。

楊廷瀾也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淡淡地一笑,眼中閃過一絲陰鸷的光,轉身離去。

大門被輕輕合攏,那好不容易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随着門扇的緊閉而愈發細小,直到最終消失不見。房間又一次重新歸于一派純粹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之中,隐約可聽聞間或響起的幾聲絕望的嗚咽。

……

又是一日惠風和暢,前院的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婉轉的鳥鳴聲輕快傳來,讓人的心情無端也跟着好了幾分。

沈驚鶴坐在卧房內翻看着手中的書冊,陽光正好,暖洋洋的金芒灑在身上,倒教他生出幾分慵懶之意。

他正尋思着要不要去小憩一會兒,身後的菱花窗卻隐約傳來了一二聲動靜。可當他疑惑地轉過頭去,卻只見得窗戶似乎被清風吹開了一線,再不見其他什麽特別之處。

沈驚鶴起身走到窗前,想要将被吹開的窗戶關好。然而他的指尖才剛剛碰到窗戶邊,一個玄衣身影卻已經從外頭迅疾地翻了進來,倒把他生生吓了一大跳,連退兩步,差點沒絆到桌腳跌一跤。

那玄衣身影見他似是站不穩,連忙一手伸來緊緊攬住他的腰間。沈驚鶴被他有力的手一帶,這才勉強從摔倒的邊緣站好。

再擡頭一看,那個雙眸含着笑意望着他的不速之客,不是梁延,又會是哪個?

“你是想要吓死我麽?”沈驚鶴松了一口氣,口中卻是沒好氣地念了他一句,伸手想要撐住梁延的胸膛将他推開。

梁延卻沒有絲毫松開手的意思,他将長臂一收,沈驚鶴便與自己貼得更緊。他一手扶在沈驚鶴腰上,低了頭細細看他眉眼,帶笑的語調卻是毫無愧疚之意。

“對不住。”

“得了,沒見過道歉還這麽無半分悔過之意的。”沈驚鶴白他一眼,看着完全洞開的窗戶,自己卻反倒先被氣笑了,“我說梁将軍,你這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還沒跑夠,如今倒是連正門都不走了,是想一效那梁上君子麽?”

“我想偷的東西可不好帶走,只全看六殿下肯不肯配合于我了。”梁延接嘴與他調笑一句,終于肯松了手,拉着他坐到椅子上,“我本仍是想同往常一般,敲了你府門正正經經走進來的。可是走到拐角的時候,卻又想到我這幾天來的次數似乎太多,你府上的門童看我的眼神仿佛都越來越奇怪了。我這才沒有法子,只得另辟蹊徑來一睹殿下的芳顏。”

沈驚鶴被他這不着調的話說得不自在極了,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眼神,“你整日裏淨說些不着邊際的胡話……這又能怪得了誰?誰叫你整日裏沒事都往我府中跑的?”

“六殿下如何又忍心責怪于我?”梁延望着他連聲嘆息,似是十分冤枉,“沒辦法,你不肯常來我的将軍府中,便只有我辛苦一些,多來你這六皇子府中走動一二了。”

沈驚鶴平日裏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一張嘴能将活人生生說死,死人生生氣活。偏偏到了梁延面前,十分的功力卻不知怎的只能發揮出四五分,大多時只能瞪大一雙眼望去,氣急地瞅了半天,卻又根本無從開口。

心知這次又說不過梁延,他只能撇了嘴別過頭,自顧生了一小會兒悶氣。直到被梁延攥着袖子讨好地輕輕晃了晃,他才又忍不住勾起唇淺笑開。

“你來得可真不巧,我本還想着上榻歇息一會兒呢。”沈驚鶴眉眼彎彎看過去。

“困了?那你別管我,趕緊去睡一覺吧。”梁延忍不住拿手指輕碰了碰他的臉頰,低聲溫柔開口,“我就坐在這兒守着你,等你什麽時候醒了再說。”

沈驚鶴卻是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坐上床榻,反而又湊近了些,捏着他的手指無聊地把玩着,“還不是都賴你!被你方才那麽一鬧,便是有多大的困意都不知飛到何處天外去了。”

梁延垂了眼任他捉弄着自己的手指,好笑道:“那你要我怎麽賠?”

“便罰你……陪我說會兒話吧。”沈驚鶴戲谑地笑笑,沖着他神氣地挑了挑下巴。

梁延失笑,伸手将他自後往前一攬,微微朝自己這頭使力,便讓沈驚鶴剛好能将頭靠在自己的胸膛。

“你還是把我當了墊子,好好靠着休息會兒吧。”梁延低頭看向沈驚鶴安順倚在自己身前的模樣,眼神柔軟得似是能滴出水,心癢癢地一捏他的下颌,“等你什麽時候休息好了,我們便去那街上走走?這些時日你都在忙于處理政事,恐怕也憋壞了吧。”

沈驚鶴也自然地将渾身力氣卸下,放松地靠在梁延身上,微微仰起頭望着他說話,“這幾日大皇子終于肯從他自己的府邸中出來,回到朝堂之上。只是我看他那頭的行為舉事,不知為何卻總覺得古怪得很。我叫手下人多留心他那處的異動,只是如今還看不出什麽究竟來。”

梁延有些心疼地将他摟得更緊,下颌擱在他的發旋之上,輕柔地摩挲着,“不要太累着自己……我看着你這幾日卻是又清瘦了。”

他邊說着,一手又滑到沈驚鶴的腰間捏了捏,似是在掂量着他是否當真變得更瘦削了些。

梁延動作并不十分用力,然而隔着薄薄的一層單衣,指腹溫熱的觸感卻是毫無保留盡數傳達了過去。沈驚鶴腰側被他這麽輕輕一碰,卻是半面身子都麻軟了一瞬。他整個人倏然一僵硬,很快又臉色微紅地向旁側飛快挪開了幾分。

“你,你別亂碰。”沈驚鶴撇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還驚慌未定的眼神,小聲嘟哝着抱怨,“癢……”

這一聲似是讨饒又似是委屈,含糊的尾調被他盡數吞到喉嚨裏,落在梁延耳畔卻是無端多了幾分缱绻的韻味。

梁延的手一頓,看着他耳廓後飛起的薄薄一抹淺紅,眸色驟然深了幾許。

察覺到身後的肌肉一瞬間緊繃,沈驚鶴有些不安地擡起頭,小聲道:“要不……我還是坐起來吧?”

“靠好。”

梁延深深望着他,短促有力地抛下這兩個字,便閉了口不再言語。

……行吧,別人都不心疼自己非要給他當墊子,他還在這兒推拒個什麽勁兒?

想到這,也不知是在和誰賭氣,沈驚鶴也抿了抿唇,閉上眼就将整個人都倚在梁延身上。

早已熟悉無比的氣息如同溫暖的懷抱一般将他悉心包圍,放松下來之後,意識也逐漸模糊開。朦朦胧胧間,似乎還有一只手在他發間輕柔地撫摸着。沈驚鶴下意識地循着那絲溫度,追着手指劃過的痕跡蹭了蹭。

耳畔好像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傳來,沈驚鶴當真有了絲倦意,便也沒空再去分辨。只是又挪了挪身子,找到了一個更為舒适的角度,陷入了一片酣暢而柔和的睡夢。

反正入睡前,醒來後,總歸他知道,有一人會始終靜靜候于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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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雪吹墨、馥芮白投擲的地雷~愛你們麽麽噠

謝謝佐木灌溉的營養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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