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帝臉色陰沉, 一手叩着身前禦案。
“繼續。”
老道吞了口唾沫, 神色有些膽怯,“阮大人約貧道在茶樓二樓的雅間會面, 貧道趕過去之後,他就屏退了屬下細細交代了一番。先是秘密傳授貧道一些大皇子府上的密事, 還有近來朝堂間的局勢,然後又教貧道如何取得大皇子的信任進入到府邸中。等順利把巫蠱偶人藏在大皇子卧房之內後,就在府外的樹上系一條紅布條。完事以後, 一口咬定乃是受大皇子指使, 他自會想辦法保貧道平安, 再接下來就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阮淩方從郾城調回京,又是如何知道大皇子府中諸事的?”
“這……興許是京城內有人告知阮大人吧。”
他的聲音愈來愈小, 眼神閃爍,緊緊貼着地面的身子不住打着寒戰。
沈驚鶴緊緊抿住雙唇,看着臉色逐漸發白的沈卓軒, 心中擔憂。這妖道話裏話外都在言京城中有人在暗自給阮淩傳遞消息, 雖沒有具體點明名姓, 然而誰又聽不出來他在暗指的正是阮淩唯一的好友、五皇子沈卓軒?
皇帝冷嗤一聲,眼底陰晴不定,“那那個告發的侍女又是怎麽一回事?”
“侍女?這個貧道就當真不清楚了。”老道擡起頭, 臉上是一片顯而易見的茫然,“貧道系上紅布條之後, 回到府中忐忑不安等了幾天, 都不見有什麽動靜。正當貧道心中後悔, 想要早日收拾東西逃走時,不知為何夜裏大皇子府就被團團包圍住了。貧道沒有見過這等陣仗,慌得只想翻了牆逃跑,卻被牆外的兵士抓了個正着……再往後的事情,陛下就都知道了。”
皇帝嘆出一口氣,低頭看向緊緊盯着老道的五皇子,神情莫測,“卓軒,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沈卓軒眼底一片悲憤,他正欲上前一步自證清白,卻被沈驚鶴做了個手勢攔住。
“你說這幕後主使是阮淩?當真是可笑至極!”沈驚鶴施施然往前站一步,箭一般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跪俯在地上的老道。
衆人一愣,皆是把目光放在了這個方從角落中走到朝臣面前的六皇子身上。六皇子自江南回來之後一直低調得很,平日裏也少有議論政事,怎麽如今反倒對這個敏感不已的謎團橫插一手了?
沈卓旻輕輕一瞥面色無波的沈驚鶴,轉回眼神,眼角劃過一絲譏諷。他本沒有想過在這時就将沈驚鶴拉下水,然而誰料沈驚鶴卻是自己跳出來,非要在這巫蠱之禍中摻一腳。既然如此,等到時他受了五皇子的牽連,那也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術士看着突然走到殿前的六皇子,微微一怔,方要開口繼續辯解,卻被沈驚鶴冷冷望來的眼神一下子止住了口。
“你這妖道,編故事前也不會私下裏多打聽一番麽?”沈驚鶴看着他嗤笑一聲,面上滿滿都是嘲諷,“阮淩早在回京的第二日便不慎堕馬摔折了腿,直到現在還躺在床上靜養着,又怎麽可能跑到城南的清風茶樓去與你共謀這詭計?”
阮淩腿折了?
沈卓旻瞳孔一縮,皺着眉頭,心中隐隐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若是阮淩當真出了什麽事故,憑借着自己在京城的各處眼線,不可能收不到什麽消息。可是這沈驚鶴為何偏偏要說——
他心頭遽然一驚,淩厲的眼神迅速掃射向術士,只焦急盼望着他能早點反應過來。
“腿折了?”可惜這術士卻根本無暇關注背後的三皇子,他一愣之後,頭腦轉得飛快,壓下了心頭浮現的詫異,“這,雖然阮大人腿腳不便,然而他來之後便告知貧道此事事關重大,背後的主子不放心,定要他親自前去交接才可。”
這便是連遮羞布也不要了,直截了當地将“背後主子”都抛出來了麽?
沈驚鶴心底冷笑,面上卻仍裝作一副懷疑不信的模樣,“哦?可是我聽聞清風茶樓樓梯甚陡,狹窄難行。旁人上樓之時尚且要小心注意,阮淩這個連走都走不動的人,又怎麽能同你到二樓雅間去商議此事?”
術士的腦門逐漸急出了汗,他連忙定了定神色,謹慎地開口,“阮大人自己無法行走,我便與茶樓的小厮一同候着,在茶樓後門接他下馬車後,合力将他半背半擡了上去,着實頗費了一番力氣。”
“原來是這樣。”沈驚鶴點了點頭,轉首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看着二人的皇帝,恭謹拱手,“兒臣沒有什麽別的疑惑了。還請父皇宣阮淩上殿,讓他好好交代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吧。”
早在這老道和盤托出幕後主使乃是阮淩之時,皇帝就早已派人去将阮淩通傳至殿前等候。聽得沈驚鶴如此言道,皇帝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沉聲開口,“宣阮淩進殿。”
“——宣阮淩觐見!”
殿門緩緩從兩側打開,刺目的陽光照射進來,幾乎讓人睜不開雙目。适應光線之後,衆人都紛紛屏息看向殿外,等着看阮淩究竟是坐木質輪椅入內,還是由宮中侍從夾扶着進殿。
一個人影逐漸在光芒中隐現,老道還未回頭看去,臉色卻已是先一步慘白如牆灰。
在寂靜一片的大殿中,那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是如此的清楚。
不疾不徐的,有力的。
只有一個人的。
“阮淩見過陛下!”風姿卓越的青年從容走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行了一禮。
衆人下意識都将目光放在他完好無損的腿上,神色各異,末了,針刺似的探究眼神又迅速轉回到已是如一灘泥水一般軟倒在地上的老道。
“這,這……”老道面如死灰,雙唇不斷哆嗦着,卻到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沈驚鶴!
沈卓旻的目光帶着一絲怨毒,他極力克制着自己,攥緊拳頭深深閉上了眼,藏住了心頭翻騰湧現的滿滿不甘。
皇帝看見筆直站于大殿中央的阮淩,又将目光放到啞口無言臉色灰敗的老道身上,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他當即狠狠一拍禦案,暴怒吼道:“妖道!你究竟要滿口胡言到什麽時候!”
座下的大皇子眼看着事情幾度反轉,臉上因詫異和驚疑竟不知該擺出何等表情。他緩緩扭過脖子,有些愣怔地掃視過其餘的幾位皇弟,突然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麽一般,看向沈卓旻的眼神憤怒至極。
他死死盯着沈卓旻,口中卻是對老道怒而咆哮,“先是陷害于我,再是陷害于五皇弟,你背後的主子到底是誰!”
大皇子一派的官員皆是憤懑不已,三皇子的手下人卻也是面有怒色——沈卓昊這一句話一出,看着沈卓旻的目光又像是恨不得生吞了他一般怨憤,他口口聲聲說的是什麽意思,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眼見着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越來越緊繃,皇帝的臉色也是陰郁非常,他狠狠斥道:“夠了!妖道,你還不老實交代!”
老道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砰砰地不住在地上磕着響頭,神色驚恐,“都是貧道自己想出來的主意,都是貧道一個人的罪責!貧道……貧道是因為大雍對道士術師的法令太過嚴苛,這才心生不忿,想将天家朝堂攪得一團糟來報複!還請陛下賜罪!”
“你——”大皇子上前一步,一手怒指着他,氣得渾身發抖,“好啊,你現在倒是将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了。在天牢裏血口噴人誣陷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将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我看你就是一心想要包庇——”
“卓昊!”皇帝突然開口打斷他,望過來的眼神平靜無波,其間含着的微微冷意卻讓沈卓昊的心頭一涼。
“既然你這妖道已經承認了所有罪名,那朕就按律判你火刑,連你的那些腌臜物也一并焚燒殆盡吧。”
皇帝轉回目光,沉默良久,最終還是選擇了息事寧人。
他這一句話說完,沈卓旻那頭沒有什麽反應,沈卓昊卻已是不可置信地轉頭,睚眦欲裂,悲憤驚吼,“父皇!這妖道害兒臣如此,怎麽可能只是他一個人的主意。您竟然如此輕易就信了……您怎麽能就這樣處置他!”
皇帝聽得大皇子當着衆臣的面就如此質疑自己的決定,臉色微微有些不豫,本來心頭就只有零星的愧疚也就此消失不見,“卓昊,這就是你跟自己父皇說話的态度?”
他的語氣嚴厲至極,口吻中更隐隐含有一絲威脅之意。沈卓昊聽到之後愣怔在當場,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都涼了半截。
他大張着嘴不穩地退後一步,臉上泛起一個奇異的混雜着自嘲的笑。沈卓旻見此,瞳色更加幽深,刻意直直望向沈卓昊,幾不可見地嘲諷勾起唇角。
沈卓昊一剎那額角青筋暴出,幾乎就要大吼着怒罵出聲,然而餘光瞥見沉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之後,他又頓時失去了所有力氣,有些頹唐地垂下了頭。
沈驚鶴和沈卓軒悄悄對視一眼,皆對大皇子有了一絲微妙的憐憫之意。
殿門口的侍衛目不斜視朝老道走去,正要捉住他将他拖下殿。誰料他們的手才剛剛向下伸去,那老道突然渾身打了個激靈,狀若瘋癫地左右拍開他們的手,低了頭悲嚎一聲就悶頭往大皇子那處撞去。他暴起的速度疾速非常,侍衛們一時愣怔之下,竟是來不及伸手攔下他。
大皇子驚愕地瞪大雙眼,瞳孔中倒映着老道低頭愈來愈近沖來的身形,仿佛被釘在了原地,動也不能動。
老道化作一道疾影沖到他面前,卻不是往他身上襲來,而是擦着他的手臂重重往他身側的盤龍柱撞去。“砰”的重重一聲,他狠狠撞在硬木雕龍上,殷紅的血液争先恐後汩汩流出,還有泛着熱氣的幾滴激濺噴射在大皇子的臉上和衣服上。
大皇子整個人随着那聲悶響一抽搐,瞳孔劇烈地震顫。他木木地擡起手,抹開臉上蜿蜒滴下的腥血,看着指尖糊開的溫熱血污,心神巨震,倒吸了一口涼氣。
殿上衆臣皆被這驟然巨變所驚,一時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無法動彈。
“快!快把這妖道拖下去——”還是皇帝最先反應過來,他驚怒萬分地指着盤龍柱下老道的屍身,失聲對侍衛吼道。
如木樁般怔忪杵在原地的侍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快步奔到盤龍柱旁,将那頭破血流的老道迅速拖到殿下。一道血痕蜿蜒在殿上鋪開,大皇子望着那些黏稠的鮮血,險些站不穩地連退幾步。他急促而艱難地粗喘着,臉色青白,好像下一秒就要受不住暈過去。
皇帝深深呼出一口氣,面色也是不太好看,他略顯煩躁地揮了揮手,“行了……今日早朝就到這裏吧。以後此事休得再提,散朝!”
“——散朝!”
長長傳呼以後,衆朝臣皆跪拜退去,臉上神情各異,心有餘悸。
沈驚鶴見這一樁鬧劇終以如此荒誕的一幕收場,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還未轉身離去,一只手已輕輕搭在他肩上。
“驚鶴。”沈卓軒認真地看向他,神情動容,“今日多虧了你……若不是有你在,五哥和阮淩恐怕當真要被那妖道陷害了去。”
沈驚鶴輕笑一聲,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無妨,清者自清。那妖道滿口謊言,作惡多端,也是取得了他應得的下場。”
兩人對望一眼,皆是閉口不言妖道背後更深的那人,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何必如此愁眉苦臉的?”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轉過頭去,便見得一個潇灑不羁的身影緩步靠近,“還得多虧了這個妖道,我自郾城回來之後,可是久久沒有機會踏上這金銮殿了呢!”
沈卓軒望着他搖頭失笑,“你可是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也就是只有你如今才能笑得出來了。”
言罷,他又轉回腦袋,向沈驚鶴介紹着,“驚鶴,這就是我的好友阮淩。以前我也曾向你提過好幾次的,你應該是記得他的。”
沈驚鶴含笑向阮淩一拱手,“阮兄,方才情急之下,我只好胡謅你堕馬折了腿,還望你不要怪罪。”
“哪裏哪裏。”阮淩挑起眉笑笑,“還得多虧了六殿下,不然我只怕以後只能在那地府黃泉,再與卓軒把酒話桑麻了。”
“你可少說幾句胡話吧!”沈卓軒看他一眼,無奈嘆了口氣,“如今時辰尚早,我們三人何不去找個地方歡敘一番?”
阮淩一拊掌,“這個主意好!我看,不如就去那清風茶樓吧,可要記着非得是二樓雅座不可!”
沈驚鶴和沈卓軒皆是對望一眼,齊齊朗笑。三人混在如潮水般散去的群臣之中,相談着走向了宮門。
等到終于坐在清風茶樓的二樓雅座之時,阮淩自顧倚着窗沿一派灑脫,沈驚鶴和沈卓軒卻都不由得替他感到有些詭異。喚店小二上了一壺菊普之後,三人斟滿了面前茶盞,清脆當啷一碰杯,氣氛這才逐漸松快了起來。
阮淩難得正色,向沈驚鶴敬了一杯茶,口中感謝,“六殿下,無論如何,阮某都還是要鄭重其事對你道一聲謝。如若不是你,只怕如今我與卓軒才當真是惹了一身麻煩,亦不知有無脫身的那一日。”
“你是五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這些不算什麽,都是我應該做的。”沈驚鶴與他一碰杯,神色溫和。
“好!”阮淩神采飛揚地笑笑,一拍桌案,“既然六殿下不棄,那阮某也就認下你這個朋友了!”
“驚鶴,你現在還有時間重新考慮。”沈卓軒瞥了阮淩一眼,湊近沈驚鶴身邊故意小聲道,“當他的朋友可不是什麽好事,不是整天被他纏着要飲酒對詩,就是要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老半天,只等着他練筆作完畫。”
阮淩瞅着沈卓軒故作一臉鄭重地告着密,心頭一樂,“五殿下怎麽不說說自己,每次我在家中新釀出一批好酒,你卻是最先循着味兒跑來讨幾壇?”
被他揭發後,沈卓軒也是微微一笑,“驚鶴,別的不說,他釀酒的手藝卻是一等一的好。有空我帶你去他家,我們兄弟倆把他酒庫裏那些存貨都囫囵飲個幹淨!”
又是一通笑鬧,沈驚鶴忽然想起了些什麽,轉頭望向阮淩問道,“對了,阮兄,你可還記得四年前轉到白鹿書院的許缙?多年未見,也不知道他境況如何了。”
阮淩放下手中茶盞,“許缙啊,他倒是肯下苦功鑽研學問,只是一開始底子不牢,這才落了下乘。後來聽說他終于如願考取了功名,現在約莫是外放做個小官吧。”
“這樣麽?那也好,也算是他心心念念的一條出路了吧。”沈驚鶴呼出一口氣,想到那些已随着風聲在記憶中模糊的歲月,感慨地一笑。
提到許缙,沈卓軒卻又是想到了當時書院中大皇子和三皇子的明争暗鬥,再變幻作如今風雲詭谲的朝局。他的眉目染上了一絲凝重,無言地望向窗外,微微蹙眉。
阮淩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嘴角的笑容也斂了斂,向後往椅背上一靠,“‘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只可惜,如今想要再如年少時一般疏狂,又是談何容易。”
沈卓軒握着茶盞的手一緊,他斂眉深思了片刻,似是終于做下了什麽決定,倏爾擡起頭望向沈驚鶴,“驚鶴,五哥知道你向來有青雲志。往先我總以為只要自己每日只談風月,便可以置身事外。然而直到今日我才發現,我們所有人,不論欣然接受還是竭力抗拒,早就已經都卷入這一灘渾水與漩渦之中了……”
他頓了頓,繼續開口,“我與阮淩都不想再像以往一般自欺欺人下去了,你的青雲之志,我們願相助于你。”
阮淩也是正了容色,認真地對他一點頭。
沈驚鶴神色有一剎那動容,他的指尖動了動,終于還是舉起茶盞,停在空中。
“那就祝我們……得償所願。”
又是兩聲輕輕的碰杯聲傳來,碧青澄澈的茶液在玉盞中微微蕩漾着,傳來清淡微苦的香氣。
“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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