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夏夢1

印染十歲那年,也是這般淅淅瀝瀝的小雨。

印氏大少爺、少夫人因為一場車禍雙亡,只留下一個女兒,外人紛紛議論,這并非一場簡單的車禍。

這一年的雨季比往年都來的洶湧。

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喪事,印家的染坊足足兩個月沒有動染缸。

到了別人嘴裏,只當這是印家老爺愛子心切,悲痛欲絕。

印家從祖輩就承接了江南一帶的紡織,有過最是繁榮時候,到了近代,年年的戰亂,加上自産的是藍印花布,又俗稱土布,國內銷量日漸減少,倒是海外的單子越來越多。

不過,在機械化的沖擊下,印家的繁盛早已大不如前。

到了印染父親這一輩,只留下了兩男一女,印言清,印言東,和妹妹印伏雨。

如今印言清這一脈只剩下個女孩,又僅是十歲,繼承便落在了二房印言東的肩上。印老爺子最疼愛的孫女,他護得了一時,卻護不了她一輩子。

二房和小女兒的心思,他看的最清,包括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恐怕哪一日等他去了,留下這個小孫女,不求榮華富貴,只求能保住她性命。

他有意讓印染離開印家。

喪禮的那天,雨勢急的吓人。

印家老宅外從來沒有停過那麽多的車。

周圍盡是撐着傘的鄰裏,仿佛這不是一場喪事,而是熱熱鬧鬧的喜事。

印染穿的很規矩,白色麻質衣服,梳成發髻的頭發上別了一朵小白花,被爺爺牽着手站在身旁,雨水早已打濕了鞋子,她卻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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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在身後提醒着她,一會客人來,不要壞了規矩。

這其中就包括,她叫他少爺。

記憶太久遠,褪去了很多不相關的零碎,留下的,也只剩了大致的輪廓。

那一年,他不過十五歲。

卻已邁入了享譽國際的高等學府。

爺爺說,這就是季家少爺和常人不同的地方。

她看他,穿着考究的西裝,沒有絲毫的違和感。戴着副無框的眼鏡,任身後的人撐着傘,不急不躁的上了臺階。

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

甚至是,她懷疑他會不近人情。

印染站在衆多身穿黑色衣服的人群後面,親眼目睹了平日裏極具威嚴的爺爺是如何的恭恭敬敬,迎着這位旁人口中的少爺進的宅子。

對于極其注重輩份的家族,如此小心謹慎的待着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其中的利弊關系,印染自然是似懂非懂,這個從南京來的小少爺背景,再深入,就無從得知。

一行人浩浩蕩蕩。

有人行禮,有人欠身。

印染的鞋越來越濕。

一場喪事,最後的确像是喜事。

印染靜靜的坐在角落,看着二嬸和小姑姑有條不紊的指揮着傭人,爺爺和叔叔,姑父在正廳不知道和那位“少爺”說着些什麽,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凳子上把玩着手裏小白花的她。

雨勢,依舊令人害怕。

一上午,她都規規矩矩的坐在一邊,按照爺爺吩咐的那樣,沒有到處亂走。二叔家的妹妹偶爾過來趴在她腿上,剛會走路的孩子,不厭其煩的把玩她的手指,一再的吮吸着。

原先早上的下葬,硬生生的拖到了下午。

印染不懂這些風俗,倒是落到外姓人的口中,印家二少爺無聲的宣布了自己印家繼承人的地位。

從祖墳回來,印家上下又恢複了正常。印染回房換下了那身白衣,穿上了姑姑送來的新樣式藍印花裙子,就連鞋子,也是新的。

一旁從小帶着她的嬷嬷,趁着沒人看見的時候悄悄抹着眼淚。

印染卻從鏡子裏,看了清楚。

再回到主廳,爺爺笑着看她,帶着哄騙的語氣,問她能不能給爺爺敬一次茶。

上好的定窯瓷杯,茶香四溢。

她走的極緩,恭恭敬敬的把茶杯舉過頭頂,跪在了墊子上。“爺爺,印染給您敬茶。”細細弱弱的聲音,一如往日。

手腕上帶着的銀镯子竟是絲毫未動。

“小染可還喜歡身上這件新衣裳?”只覺手上輕了些,印染擡頭,又低頭。

“花紋樣式取自歲寒三友中的梅,看似簡單,卻是刻板的筆觸細膩圓滑,從外形上看,沒有三十年的手藝刻不出這樣的板。”印染的頓了頓,舉着袖子看了半響,“爺爺,這是您刻的板。”

印染微微笑着,像是猜中了謎語。

面前的人難得露出欣慰的笑意,拉着她的手帶到了身旁。“季少爺,這是孫女印染,今年剛滿十歲。”

印染順着爺爺的目光看過去,算的上是她第一次打量面前這位“季少爺。”

不同于早上黑色的西服,現在的他只穿着白色的襯衫,配着棕色的褲子,袖口微微挽起,看似随意,卻透露着嚴謹,印染猜着他身邊的人一定是反複研究過褶皺的弧度。

二叔在身後,提醒着她叫人。

聲音不大,足夠周圍的人都能聽見。

印染的視線慢慢從他袖子上的褶皺移到他的面容上,不經意的就注視到了他的眼睛。像是隔了一層霧,沒有焦點,意外的又很清澈。

二叔的一句提醒,讓她慌亂的低下了頭。

始終不情願再開口。

就在所有人陷入尴尬時,印染聽到他緩緩地開口,“家父叮囑多次,記得回去時多帶幾匹布料,晚輩不才,可否請印爺爺幫着挑選。”

禮貌又謙遜的聲音,絲毫不同于他的氣質。

不可思議,意料之外。

夏至的天氣,太陽落山的晚,連續下了數日的雨,悄無聲息的停了。

爺爺沒有告訴她任何的原因,沒有絲毫緣由的将她托付給了今天才見面的季少爺。二叔手裏拎着她簡單的一些行李,如同往日,叮囑她不要壞了規矩。

早上的印宅門口是何其的熱鬧,到了傍晚,門口停着幾輛黑色的車,不約而同的站着一群身着黑色西裝的人。

倒是非同尋常的清冷。

“爺爺,”她頓住腳,伸手牽住身邊人的,“我會回來嗎?”十歲女孩的心思,小心的斟酌每一個詞。

上了年紀的老人,神情很複雜。

微微弓了腰,一雙布滿皺紋的手,理了理她的衣服。“爺爺老了。”這句話,深深的印在了年幼的她內心深處,不想,這也是爺爺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短短四個字。

世事,命運,債孽……都說不清了。

她以為,眼淚都在得知父母出事時流幹了,她以為,起碼爺爺是疼她的……

車緩緩地離開了印宅,直到門口站着的人漸漸成為虛點。印染很規矩的坐在他身邊,卻再也沒有忍住抽了抽鼻子,任一顆顆眼淚落在手背上,不敢出聲。

“我也像你爺爺那樣叫你小染可好?”漫不經心的聽到他說,像是個小大人的語氣,絲毫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稚嫩。

還沒來得及抹去的眼淚挂在臉上,就這樣硬生生的擡頭看向了他。

一個穿的很現代,一個穿的很傳統。

印染覺得,自己一定像是個固守陳規的大家族裏走出來的丫鬟。她這樣想着,忘記了和他說話。

季末霖看着坐在身旁這個有些呆呆愣愣的小女孩,很明顯的帶着局促,就連位子,也是離自己遠到不能再遠。不禁閃過一個念頭,她拍他。

頗有些後知後覺的重新打量這個名叫印染的小姑娘,似乎,身上的裙子有些長。

或許,是印家爺爺特地吩咐的。

前面的韓叔接了個電話,壓低着聲音簡單了幾句便回過頭來詢問季末霖,是老夫人的電話,要不要接。

季末霖的一只手指沒有規律的敲着手裏的一本書,一下一下,有輕微觸碰的聲音。印染偷偷瞄了一眼,像是英文,又似乎不像。

“不是已經上高速了麽。”她聽見他說,語氣不容拒絕。

沒有要,和不要。

印染還沒有整理出通暢的邏輯,車內又恢複了安靜。

的确是上高速了,印染現在還不可思議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收費站異常的擁擠,而他們竟是從最邊上的那個收費站口一路暢通,無阻。印染看了看前面的那輛黑車,又回頭看了看後面同樣型號的黑色的車。默默地坐直了身子,不再去揣測身邊人的身份。

“如果不想說話,可以睡一會兒,大概需要4個小時到南京。”

印染看到他說話的同時,手裏的那本書輕輕翻了一頁。

窗外,是遠去的村村落落。

天涯共此時,從小就熟悉的詩詞從腦海裏冒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邁出了從小長大的地方,卻是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概念,像是有霧天氣,她只看的到近處,卻看不到遠景。

腦海裏只有嬷嬷的那句話,此番離去,印家怕是處處暗湧,既然離開,就不必再回了。

恐怕嬷嬷的意思,就是爺爺的意思。

沉默了一路,到南京已是深夜。

印染看着窗外從荒野到城市的熱鬧繁華,漸漸的又遠離,直到黑漆漆的再也看不清風景。

季末霖微微調整坐姿,半響從腿上的電腦上擡頭,習慣性的揉了揉肩膀,才又注意到身邊還坐着一個小女孩,像是從未動過,睜着眼睛看向了自己。

乖巧中,又帶着倔強。

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合上腿上的電腦放在一邊,左手繼續揉捏着右手的合谷穴。這趟意外中的行程,親自去,不過是看在季印兩家祖上的情分,應印家老爺懇請,用季家的名聲,護佑身邊這位印家孫女。

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女孩罷了。

看着前面點點的星光,察覺到車速緩了緩,印染終于動了動身體,卻不想,太久沒有活動,僵住了。

有些尴尬的伸出手,想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稍稍揉捏幾下。真是倒黴……

更倒黴的是,怕什麽來什麽,像是在他面前出演了場鬧劇,堅持了一路,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篑。

印染看着他那側打開的車門,憋紅了臉,任意他彎身捏住了自己的腳踝,“一會兒讓韓叔帶你去住處,需要什麽你可以和他說。”印染感覺到他似乎在找某個穴位,輕輕揉捏了一會兒,緩和了些,“能自己走嗎?”

這樣的高度,正好能看到他的眼睛。

和她看過的男孩子不同,他的眼睛是褐色的,直直的看着你,仿佛能褪去所有的喧嚣和繁雜。

果真是,極好看的眼睛。

父親以前說過,看一個人,最重要的是眼睛。心靈的窗口,相由心生。他看到的是什麽,就是他內心的世界。所以,嬰兒的眼睛不會是混沌的。

印染暗暗埋下這些小心思,點了點頭。

長長的小道,看似随意,卻是精細設計過的鋪了鵝卵石,錯綜複雜的路邊植被,偶爾能有她能叫得出名字的。

印染盡量讓自己目不斜視,跟在他身後,倒是前面引路的姐姐,手裏還拎着一盞燈,若不是她知道這是季宅,一定會認為自己誤闖了桃花源。

除了腳步聲,再無其他。

或許因為她的身份特殊,在季家又是單辟出來的院子,下人也是恭恭敬敬的照料她的起居,生怕這個大少爺親自帶回來的小姑娘有絲毫的差池。

季家的幾個內姓人倒是提過,想看看這個從通州帶回來的小女孩,據下人說,生的不是一般的水靈,像是從古書裏走出來的美人。甚至,有幾個遠親叔叔,私下裏透露想要定親。既然是季末霖親自帶回來的人,其中的利弊,恐怕不是外人所能猜測的。

這些,印染自然不知道。

除了剛到季家第二天拜訪過家中的一些長輩,其他的時間,她甚是很少出門。好在父親在時,她也是如此一般,在家中的書房,一呆就是一整天。沒有覺得無聊,就是冷清了點。

刻板的工具是她托韓叔帶來了,盡是一些牛皮紙,她依稀的記得家中爺爺制板時,會在紙上抹上些黃油,得以讓悉心制好的板保存的久些。不過現在用來打發時間刻得東西,到不必那麽講究。

每每一個下午,她就會在案桌上刻着一些東西。

一張板,她刻得慢,一個月過去了,還沒有刻完。

季家少爺的名字,還是她從韓叔送來的那些書上得知,工工整整的瘦金體寫下的名字,季末霖。

好文雅的名字。

她這樣想,不禁就笑了。

後來,整個夏天都過去了。

南京的天氣,最美的是梧桐。

洋洋灑灑落了一地,随便的一定格,就是一幅畫。

她案桌的窗前,就有一株這樣的梧桐,粗壯的她一個人根本抱不來。

印染沒有再見過他,像是消失了一般,只有韓叔每月初送來的書上帶有他的名字,證明了那個夏天,一切都是真實的。

她曾小心翼翼的問過韓叔,才得知,他把她從通州接來的第二天便出了國。

那麽這些書,又何來?

小小的年紀,還不知道如何掩藏心思,落到了大人眼裏,自然是不露聲色便懂得,韓叔面帶笑意,叮囑着下人,好生把這些書放到小姐的書櫃裏。

“少爺臨走前吩咐過,這些書不要落了灰,倒是可以轉給愛惜它的人。”韓叔一直彎着腰,謹慎而禮貌。

窗外的梧桐,因為一陣風,又落了些,稀稀疏疏的在空中打着圈。

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

古都南京,千百年孕育的城市,的确可以揣摩,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

這一生,恍然已過了28年。

她早已在大學時就搬離了季宅,原以為再也不會有交集。

原以為,那些年,不過一場夏夢。天氣變了,也就該醒了。

印染輾轉反側,深夜卻睡不着。

還想再尋一些有關他的記憶,才發現,有些記憶伴随着年齡的增長,在以她無法料到的速度消失,只落下模模糊糊的輪廓。

惹人醉的不僅僅是滿園的春色,還有當初的自己。

季末霖,

光是這個名字,就注定了他的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 臺風,暴雨,停電……

暗綽綽的決定,要是明天還被淹,我就下樓去車庫摸魚(據說今天就有人摸到了幾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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