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七八月天氣,是梅雨季,也是伏天。
這次下榻的小旅館,不算大,倒還幹淨,獨辟出來的一層,被他們一行人包了一半。标準間同住的是另外一位李老師,一個院的,不是很熟。
印染剛洗完澡出來,用着幹淨的布子擦着頭發,鄉下的小旅館,幾個學生借的老板的吹風機,排着隊在等着吹。好在有無線,邊打開電腦,收着那頭學生兼保姆的桑又發來的郵件,特地加大加粗的字體,赫然然的提醒着她別忘了帶禮物回去。
不經意地有了些笑意,回了句好,繼續浏覽着堆積下來的郵件。
“印老師,這個抹一抹,驅蚊的。”同住的李老師遞給她一個小罐子,膏狀的模樣,抹着涼涼的。
“謝謝。”印染繼續低着頭浏覽着郵箱,撿着些重要的标上了記號。冷不防的聽到樓層裏有很多人拖着箱子浩大的聲勢,蹙着眉問身邊的人,“是我們的學生嗎?”
李老師走到窗前,掀開了點窗簾,探了探視線,“不是吧,聽老板說,這層樓好像還有其他學校的學生訂的房,估計也是暑期采風。”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繼續聽了會兒聲音,确定是學生才放心。
“想不到這個村子地方偏僻,來的人還不少。”說話的李老師坐在印染的床上,對着這個全院上下公認的女神,毫不掩飾的散發着同性間的羨慕與贊賞。畢竟,這麽年輕就被稱為中國的和田惠美,各大導演争搶的影視服裝設計師,實屬難得,關鍵是,長得漂亮。
藝術專業從來不缺乏美女,像這種滿足全院師生審美的美人,卻還是少有。
“印老師哪裏人?”
“祖上是通州。”印染微微一笑,關上電腦,邊和身邊的這位李老師聊天,說是聊天,更像是采訪。
“江蘇通州?難怪印老師生的那麽水靈。”自古江南地出美女,外人眼中,顯然的婉約和賢惠,就連話語間都帶着溫柔。
包裏裝着一套幹淨的床單被套,礙于生人,又怕落下矯情的口舌,印染想了想,停在箱子上的手撤了回來,只拿出了化妝包,瓶瓶罐罐的很少有美妝,都是些補水保濕的必需品。
有些老舊的空調發出呼呼的聲音,打到了最低,制冷效果還是不是很好。
“我出去看一下學生。”印染随意的順了順還是濕答答的頭發,猶豫着要不要借用一下吹風機,畢竟齊腰的頭發能幹,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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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的空氣,又是晚上,有種難以描述的新鮮,像是要下雨,有些悶,卻掩飾不了不同于城市的清新。
就是,會有很多蚊子。
一個個房間,門推開又合上,偶爾遇見嘴角伶俐的學生,也會拉着她多聊幾句,多半是抱怨周圍沒有大點的超市,條件艱苦。
這是她第一次帶學生出來調研采風,沒有任何的經驗,或許是以前念書、工作,更多是一個人,現在做了老師,帶着二十多號的學生,多少會有不習慣。
到最後,她都沒有好意思開口,問衆多排隊等着的學生借吹風機。
典型的鄉下小旅館,走道裏挂着洗過的白色床單被罩,黑漆漆的,有些陰森。腦子裏記得那句晚上有雨,好心的把走廊上的窗戶一一關上。
意外的時間,意外的地點。就連是怎樣見到他的,她自己也說不清。
沒有過多的修飾,他手裏拿着一袋的礦泉水,像是電影裏的畫面,從黑幕裏漸漸淡入,若不是有人叫了句季老師,她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遇見他。
他似乎沒有留意到她,徑自的拿鑰匙開了門。
“印染老師,我們明天早上8點集合可以嗎?”是領隊的學生,拿着本子,禮貌的和她敲定着時間。
借着不是很亮的燈光,她留意着他停在門把上的手,更加确定他的身份。
季末霖,南京季家的大公子,家世顯赫,印家祖上承蒙季家庇佑,這是她很小就知道的道理。
只是她怎麽也無法料想,會在這樣的小村落遇上他,還有,他的季老師身份。
“印染老師?”一旁的學生,有些遲疑的看着她,心裏猜測着,是不是時間有點早,或者有點遲。
“嗯,好的。”回過神,掩飾着走神的尴尬,細心的提醒身邊的學生,“早點睡吧。”
領隊的學生,頗有些謹慎的看着站在門口陌生的身影,故意說的很大聲,要是有什麽事,他就在隔壁,說完,道了句晚安,進了隔壁的房間。
走廊又安靜了下來,隐隐約約還能聽到學生閑聊的聲音,精神的很。
“季先生。”她開口,整個身子從挂着的白色床單被罩後面探了出來,站在空曠曠的走廊中間。
如果按照老一套的規矩,她本應該叫他大少爺,只是,在這種地方,老一輩留下的稱呼,會不會有些違和。
“印小姐。”清清淡淡的聲音,禮貌,卻也疏遠。
不算熟悉,甚至陌生的聲音,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像是時間的光軸,退回到了久遠之前,初見他時,自己不過是八歲小女孩。陰差陽錯,染坊的那次見面,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天翻地覆。
這樣算來,快二十年過去了。
他的樣貌,氣質,身高,早已沒有了具體的概念,就連他的名字,也是季宅裏的老人偶爾談起,像是不存在這世上,生活的軌跡不同于他們這些普通人。
無從說起的這次相遇,匆匆道別,門關上的一霎那,驀然的發現自己心跳快的有些吓人。
腦海中反複的出現他的名字,字字句句,無非季末霖。
雨水綿延,霧氣似幻。
着有山城之稱的重慶,雖是炎熱,卻不乏好風景。又是山上,濕濕漉漉的恍如世外桃源。
站在旅館長廊下的兩撥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季末霖身邊站着幾個打着傘的人,分不清是學生,還是老師。草草的幾個人,更像是來旅游,若不是兩行人有些交流,很難知道他們是來這采集植物标本。
不約而同的在躲雨。
“印老師,吃點東西吧,先墊着點。”同行隊伍中一位男同學遞了塊猴菇蛋糕到她手邊,印染笑着接過,一直握在手裏,沒有要吃的欲望。
她站在人群後面,一個很小的角落,如果不仔細分辨,很難看到她。
從這裏,卻很輕易的能看到他。
簡簡單單的側臉,軍綠色的短袖襯衣,卡其色的休閑褲,似乎和普通人沒有什麽不同,如果不是那個名字,這樣的他,應該很容易淹沒在人群中,最多,會有人稱贊幾句,文質彬彬,氣質儒雅。
他似乎在和身邊的人交代着什麽,用手裏未撐開的黑色雨傘,指了指前面的方向,不知是前面那座山,還是下山的那條路。
“印老師。”身邊的李老師遞給她一把傘,“估計等雨停是等不着了,趁着雨勢小我們走吧,你撐這把傘。”
“謝謝。”她回過頭來,跟着人群慢慢走到臺階,撐開傘,走下了長廊。
他似乎注意到了他們這群人的動靜,順帶着就對視上了她看他的目光。
印染撐着傘走在學生中間,微微揚起一點的傘角,恰好露出站在旅館前面的他們一行人。
只是普通的一個對視,若是平時,她一定會倉促的錯開。現在,卻像是被迷住了心智,所有的紛紛擾擾像是完全的褪去了,不禁意的就放慢了腳步。
雨水淅淅瀝瀝,把這個鄉下的小旅館四周都柔化了。
是鬼迷心竅,還是情不自禁。
“印老師,注意腳下滑。”說話的是身邊的學生,好心的提醒着她。
“嗯,好。”她回過頭,沖身邊的人微微一笑,加緊了腳步跟上隊伍。
這次到重慶,目的地是榮昌,作為中國為數不多的傳統夏布紡織地,早年,這種傳統手工技藝被國家列入了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名錄。只是工藝繁瑣,效益又低,這些年近乎于消失的狀态。
身邊的學生閑聊着,一會兒見到好看的布,一定要帶點回去。
雨勢慢慢竟變小了。
山裏的空氣更加的清新,路邊的樹葉上都是濕答答的,還帶着雨水。一行人一掃陰霾,有說有笑的,有人誇了句印染肩上的單肩包真好看。
“印老師,要是我沒有認錯,這是藍印花布吧。”
印染順着他們的話看下去,這個包包又稱僧人包,上面是甲骨文的花紋,當初也是覺得布樣很新穎買下來做的手工,剩下的布還做了個筆記本書套。
“學這行的,要是認錯,說的過去嗎?”李老師嘲着那位同學,手卻不自禁的摸了上來,“這料子,要不說呢,藍印花布越舊越美,這包有些年紀了吧。”
“還是上學時候做的,”印染順帶着收了傘,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眼光,抖了抖傘上的水,整理好握在手裏,“現在,大概六七年了。”
“印老師,要說您是穿越過來的美人我都信。”不知是誰在後面玩笑了一句,引的周圍人紛紛起哄。
印染被他們說的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臉紅的低下了頭。
其實,這樣的裝束,在外人眼裏是個性,是個人審美,對她而言,只不過是習慣。
家裏面古訓,女孩有女孩的樣子,留着長發,穿着有些傳統樣式的衣服,就連鞋子,若是沒有特殊的場合要求,她也是習慣繡了些花的布鞋。
的确,會有些不一樣。
但她仍舊是不習慣,穿一些化工料子的衣服,總覺得不舒服。
她曾經去過一些地方,從南到北,甚至遇到一個村子裏面,只剩下一臺織布機,也會在途中偶遇一些專注于手工藝之旅的手藝人,還有一些就是關于手工藝設計與研究。
無論是哪種理由,哪種動機,有更多的人關注到這些人的存在,這些藝術的存在,都未必不是件好事。
就像現在,她跟在一群學生後面,忍不住用相機拍下這群學生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如同當年的自己。
印染想起了爺爺在時常說的那句“靠天吃飯”,節氣,天災……都會影響着這些傳統手工藝。不同于機械化,甚至從手工藝人的角度,每一匹布都是獨一無二,無法炮制。
“真該把這樣的畫面拍下來,意境太美。”李老師拿着相機照了幾張,遺憾着沒有拍視頻的技術。
周圍綠草環繞,雨後的山裏,如畫。
一位年過花甲的老爺爺,對着臺上了年紀的織布機,反反複複的重複着同樣的動作。安靜,也祥和。
一天的行程在老人那句“不求發財,夠生活”中結束了,印染将錄音筆夾在筆記本放進包裏,提醒着身邊的學生別落下東西。再一回頭,發現竟有幾個學生真的買了些布料,正心滿意足的放進包裏,忍不住覺得好笑,也好奇是什麽花樣。
回旅館的路上,她接了桑又打來的電話,說着上午戚楓導演的工作室聯系到她,想邀請印染作為下一部電影的服裝設計師。打電話來,是想聽聽當事人的意見。
“要不,我把他們的電影大綱給您發去,您看看再決定?”電話那頭的桑又有些不确定,畢竟,這是很多人争破腦袋都得不到的機會。
印染把戚楓這個名字在記憶裏過了一遍,國內炙手可熱的新導演,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無數的鎂光燈和嘉獎,她看過他的作品,也将他的電影中的服裝作為案例授過課。
那頭的桑又心有靈犀的察覺到這位印老師心思,忍不住提醒她,“我看過您的檔期,下半年還是有時間的。”自從印染簽約了學校,便推了很多的工作,在外人眼裏,竟慢慢演變成了端架子,難請。
“他們有說什麽時候開始嗎?”
“大概九月份吧。”山裏的信號斷斷續續的,簡單的幾句話,聽的都不是很清楚。“要不您再想想,回頭我再電話您?”
有幾秒鐘的沉默。
那頭桑又認為又是信號不好,喂了幾聲,好不容易才聽到了回應,難免抱怨,“信號怎麽這麽差。”
“不是信號差,是我在考慮。”印染如實說着,目光卻落在路邊的傍晚盛開的野花上,黃色的,星星點點的開在野草中,叫不出名字,顏色鮮豔的,讓她覺得,可以用來做天然染料。
“我9月份恐怕有研讨會。”
短短的一句話,那頭的桑又聽完愣生生的靜了幾秒,毫不掩飾着驚訝,夾雜着不情願,卻又無計可施,再熟悉不過這個印老師的脾氣了,說一不二,幸好,她沒有樂呵呵的答應人家。
“那好吧,您注意安全,特別是飲食。”桑又忍不住唠叨,明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像個大媽一樣,事無巨細的為電話那頭的人安排一切,要不是她本科就在工作室裏兼職,一定很難想象,圈內的大牌,會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活白癡。
快要到旅館的路上,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胡亂的躲進了一個學生傘下,一群人狼狽的開始在上山的路上狂奔。
雨勢沒有要停的意思,到了晚上已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吓得同屋的李老師電視都沒敢開,甚至有些無聊的跑到隔壁學生屋裏打牌。
“印老師去嗎?”李老師擦了擦頭發,對着鏡子确定形象不至于太邋遢,“都記不清上次那麽多人住一起是什麽時候了。”
“我就不去了,不是很會。”印染收拾着東西,準備去洗澡。
好在李老師沒有過多央求,提醒了她幾句記得鎖好門,小心有人“偷窺”,本是玩笑話,卻不想應了真。
小旅館熱水器燒的水,不知道是怎樣的構造,竟然一桶水用完後要等下一桶水燒開才能洗,起碼得半個小時。
前半段洗的還好好的,到了後半段竟都變成了涼水。
全身的泡沫,還有臉上也是,印染瞬間傻眼了。
索性一咬牙,顫顫的用涼水沖了澡。
浴室太小,幹淨的衣服放在裏面難免會被水淋濕掉,她和李老師都是洗完澡先用浴巾裹住身體,到了外面再換的衣服。
開始還不習慣,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冷死了,冷……”浴室門開的瞬間,一句話還沒完整,印染便石化在了浴室門口。目不轉睛的看着屋內的身影,神情透露着不可置信。
有些挺直的身影,坐在屋內唯一可以坐的藤椅上。
她看到他時,他也看到了她。
沒有任何波瀾的目光掃視着她的全身,沒有解釋,也沒有尴尬,像是在正常不過的見面,完全忽視了她此刻全身上下透露着的不安。
“先換衣服吧。”他提醒着還沒緩過神的她,轉過視線。
“哦。”匆匆拿起睡衣回到浴室,又匆匆換上出來。
努力讓自己顯得正常,不會那麽尴尬,反正,反正她還裹着浴巾。
“季先生。”禮貌卻不親近的聲音。
她擡頭看他,應該也是剛洗完澡,穿的更随性,灰色的T恤,白色的褲子,唯一顯得違和的是他腳下的那雙人字拖。
和記憶中嚴謹的季家完全不一樣。
這其中,就包括對他的印象,雖然,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習慣不鎖門?”他的目光到沒有落在她身上,更像是自言自語。
印染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反倒是一時的語塞,找不出合适的語言來回答。難道要她說,自己忘了,或者把這當做在家裏了,沒有想過陌生人會進來,他們之間應該還沒有到能随意交談的地步。
“季先生有事嗎?”
印染走過去坐在床上,拿着幹淨的布子擦着頭發。
周圍都是洗發膏的味道,說不出是清淡的,還是濃郁的。
“有感冒藥嗎?”季末霖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棉睡裙上,白色的質地,夾雜着淡藍色的不規則的幾何圖案,像是将一幅版畫穿在了身上。
印染擦頭發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想到他見她,是為了感冒藥。
“我沒有帶,不過你可以等一下,我去隔壁問問。”那麽多的學生,總歸會有細心的。說完便下意識的從他面前走過,開了門。
倒是一群很熱心的學生,認為是她病了,雜七八拉的翻開随身帶着的藥包,一一告訴她這種藥要怎麽吃,那種藥一頓吃多少,弄得她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到最後也沒記住到底哪種藥要怎麽吃,手裏塞得滿滿的回到了房間。
“都在這兒了。”印染把手裏的藥放在他手邊,二十八歲的人完全像是個小女孩,從神情上就能看出她的局促,和微微的緊張。
偏偏他還不說話。
氛圍安靜的有些慎人,又是隔音不好,隔壁屋似乎玩開了,熱熱鬧鬧的形成很大的差距。
就在她站的腳都快麻了的時候,他終于開了口。
“謝謝。”
印染微微避開,直到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也始終沒有擡頭,下一秒就癱坐在了床上,徹底的呼吸淩亂,腦海裏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的思緒。
只聽見,外面的雷聲像是要把這座山劈成兩半。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會從兩人的第一面開始寫起,包括印染的家世。
這篇文,我個人會很用心,每一章,會上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