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苗疆蠱道.19 (1)
鏖戰中途倏然撤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退走的一方很容易被另一方趁勢追擊,從而導致平衡的戰況頓時變為一邊倒的局面。
瞬息萬變的戰場,突然迸發出一聲滔天巨響。巨大的火光拔地而起,濃煙滾滾,破碎的磚瓦墜落如雨,爆炸接二連三降臨,畫面被煙霧吞沒,最終定格在巨大的蛇頭上。
梁月笙輕輕握拳,望向了被炸得支離破碎的神殿。巨大的蛇頭高高揚起,俯視蒼生,陰翳的眼尾仿佛淬過豔麗的毒汁。
“這究竟是什麽生命力啊……”
他臨走的時候在神殿裏點燃了大火,照理來說,那顆不斷再生的巨蛇心髒應該早就被灼燒殆盡了才是。
陡然變故讓原本搏命厮殺的人馬一時間停止了争鬥,整齊地望向了坍塌的神殿。斷壁殘垣中,屍骨堆砌成山,無不昭示了之前所謂被神選中的村民究竟去往了何處,這樣的結果未免讓人膽戰心寒。
戰争宛如被人拉下了閘門,突然之間,遍地喧嚣化為死寂,空氣中只有巨蛇吐信時發出的嘶嘶聲。
梁月笙本想着去找黑苗人方交涉,但神殿坍塌的突發事故為他免去了這項麻煩。見到此情此景,任何人都能猜出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
就連原本嗜血成性的蠱王們,此時也本能地一哄而散,掙脫了黑苗人的控制,向四面八方迅速逃走。然而比它們更快的影子一晃而過,彈指間,地面上綻放出朵朵血花,而躲閃不及的蠱王竟是被一顆顆急速飛來的蛇頭叼入口中,化為了怪物的補品。
數不清的巨大蛇頭團簇在同一具身體之上,宛如海葵一般張牙舞爪地延展着軀體。
一名姿态醜陋的惡魔帶着一身燒傷,傲然站立在蛇頭上,刺耳的笑聲回響在天地間。
“愚蠢的叛徒!你既然早已背棄神明,又何必惺惺作态向神的走狗搖尾乞憐?這麽多年過去,神可曾原諒你?”站在蛇頭上的大魔振臂高呼,向蒼天咒罵,“你曾經背叛了神,如今又想背叛魔,用同族的血換取心上人的好感?”
火焰、冰霜、暴雨、雷電,如萬馬奔騰,齊聚而下。毒汁裹挾着飓風向四方噴薄而出,村民四處逃竄,不幸被擊中的活人跌倒在地,在巨蛇的攻勢下化為白骨。
須臾,人間地獄降臨。
梁月笙微微抿唇,指尖火焰迅速化為飛龍,載着他奔騰至雲霄之上,躲避着從下方射來的毒汁。
俯視大地,他看見蠱蟲從那條連接蠱道與神殿的隧道深處湧出來,與蛇尾彙合在一起,為這頭巨大的怪物源源不斷地輸入新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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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哪怕巨蛇失去了心髒,不停填補空缺的蠱蟲也會繼續湧來,成為它的燃料。
一道黑影猛地飛來,梁月笙本能地揚起烈火,他原以為那家夥會躲閃,可對方卻是硬生生地接受了這一擊,旋即在他錯愕的瞬間揮開餘火,在飄飛的火星中抱住了他的身體。
“你都想起來了?”陌生的聲音帶着他所不理解的感情,像海水一般順着耳蝸、湧進心底。
“你是誰?”
他感到對方的身體微微僵硬了。
男人松開擁抱,靜靜地凝視着他。那雙眸子裏蘊含着太多感情,以至于梁月笙莫名又産生一股熟悉感,頭痛伴随而來。
“你……對自己的記憶做下了封印?”
梁月笙雖然不理解他在說什麽,但他隐隐也能感覺到自己遺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越是努力去回想,遺忘的速度便越快。
在他的面前,明明只是一個陌生的惡魔,是敵人,是亵渎神靈的存在。他本該在感受到那股屬于惡魔的濁氣之時便斬殺這個異類,卻偏偏無法對他産生敵意。
那雙深情的眼眸,為何像是智慧樹上的果實一般,總是引誘他思索一些親昵而又罪惡的回憶?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淚水不自覺地流淌下來,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落淚。
男人輕輕伸出手來,拭去他眼角的淚水,嗓音裏帶上一絲哽咽。
“你就那麽恨我麽?”
梁月笙無言以對,他能感受到對方真摯的善意與強烈的渴望,那樣沉重的感情讓他無法拒絕。
“你恨我,恨到寧願自甘沉寂,像普通人那樣生老病死?”
不忍、也不敢再去與那雙眸子對視,梁月笙轉過頭去,強顏歡笑道:“不好意思,就算我們曾經認識,但我現在真的想不起來你是誰。而且眼下,我并不覺得是敘舊的好時候。”
他指了指下方巨大的怪物。
“我不能讓你的同類繼續傷人。”
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似乎也曾遇到過像現在這樣非常棘手的時刻——強大的敵人與洶湧的感情一同襲來,讓他無法像往常那樣心如止水地剿滅黑暗。
那時的自己拿出了最順手的武器,捅穿了讓他心神不寧的大魔。那一戰為他帶來了至高榮譽,卻也讓他陷入了長久的痛苦。他想去搜尋痛苦的根源,然而劇烈的暈眩讓他不得不放棄思索。那把刺穿大魔的武器卻是漸漸浮出水面,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修長的十字架染着鮮血的色澤,在暴風雨的前夕裏反射着冷光。
遠處隐隐傳來了空靈的鐘聲,宛如從天堂飄落的頌歌。
他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宛如福至心靈,輕輕握住了掌中的空氣。剎那間,金光萬丈湧入掌心,鑄作一柄璀璨的血色手杖。十字架反射着溫柔而又聖潔的光,出現在他的手中。
梁月笙雖有驚訝,卻又隐隐産生了一股“果然如此”的了然。
紛紛揚揚的羽毛從雪白的雲層上飄落,随風吹往大地。他将全部火焰聚集在掌心的武器上,向腳下的巨大怪物做出了投擲的姿勢。
“讓開,誤傷到你,我可不負責。”
聞言,那個陌生的惡魔卻是從身後摟住了他的身體,托住了他的手臂,為他的蓄力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梁月笙愣住了,他發現對方似是對這種事情非常熟練。微微的走神過後,他的手臂在對方的指點下繃緊,宛如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弦。
肌肉酸脹,汗水流淌,卻并非是為戰場而緊張,更多的,則是來源于這個陌生人讓他産生的局促。
“你這樣……是在背叛你的同類。你不怕失去自己的立足之地麽?”
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裏帶着細微的顫抖。
“我只想在你的身側,找到一席之地。”
梁月笙瞪大了雙眼。
剎那間,強勁的推力讓他松開了手,将那柄裹挾着烈火的長杖射向了腳下的巨蛇。熾熱的金光倏然迸裂,以烈火為中心迅速向外蔓延,給蒼茫天地籠罩上一層刺眼的白。
地面上四處逃竄的村民本能地捂住了眼睛,世界霎時安靜下來。
那站在蛇頭上的大魔率領百顆蛇頭一齊沖向迎面飛來的烈火,妄想反抗,卻在金光照射之下迅速升華為一縷輕煙。
還未來得及消失殆盡的巨蛇軀殼迅速膨脹,團繞住那柄被火焰包裹的十字架,筋肉如火山般噴薄而出,緊緊纏繞在嵌入血肉的異物上,試圖将屬于神使的懲罰吞噬。蓬勃的再生能力讓巨蛇獲得了片刻的喘息,眨眼間,血肉将火焰淹沒,形成一柄十字形的肉塊。
短暫的沉寂之後,那層厚厚的筋肉上猛地龜裂,像煙花般炸裂開來,沉重的血肉剎時化為細碎齑粉,在溫柔的風中飄飛無蹤。
巨大的怪物竟是在彈指的功夫裏,由上而下四分五裂,被熾烈的光芒燃燒殆盡、挫骨揚灰。
塵埃落定,萬籁俱寂,只剩下一柄血紅的十字架插在地面上,宛如一座孤獨的豐碑。
梁月笙突然脫力,跪下身去,他原以為自己會像斷線的風筝一樣從高空墜落,卻發現自己倒在了一個硬朗的懷抱裏。
男人的手顫抖着撫上了他的後腦。“你剛剛難道沒有覺醒神格?你的頭發……”
神格?
梁月笙微微一愣,拾起鬓角的劉海,發現原本屬于年輕人的黑發變為了蒼白的色澤。
他輕輕推開對方的懷抱,趔趄着站起身來,火焰迅速化為飛龍,載着他降落在地。
雙腳踏着平坦的地面,卻宛如踩上了一團棉花。他艱難地向前走去,尋找還未被殺盡的餘孽,卻感到自己的腳步越發笨重,有如灌鉛。
他看見大灘鮮血像流水一樣從指甲縫裏湧出來,而自己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血染上斑斑點點的紅花。
在他再度倒地之前,那柄插在神殿裏的十字架突然消失,出現在他的掌心,成為了支撐行走的拐杖。
每走一步,他便覺得自己的身體愈發沉重一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血條,只見自己的血條正在以可怖的速度繼續降低。
他連忙給自己灌了幾瓶補血藥,卻依然只是隔靴搔癢,剛剛補上的血再度流逝,仿佛一個巨大的無底洞。
“湯圓……江湖救急!”
“救不了了,等死吧。”
“我這是中毒了嗎?來瓶解□□……”
“哪裏是中毒那麽簡單?您扮演的角色還是個戰五渣,但您卻透支使用了大型技能。人類的身體容納不了這股力量,于是迅速衰敗了。”
梁月笙欲哭無淚,他還沒收到游戲通關的提示啊,他還不能死。
在血線再度瀕危的時候,頭暈目眩襲來,他的視野裏黑成一片,恍惚間,他感到自己的膝蓋撞上了堅硬的地面,有人拖拽着他将他扶起。
“湯圓,幫我灌藥,一直灌,灌到游戲通關。”
都走到這一步了,他實在不想從頭再來。更何況,他隐隐覺得自己再撐一會,就會了解到更多信息,比如“神格”,比如“記憶封印”。若是再來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在重啓的游戲世界裏,是否還能在不死的前提下觸發相同的劇情。
血條在積分的燃燒下勉強保持着健康的水平,他再度看清了世界,聽清了在他陷入混沌時便一直萦繞在他耳邊的聲音。
“別睡,我們回家。”
“……”他試圖說話,卻發現自己只能說出含糊不清的字眼。
“堅持一下,別閉眼。”
梁月笙的大腦無比清醒,卻囿于這具迅速衰敗的肉身,難以傳達自己的心思。
他靜靜地聆聽,希望能從惡魔的話裏找到最後的通關線索,然而對方卻是在不停地重複着向他的乞求——
不要死去。
村莊已在之前巨蛇的攻勢下化為廢墟,所幸傷亡并不慘重。比起渺小的人類,怪物似是對帶有劇毒的蠱蟲更感興趣。弱小的蠱蟲得以存活,躲藏在屍體與廢墟之下,微微抖動着觸須。
幸存的黑苗人沖向了坍塌的神殿,哭天搶地,似是在為這場鬧劇而宣洩心中的悲憤。白苗人緩緩撤軍,三兩名長老留在村中,與黑苗人交談,大約是在商讨災後重建的工作。
一滴水落在梁月笙的頭上,他微微一愣,艱難地擡起頭來,發現頭頂竟是在不知不覺中起了烏雲。
牛毛細雨緩緩飄落,輕柔地安撫着這片受創的大地。
“下雨了。”男人的聲音裏帶着些微感慨,“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
梁月笙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戰争的□□正是由大旱引起的資源短缺。
此時天降甘露,萬物複蘇,戰火自會逐漸止息。
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他的面前,竟是那名白苗族的女王。她的表情依舊嚴厲,但眸子裏卻染上了些許慈祥與柔和。“謝謝你,中原人。”
男人語氣不善地說道:“別廢話,讓開。”
女王倒也不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向梁月笙說道:“你已是蠱王,可以通過融合同類的方式修複身體,就像剛剛那條大蛇一樣。就算肉身已死,只要靈魂不滅,就能靠蠱術永生不死。”
“于是他便要一輩子留在蠱道裏,再也見不到外界的太陽?”
女王沉默不語。
“你想讓他永遠呆在這裏,成為這片土地的守護神。”男人冷笑起來,聲音裏帶着冰霜般的嚴寒。
“別擋路,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女王微微側身,向兩人做出了“請”的姿勢。直到兩人與她擦肩而過,她才突然說道:“接住,引路蝶。”
男人反身握住了向他扔來的瓶子,其中裝着一只鳳蝶。
“它能帶着你們,找到我們白苗族的秘密寶藏。”
說罷,女王轉身離去,在族人的陪伴下踏上了歸途。
男人将裝有引路蝶的瓶子放進梁月笙手裏,說道:“我知道你有一個随身空間,這是你的東西,把它裝好。”
梁月笙微微一愣,手中的玻璃瓶便消失在眼前,出現在他的道具欄裏。
兩人繼續向前走去,一具略微有些眼熟的屍體出現在梁月笙的視野裏。他強撐着身體,走到那具被落石砸中的屍體旁邊,輕輕跪下身來。
竟是那個姓劉的老兄。
一本被血染紅的小冊子從他的衣服中掉出來,就在梁月笙努力伸手将之撿起的時候,男人替他完成了這個動作。
冊上赫然記錄着苗疆的詳細信息,梁月笙只是粗略掃了一眼,便發現這并不是所謂的游記,而是類似于間諜、探子所收集的軍機。
“一個效忠于中原朝廷的雙面間諜而已。”男人做出結論,催促道:“別看了,走吧。”
梁月笙終于明白了之前是誰洩露了白苗女王需要雪蓮蜂的信息,也想通了在最初與這人見面時,對方為何會問“你是誰派來的”這樣的話。
一只柔荑從他的手中取走了那本染血的小冊子,誇葉瑤走到他的身邊,面色灰白。
“我看不懂中原字,能幫我讀一下嗎?”
梁月笙剛要張嘴,便“哇”地吐了一口鮮血。苗女微微一愣,皺起眉頭,從腰間的藥囊裏取出一顆藥丸。
“這是九轉續命丹,由百年開花一次的鳳尾仙花蕊煉成,就算是死人,也能再吊三天的命。”
梁月笙微微一愣,下一刻,他感到女人的手指輕輕掰開他的雙唇,将藥丸塞了進去。
“這本是我家的祖傳寶物,我知道劉郎一定會偷偷跑來這裏,所以帶着它以防萬一。但如今……”
咽下丹藥後,梁月笙感到一股熱流從丹田蔓延開來,溫暖了五髒六腑。他的身體逐漸輕盈起來,渾身上下充滿了活力與幹勁。
受人恩惠,自當相報。他為苗女閱讀起死者的筆記來,前面大部分內容是關于苗疆的風情,到了後面,事件記錄漸漸多了起來,包括筆者與苗女的相遇以及他為了獲得苗人信任而做出的一系列努力。
誇葉瑤安靜地聆聽,直到最後,梁月笙讀得口.幹.舌.燥,她才嘆氣打斷。
“謝謝,夠了。”
梁月笙卻是急忙補充道:“瑤姐,你別難過,他并不是一個徹底無情無義之人。這個小冊子的最後一頁,寫的內容是‘我知道自己難逃一劫,只願阿瑤能忘記我,從此健康快樂’。”
女人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這樣的騙子在臨死前還會記起自己。
“謝謝你。”
她笑着接過冊子,小心地收藏起來。随後,她俯下身來,将男人的屍體從碎石中擡起來,用嬌弱的身軀扛着成年男性的屍身,向遠方走去。
梁月笙眺望着她逐漸消失于視野的背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為什麽要騙她?”
“我不希望她帶着恨意走完接下來的人生。”
“所以你為了不讓自己被仇恨淹沒,”男人按住他的雙肩,俯下身來,平視着他的眼睛,“幹脆把我從記憶的篇章裏摘了出去?”
“我……”他無言以對。
“沒關系,我可以做一個陌生人,一切重頭再來。”
輕柔的吻落在他的額頭上,帶着不容拒絕的霸道。梁月笙望進對方的眸子,卻從中看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脆弱。
這是梁月笙第二次來到雪山,男人抱着他,縱身一躍,便來到了終年積雪的山頂。雪魔們見主人回來,唧唧喳喳地蜂擁而上,梁月笙順手拍了拍它們的腦袋。
“你上一次使用的肉身,我還為你保留着。你如今的皮囊毀壞嚴重,可以暫時使用一下舊的。”
推開小屋的房門,梁月笙再度看見了那具冰制棺材。
“你好好休息,我去準備儀式所需的材料。”
梁月笙點點頭,撲向了雪白的床墊,看着男人忙前忙後地收拾東西,心裏莫名産生一絲柔軟。哪怕他打從心底裏便清楚地認識到那是一個惡魔,也産生不了任何敵視心理。
“冷嗎,我讓雪魔給你拿點柴火來。”
梁月笙哭笑不得地說道:“門口堆的那些麽,在這樣的環境裏早就潮了。”
作為一個南方人,他早就習慣了冬天取暖全靠抖的生活。他鑽進被子,來回攢動摩擦,迅速将冰冷的被子弄得暖烘烘起來。
把自己裹成蠶寶寶之後,他無所事事地望着男人,對方放下手中的東西,向他走來。
“很久以前,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我們能像普通戀人一樣過上這樣溫馨的生活。”說着,男人鑽進被窩,帶來一股砭骨的涼氣。
梁月笙“嘶”了一聲,本能地将冷氣來源往被窩外面踹。“走走走,別拿你的冰手碰我,冷死了。”
然而對方卻是變本加厲地把手伸進了他的衣服裏,撓了撓他的腰。
“哈哈……”他笑得要哭了,又冷又癢的滋味實在是不太好受。
兩人在床上鬧着鬧着,很快便纏鬥在了一起。男人将自己心愛之人壓在身下,問道:“不要拒絕我的接近,好嗎?”
“憑什麽,我又不認識你。”梁月笙注視着上空近在咫尺的眸子,心中有如擂鼓。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照顧你。”
這句臺詞莫名有些耳熟,梁月笙猛地想起,自己在現實世界裏也聽見過這樣的請求,出自那個僅僅用了數日時間便從陌生人變為愛人的家夥。
在他片刻的錯愕間,男人趁虛而入,吻上了他的唇。
翌日,男人将冰棺的蓋子揭開,将那具沉睡多年的屍體輕輕地抱起來,放在了之前畫好的陣法中央。
那具屍體保存得過于完美,以至于梁月笙以為它不過是睡着了。随後,他在對方的指點下,趴在了屍體上,與之十指交疊。
“別怕,儀式要開始了。”
梁月笙閉上眼睛,放空大腦,等待着儀式的結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卻看見漆黑的世界漸漸變得五彩缤紛起來。
銀發少年在花海裏奔跑,陽光和煦。
“還真是甩不掉你這個麻煩的小尾巴啊,晨星。随我一起漂洋過海,來到這個到處都是蟲子的地方,你不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被別人搶走嗎?”
男人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眉宇裏帶着些許笑意。
“你要是在意那些,我可以把整個地獄端來給你做聘禮。”
少年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道:“我暫時對蕩滌地獄可沒什麽興趣。比起那些,我更想直接解決掉你。”
“你已經解決掉我了,從很久以前開始,你不是一直都知道麽?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可以為你做所有事。”
少年愣了愣,倏地嗤笑出聲。
“晨星,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你,才一直恃寵而驕。若換成別人,我早就把他燒成灰了。”
說着說着,少年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就算明明知道你背叛了父神,我也總是放你一馬。”
“這是否可以說明,我在你的心中,比父神更重要?”
少年微微怔忡,猛地蹙起眉頭,罵道:“少胡說八道,你連他的一根小腳趾都不如。要不是看在你我同事多年的份兒上,我早就……”
說着,他語氣一轉,笑道:“更何況,此時魂魄離體的你只能發揮出百分之一的力量,我只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捏死。再瞎說,信不信我揍你?”
看着對方不為所動的表情,少年撇撇嘴,繼續說道:“說來,你覺醒之前被你部下欺負的模樣好有趣哦,不過那麽忠誠的惡魔實在是太少見了,我不該當場就把他燒成灰,真是有點可惜。”
男人的肩膀微微聳動,他搖頭輕笑道:“你之前老老實實當我妻子的模樣更加有趣。”
“明明是你更搞笑一點好吧?”
說罷,少年與男人扭打在一起,驚飛無數蝴蝶。
旋即,溫馨的畫面猛地撕裂,瓢潑大雨襲來,紫電如龍,在彤雲密布的天空上奔騰嘶吼,奏響震徹九霄的樂章。
“大君,總算找到您了——”血流不止的人捂着被砍斷的手臂,跌跌撞撞地沖到他的面前,膝蓋猛地一軟,跪在了積雨形成的水窪裏。
梁月笙微微一愣,發現自己的視角變了,他不再是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去觀看一副少年與男人在花海裏嬉戲的畫面,而是轉換成了第一人稱,親自體驗着即将來臨的故事。
“發生了什麽?”
“請您快去天界一趟,魔王帶兵殺入,死傷慘重。”
“什麽?他明明與我約好,讓我在這裏等到雨停。”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身後多出來了三對翅膀,眨眼間,周遭的環境迅速變換,雲層之上的花園裏,鮮血将萬物染色。原本用來汲水的小溪,此時也被血污染成刺眼的紅。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熱。
眨眼間,他的掌心裏多出了一把鮮紅的利器。熾熱火焰圍繞其上,微微驅逐了些許心底的不安。
他匆匆飛向朝陽升起的地方,卻在推開大殿的瞬間,望見了空曠的神座。
剎那間,急劇的心絞痛讓他險些使不上力來,屍橫遍野的世界裏,仿佛除他之外,再無其他活物。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殿,知道自己來遲了一步。旋即,他從高空向下跳落,尋找那個行兇者的身影。
大雨短暫地停歇,他終于在約定的地點、約定的時間裏見到了與自己做下約定的人。
“好一招調虎離山之計。你表面上以愛之名騙取我的信任,私底下暗渡陳倉厲兵秣馬……計謀了很久吧?”
站在千軍萬馬之前的男人并沒有說話,仿佛是默認一般,接受了他的指責。
“我早該明白,在你最初選擇背叛我們的時候,就一直渴望着我們全軍覆沒的那天。”
“我不會乖乖站着讓你殺的,來吧,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真實力量。”
撕心裂肺的劇痛讓梁月笙閉上雙眼,流下淚來,片刻過後,他意識到這裏是戰場,不能掉以輕心,他掙紮着擡起眼皮,卻看見那片被烏雲籠罩的天空變為了小屋的屋頂。
他的身體上趴着一具陌生的屍體,有點沉。旋即他才意識到,儀式結束了,剛剛那一切不過是某人的回憶,是幻覺,是和身為玩家的他毫不相幹的東西,而他的靈魂被男人從徹底衰敗的身體上轉移到了那具原本被保存在冰棺的屍體裏。
“成功了。”男人将那具衰敗的屍體收回冰棺,将他從法陣的中央抱起,輕輕放在床上。
看着對方的笑容,梁月笙卻感到微微有些心涼。在之前的回憶裏,他看見了這個男人身上的另一面,這并不是一個真正好相與的善人。不僅如此,他應該還經歷過對方的背叛與欺騙,于是在心裏留下的永久的傷疤。
結合男人之前的話語,他産生了一個可能的猜測。這個游戲的主角原本和這個惡魔有着很深的感情,然而好景不長,背叛産生罅隙,主角為了放下仇恨,幹脆将有關惡魔的記憶一并抹去,并給自己的記憶設下了封印。每當他隐隐回想起有關對方的些許線索,封印便會生效,讓他再度忘掉與之有關的內容。
梁月笙迅速提筆,将自己的想法和目前回憶起來的內容全部記錄下來,儲藏在道具欄裏。
做好記錄之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空大腦,歇息下來。
“餓了嗎?我去給你找點食物。”
“還好。”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然而下一刻,他放松的神經便再度繃緊了。剛剛使用過的法陣上,猛地亮起一道紅光,穿着黑衣的男子出現在他的面前,頭頂的一對犄角宣示了他的身份——惡魔。
“有個笨蛋和我說,如果他沒有回來,而您又使用了這個法陣,那我就要在這個時候來叨擾叨擾您,順便給他報仇。”說着,突然出現的惡魔拔出腰間的佩劍,笑嘻嘻地沖兩人歪了歪頭。
“進行這樣的法術對這個狀态的您來說很吃力吧,沒關系,我會給您一個痛快。”
梁月笙明白了,先前那個僞裝成黑衣神職者的惡魔算準了男人最虛弱的時間,并提前向自己信賴的同伴做下了約定。讓對方伺機而動,達到一擊致命的效果。
“你以為這樣就能戰勝我?”男人惡意地挑了挑嘴角。
“您要知道,我可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來的。”說着,他拍了拍手掌,一只只鋒利的指爪順着法陣向外攀爬。惡魔的數量不斷膨脹,再這麽下去,只怕情況會越來越不妙。
梁月笙微微一愣,似是不明白自己身側的男人為何不阻止這個突然出現的惡魔。随後他才意識到,可能對方現在的狀況真的沒有看上去那麽好。
他握住武器,對那個向他倆挑釁的家夥說道:“那你給我聽着,你和你那些愚蠢的蝦兵蟹将,現在被我包圍了。”
那個惡魔似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旋即,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可怖的笑意。
“人類,我的目标不是你,不要惹我生氣——”話音未落,他睜大雙眼,只見傳言中最為可怖的烈火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從區區人類的手掌裏向他沖來,帶着一根标志性的十字架捅入了他的心髒。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了那個人類,鮮血順着嘴角流淌下來。“你,你是……”
烈火迅速将他吞噬,沿着法陣的邊緣畫出圓圈,旋即,猛地向內閉合,将撤退不及的惡魔永遠地留在了人間。
梁月笙輕輕逝去嘴角的血液,向身側的男人笑道:“厲害吧,還不快謝謝我。”
“為什麽……你又沒有激活神格?你是不是,把它丢了?”
“神格?那是什麽東西?”他發現自己流血的速度好像變快了。
“你不使用神格,那你便會維持人類的身份。而人類的身體,根本不能承屬于神的力量。”
梁月笙用手背胡亂地擦拭着從口腔裏不斷湧出的紅色液體,笑道:“沒關系啦,你看我還好好的——”
說罷,他便感到自己的雙腿失去了支撐力,整個人猛地跪倒在地。
“哇——”他狂吐不止,發現自己吐出來的竟然都是血與內髒碎屑。
他勉強用胳膊肘支撐着身體,視線剛好掃過自己的手指,只見血液源源不斷地從指甲縫裏滲出,就連手背上的毛孔也漸漸滲透出細小的血珠來。
“你堅持一下,我去給你找個容器,很快就回來。”
“別走!”他艱難地吼道。
男人的腳步停住了。
“下次如果還能再見面,記得有話早點說,不要裝陌生人。”他艱難地伸出被血染紅的手指,和對方拉了個勾勾。
“晚安。”
失血過多造成的暈眩猛地襲來,天旋地轉過後,梁月笙彈起上半身,大口大口地喘氣。旋即,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
護士溫柔笑道:“你醒了?我去叫你的家屬。”說罷,她便輕輕關上房門,留下梁月笙坐在病床上,一臉茫然。
“湯圓,我回到現實世界了?”
“是的,上一個世界裏,您玩出了真結局,通關獎勵結算很高,大概有一千萬的樣子。”
天降巨款讓梁月笙傻笑起來,可惜沒笑多久,他便回憶起了那股在游戲最後的暈眩。再往前回想,便是那個男人擔憂的神色。
頭痛猛地襲來,他皺起眉頭,直到頭痛退散,他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游戲已經打完了,積分也都拿到了,再去回憶那些讓人頭痛的劇情也是徒增煩惱。
他幹脆把那些事情抛向了一邊,直到一張有些面善的臉出現在他視野裏。
那人的表情異常疲憊,似是連着數日沒有睡好。
“笙笙,你總算醒了。”
“你……”他突然有些想不起來對方的身份,這種感覺簡直奇怪透了,他明明記得自己和這個人之間有着很深的感情。
片刻過後,他猛地想起那個男人叫姜宸,是自己的愛人。
“宸哥!”他一個鯉魚打滾從床上跳起來,趿拉着拖鞋撲進對方的懷裏。
“你的體質也太弱了,兩千多的海拔就能高原反應暈倒……以後我一定要經常拉你出來鍛煉。”英俊的臉龐上多了兩個濃濃的黑眼圈,看起來有些滑稽,惹得梁月笙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我到時候就要從游戲主播轉型為戶外主播了。”
“行啊。”姜宸笑笑,幫青年穿好鞋子,帶着他向屋外走去。甫一出門,梁月笙便看見了那個一頭藍毛的朋克小哥。
“段先生!”他向對方問好。
段珉謙見到他平安無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旋即望向姜宸,給了後者一個眼刀。
“你沒事就好。姜老板之前說你被這邊的大蠍子蜇了差點領便當,都怪我亂出騷主意,吓得小爺我連夜坐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