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拜泉關
晴空,流雲,驕陽似火。
楊大手持長戟與厚盾,腰懸銅環大刀,立于戟若林立的千軍萬馬中,如滄海之一粟。她的前後左右皆是同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性命相托。
楊大不擅馬,又是新兵,此時還只是個最普通的武卒。她已經數次在戰場上拼博,憑着一身骁勇無畏和力大無窮,深受同僚喜愛。昆蒙軍中實行同伍連坐,有她在,那支伍的生存機率都大很多。
此刻她們正在拜泉關外結陣,拜泉關依九嶺山脈而建,牆高三丈,城牆長約五裏,兩端與山勢渾然一體,關後直推十五裏便是北庭都護府主城盛樂,是為南下的必經之地,也是繼天山山脈後的又一天然屏障,駐兵十萬,幾乎是北庭餘下的全部兵力。姚清夏親率十五萬兵馬将拜泉關圍得水洩不通,每日在關外叫戰,已斬敵将四名,己方士氣正震。
北庭大都護姚凱春乃是皇帝同父所生之弟,乾景三年受封北靖王,司領大都護,與京中同氣連枝,北庭緊靠昆蒙,共攘西北邊界,皇帝此舉的意圖不言而喻。
姚清夏兵變之際,鋒芒首指的便是他。姚清夏是個狂人,姚凱春接連已失數座城池,手中損兵折将無數,如今死守盛樂城,拜泉關乃是他最大的倚仗,一方面拖住昆蒙大軍,另一方面也已八百裏加急求援燕中大都護姚雁君。
楊大目前的任務是守在投石車旁,保護工兵和攻城器械,并且在工兵裝備壕橋雲梯時負責掩護,居中位置。昆蒙軍數百輛投石機、七八丈高的望樓車、雲梯車密集,遠遠望去聲勢浩大,氣勢上便已經足夠震攝北庭守軍了。
楊大右手緊緊握着長戟,眼睛狂熱地盯着前方,烈日下視線不很明朗,她依然睜大了眼睛試圖穿越茫茫銀甲追随統帥的身影,不僅僅是她,可以說整個昆蒙軍皆是如此。
而她們年輕的統帥留鳳王姚清夏,不過年紀十八,正是舞象之年。此刻赤帻銀甲,手操七尺長柄大刀,名曰“青遮”,乃是他的成名兵器,跨下汗血白駒昂立萬軍之首,俊逸非凡,意氣風發。
面龐有七分遺傳自王君商穆,然眉眼十足地像了景王,鳳眼顧盼間不怒自威。
他風馳電掣地從陣前掠過,一路舉起“青遮”與前排衆将士紛紛舉起的各式兵器相碰撞,發出一陣金弋交鳴之聲,縱馬陣前一個來回,而後戰馬人立嘶鳴,他高舉大刀,呼喝一聲:“殺!”
“殺!殺!殺!”十五萬将士頓時群起激昂,吼聲震天。
姚清夏單手輕舉,又立時鴉雀無聲,令行禁止,不負鐵師之名。
姚清夏舉刀向城樓,運氣問道:“關內何人應戰?”
城樓兩層,二十四根圓柱相撐,飛檐鬥拱,璃瓦覆頂,兩翼各有一座箭樓。整個城牆上遍布垛口,數以千計,守軍的的弓箭手在垛口處嚴陣以待,偶有箭矢移動,于烈日下銀茫一閃而過。
點将臺上,姚凱春與手下一幹大将對望,內心皆為昆蒙軍的氣勢所懾。姚凱春也是一身将服,赤帻玄甲,臉色出奇的白,他道:“姚清夏不過一小兒也,嬌生慣養,不過空有一身蠻力罷了,雖一時勢盛,又怎能與諸位身經百戰的将才相提并論?衆将誰人前去迎戰,一震我軍士氣,挫他一挫?得他頭顱者,吾皇必有重賞!”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果然衆将面面相觑,一名偏将站出來,抱拳道:“末将願往!”
姚凱春定睛一看,點頭道:“願聞将軍凱旋之音!”
片刻之後,城門忽開,如潮般湧出數千兵馬,為首者着玄色明光铠,頭戴尖頂兜盔,手持一柄雙刃長斧騎赤馬奔來,胸前護鏡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來人在五十步外勒馬停下,姚清夏問道:“來者何人?”
那偏将道:“我乃都護座下偏将褚蘭,特來領教留鳳王高招!”
姚清夏聞言,率先打馬向對方沖了過去,雙方铠甲均耀眼,唯有“青遮”刀如其名,低調而陰沉,熾熱的陽光照在上面仿佛都被瞬間吸收怠盡。
褚蘭不敢托大,亦打馬迎戰,二人縱馬相近,姚清夏再次率先發難,手中長刀狠狠向對方頭頂劈去,褚蘭雙手架起長斧格擋,一觸之下立覺虎口發麻,暗嘆這留鳳王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大力。
姚清夏一擊未中,複又擡起刀來連劈三次,一次比一次壓近褚蘭的頭頂,而褚蘭的虎口早已經崩裂,血流不止。
褚蘭見鬼一般地,強抑心中懼意,刀懸于頂,不抗必死。她腳下猛擊馬腹,赤馬吃痛之下轉了半個身,她一錯身立即盡全力将長斧斜斬向姚清夏的脖頸處,姚清夏仰身貼于馬背,一招躲過,單手持刀趁勢橫斬,褚蘭手中長斧來不及收回,只覺腰腹間一涼,半身便一頭栽于馬下。
“勇武!勇武!勇武!”昆蒙軍爆出一陣歡呼,戟林指天喝彩。
褚蘭部下數千士兵見将軍幾招便被斬馬下,立時一片混亂,擁擠着往城內退去,有幾個膽大的跑過來擡了褚蘭的屍身就跑。城牆下的守軍生怕昆蒙軍會趁勢攻入,甚至等不及那些兵士全部入內便急吼吼地緊閉城門,留下一些殘兵在城下欲哭無淚。
姚清夏猶覺不過瘾,“青遮”一揮,再次指向城樓,“關內何人應戰?”
姚凱春幾乎是撲到城牆垛口上,咬牙切齒,目毗欲裂,他手指着城下,破口怒罵:“姚清夏你這個不孝孽障!辱沒皇室尊嚴,犯上欺君,罪該萬死!姚景晨這個雜種,生了這一窩奇形怪狀的雜種崽子!”他太過吃驚于姚清夏的怪力,以致于口不擇言起來,手上遙遙指點姚清夏,和他身邊的姚四郎姚泾天,要知道,姚四郎是幾個孩子中形貌最異于中土的,姚凱春這麽罵等于直抽他的耳光。
姚清夏氣得笑了,刀尖直指城上,“我的小娘舅,既然都不是外人,侄兒今日要從你這裏過,把你的項上人頭借來玩玩吧!我母親這些年來讓你的日子過得太舒适了,以至于養得這麽……腦滿腸肥。”
姚凱春聞言更是氣得渾身發顫。
姚四郎不聲不響地踱馬到姚清夏身邊,也順勢看向城樓,面上不見怒色,或者說根本沒有多餘的表情,看姚凱春跟看一介死物似的。然後,沒有任何征召的,擡起臂驽,驽箭帶着破空之聲直上城樓,射掉了姚凱春的兜盔。
姚清夏狀似惋惜地拍了拍姚泾天的肩,道:“四郎啊四郎,技藝有待增強!”
姚四郎根本不理他,徑自回到陣營中。
姚凱春蒼白着臉披頭散發,退後數步。
姚清夏面色一整,手勢一揮,軍中旗動,早已箭在弦上的弓箭手放出了第一撥箭雨,随之而來的,是對方城牆垛口以及箭樓上射出的如雨般飄灑而來的箭矢,由此撕開了攻城的序幕。
終于開始攻城了,步兵皆拿厚盾,既要護住自己,還要護住引弓長射的弓隊。
大型的攻城器械紛紛開始移動,巨弩車與投石機準備就緒。楊大要持盾護住工兵在箭雨中第一撥沖到城下搭起雲梯,一輛雲梯車由一伍武卒加三名工兵共八個人藏身在車底掩棚下推着前進,掩棚是木質加生牛皮繃面的,基本可以護住大部分#身軀不受箭矢襲擊,唯一遮不住的是膝蓋往下的部分,楊大竭力保護工兵,如果工兵死了,她們就是沖到城下也無濟于事,前行中她的腿肚子也被流矢射中,咬了咬牙沒管它,繼續往前推進,引得車下衆人佩服不已。
架起雲梯車是個技術活,車體笨重,結構複雜。雲梯車來到城下,她們需要從車底鑽出來,固定車輪,将梯身倚靠到城牆上,加裝副梯,并讓梯頂的鐵鈎攀住城牆。
整個過程中她們都将自己暴露在守軍的射程之下,梯身一靠在城牆上,立馬有人從垛口俯身往下射箭,這個時候武卒便要支起厚盾全力掩護工兵操作。
這樣的雲梯車,姚清夏帶了一千餘輛,密度之大足以顯示他對拜泉關的勢在必得。
梯身一旦靠在牆上,遠處的步兵便開始沖鋒,楊大他們要在步兵沖到之前将雲梯車架設完畢,而後三名工兵在三名武卒的掩護下返回己方陣地,剩下的兩名武卒便要在城下負責步兵攀梯時靈活移動雲梯車輪,機動協助,最大程度上發揮雲梯的作用。
留下來的是楊大和她的伍長,兩人将盾撐在頭頂蹲在城牆下,盾被落下的箭支沖擊得噼叭作響,如雨打芭蕉一般。
接二連三地,牆上也有被箭射中的守兵慘叫着跌下來,楊大見了,總在長盾掩護下迅速将屍首斬下,攏到自己腳邊,伍長目瞪口呆,楊大興奮道:“這是咱的軍功!”
伍長雙眼發亮,果斷地加入斬首的行列,然而來不及動作,己方的武卒已經沖到牆下了,于是兩人馬上收斂表情,掩護武卒攀梯。
無數的人肢體不全、面目猙獰地跌落在她們面前,慘叫聲不絕于耳,敵方的,己方的,全堆積在一起。楊大不懼殺人,這一次,卻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屍積如山”,跌在她腳邊尚存一口氣者,若是敵方的,她一刀斬落人頭,若是己方的,她盡量拉到牆邊上,能不能等到援救,全看個人造化了。
“楊大,左側移三尺,快!”伍長話音剛落,楊大忙踢開屍首,與伍長一同發力移動雲梯車。這時梯上又有兩名武卒先後跌落,猛地将伍長砸倒在地,
“伍長!”楊大忙将那兩名屍身搬開,扶起她,“你怎麽樣?”
伍長面色慘白,嘴然汩汩溢血,咧了咧嘴,剛想說話,突然臉色一變,使力将楊大拉得一個踉跄,楊大錯愕地看過去,一支流矢攸地飛過來,對穿了伍長的脖子。
楊大呆了,默然看着伍長臉上那猶自還有話說的表情,突然出聲罵道:“你傻啊!老娘最不喜歡的就是欠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