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兒意願
商穆與藥葛氏回到前廳,仆固氏早就跪坐在一旁等候,阿頌侍立在他身後。
仆固氏見二人進來欲起身相迎,商穆壓手免了他的禮數,與藥葛氏雙雙入座。
商穆道:“現只有我們三兄弟在這裏,這些事也只能由我們來商量着辦了,昆蒙那裏,立即傳信,讓餘懾與鐘應也高興高興。”
仆固氏道:“我已經着人往各處加急送信,昆蒙由我親自回去,漠北需要一個人去穩着,不能讓孩子們有後顧之憂。不過等清夏攻入乾京時,我要下江南,親自會會那姚景夕。”
商穆點頭,又問藥葛氏:“這幾日也沒見到衍蘇,抛殘的毒肅清得如何?”
藥葛氏一開口卻是語速極快的突厥語,與仆固氏鮮明的五官略有不同,藥葛氏膚色偏深,平額長臉,尤以狹長的雙眼最為醒目,眼睛比之仆固氏藍得更為純粹,仿佛雪山頂的冰湖一般直攝人心,他所在的藥葛部是漠北九部游牧民族中最為強盛的一支,本人卻不擅兵武,唯獨對醫道頗有建樹,為人沉默寡言,氣質沉靜。
藥葛氏道:“獨臂勇士還需要将養一段時間,他在訓練自己的左手劍法。衍蘇的師族不負盛名,我此行受教頗深。大哥可放心帶衍蘇同行,我願留在西澤,督辦糧草。”
仆固氏問道:“大哥的安排是?”
商穆沉吟道:“我打算渡江北上,親自将他們母親的事告訴兒子們,另外也想看看他們目前的戰事部署,現在仗要打,最緊要的一點,還是要商量一下具體怎麽救出吾王。”
仆固氏點頭:“那救吾王的事便由你們去做好了,吾王安在的消息一旦放出去,西北邊境更加不會亂。大哥此行不宜帶源女同去,你看她是跟着我回昆蒙交由二哥照管呢,還是留在西澤由三哥照管?”藥葛氏也同樣望着商穆。
商穆想了想,“源女就留在西澤吧,阿頌也留下來近身照顧。輕甲衛我留二十名給藥葛,藥葛就辛苦一點了。”
藥葛氏應諾。
另一邊,李煜安帶着相傑返出城外,左手抱着一方梨木匣,普通的木料,也沒有繁複的花紋,裏面是沉甸甸的五百兩黃金,她沒有因為這筆意外之財感到很快樂,反倒是一種,借着手中的沉重去體會那擺脫了秘密跟負疚的輕松。
相傑還有些激動,那枚景王君賜給他的白玉佩很有可能成為他的寶貝而被收藏一生。他将捏得溫熱的玉佩貼身收好,一路走一路好奇地去解開那刺繡荷包,發出一陣低呼。
李煜安被驚回游走的思緒,納悶地扭頭看他,相傑将撐開的小荷包往她面前一遞,裏面是一把金葉子,脈絡分明,活靈活現。
相傑有些結巴了,“師……師母,這都是黃金吧?我從沒有見過這麽多黃金,這個禮物太貴重了!“
李煜安愛憐地摸了摸相傑的小腦袋,這個從小吃苦的孩子太容易滿足了,他大概還不知道,王君賜的玉佩比起黃金來說更貴重的多,因為她模糊看見了那玉佩上面的狼圖騰,想起以前聽說的一些民間秩聞,一個在江湖中赫赫有名卻又異常神秘的門派,忽然又聯想到景王君對相傑表現出的青睐有加,她不禁彎下腰凝神瞧了瞧相傑的面相,或許這個孩子将來的跡遇非同一般。
相傑對師母突如其來的注視感到莫名,烈日下一雙墨瞳疑惑地看着李煜安。
李煜安暗暗嘆了口氣,擺在她面前的又是另外一個難題。
相傑卻又突然問道:“師母,你的匣子也是王君相贈嗎?裏面不會都是黃金吧?”
李煜安噎住。
沈至喬正在家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俗話說知兒莫若母,相傑自出生便被母親遺棄,他一人身兼兩職獨自将他養到這麽大,對自己孩子的秉性,再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了。
他想要出去尋找,又怕孩子萬一有什麽事跑回來又找不到他,于是便畫地為牢,在院子裏急得團團轉。
那門扉被推開的“吱呀”一聲,入到他耳中便如同天籁一般,忙朝門口跑過去。相傑與李煜安說笑着邁進院子,剛剛邁入門檻便被沖過來的父親緊緊攬在懷中,沈至喬稍稍平複了心情,忍不住由頭至腳細細打量一番,好似要看清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少一根汗毛。
相傑錯愕地任父親打量,問道:“爹爹,你這是怎麽了?”
小兒童真不知事,再聰明又哪裏能明白大人心中那麽多的彎彎繞繞,沈至喬想要責怪他,卻又無從說起,更舍不得打他一下,就看了一眼李煜安。
李煜安笑笑,“我沒想到他在後面跟着,虛驚一場罷,不過就算萬一有什麽,我拼死也會護着他的。”
沈至喬便有些難為情。相傑忙獻寶般地将那白玉佩和金葉子給沈至喬看,沈至喬也暗暗吃驚,從前他妻家也是當地的豪富,金銀之物,他也算見識過不少,相傑手裏的東西他一眼即看出并非凡品,別人随随便便就賞了給孩子,于他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這到底是福還是禍?
飯畢,李煜安便減減添添地将景王君有意讓相傑入王府的事向沈至喬說了,并說明景王君并非以勢欺人,他們有回絕的餘地。
她坐在檐下,擡頭望着天空,這段時間拜薩每日午後必然會有一場急雨,如走過場一般。她在等着風雲變幻,順便也等沈至喬做出的決定,如果沈至喬讓相傑去跟随小殿下,那麽她這個還沒當熟的師母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她也将再次孤身上路。
沈至喬來到李煜安的身邊,李煜安收回視線,看向他道:“考慮得如何了?”
沈至喬道:“你知道,我是個沒什麽見識的男人,比不得你見多識廣,而且你如今是相傑的師母,你拿主意吧。”
李煜安苦笑,“這個主意我不能拿,孩子有孩子的機緣,誰也無法控制他的方向。平心而論,小殿下是當朝皇族後嗣中唯一的女子,不論戰事如何發展,這天下總歸是姚家的,那麽從小跟随着她,被當做家臣來悉心培養,你知道意味着什麽嗎?以一介男子之身來說,那确實是相傑最好的出路。”
看着沈至喬驟然發亮的眼眸,她心裏嘆了一聲,又道:“但是,福兮禍所依,皇族中是非尤其多,相傑一朝入候門,便是踩進了泥潭,往後若是……”她想想自己的一生,真正是甘苦自知,當然,人人的命運都不一樣,她也明白不能以自己的感觀去套在別人身上。
沈至喬聽到後面,臉色又變了變,道:“你是他的師母……”
李煜安道:“相傑如果入了王府,我便不夠資格當他的師母了,他會有更好更多的師母來教導他,他将面對潑天富貴,同時也要承擔起危險。相傑如果不去,跟着我這個師母,我雖會傾盡畢生所學教導于他,但也只能是教會他一身功夫和粗淺的處世方法而已,他這一生都可能只是個平庸的男子,過着平庸的生活。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你且權衡權衡。也不急的,景王君說給我們五天的時間考慮。”她語氣中有一種微不可察的落寞和頹廢。
那一夜,沈至喬屋中的油燈燃了一夜,天蒙蒙亮時方才熄滅。
看着對面門開門閉,随後廚房裏亮起了油燈,李煜安站在窗前,如一樽石雕。
一連幾日,二人之間似乎萦繞着一股怪異的氣氛。
沈至喬一直未再提起這件事,每日裏洗衣造飯,照舊把三個人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還試圖在院中辟出一方小菜園,從早忙到晚,勤勞賢惠。
李煜安也照舊帶着相傑到處玩耍,好吃的好玩的盡着給相傑買,不可謂不寵溺,每日裏玩到傍晚才歸家,舉止有度。
到了第四日晚間,李煜安看沈至喬拾綴妥當準備要去歇息了,擦身而過時才叫住他,道:“沈公子對相傑的事考慮得如何了?我答應了景王君明日去回話。”
沈至喬驟然停住,手裏拿着繡籃,垂眼有些語無倫次道:“我,我不知道……”
李煜安默然看了他半晌,嘆了口氣,道:“既然你不知如何選擇,何不叫相傑過來,問問他自己的想法。”
沈至喬點點頭,叫了相傑過來,三人重又在廳裏跪坐下來。
李煜安看了眼沈至喬,沈至喬仍垂着眼,她清了清嗓子,正色對相傑道:“相傑,為師有話對你說。”
相傑點頭,“師母請講。”
李煜安皺了皺眉,道:“那天賜你玉佩的景王君,想讓你入他府中,他會培養你,你長大後就是小殿下的家臣,可光耀門楣,得享富貴,你可願意去?”
相傑問道:“小殿下是誰?”
李煜安道:“就是那日你抱的那個女娃娃,她是當朝皇族唯一的承嗣女。做她的家臣,便是要擔起保護她的責任,承擔可能傷亡的風險,并且為她出謀劃策,為她所需要,輔佐她左右。”
相傑自然記得那個粉雕玉琢惹人喜愛的女娃娃,李煜安說的話他也半懂,他腦中突然浮現出那抱劍坐在牆頭的冷臉叔叔,心想自己是否也有機會成為那樣威風凜凜的人,便眉飛色舞道:“我願意去呀,師母會跟我一起去麽?爹爹呢?”
李煜安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樣,強自笑着:“景王君只要你去,你入府後他會安排好你爹爹,總歸是此生衣食無憂了罷。至于師母麽,你去了後,師母便不再是你的師母了,你會有新的師母。”
相傑愣了愣,眼睫瞬間濕了,帶着哭腔道:“我不想離開師母,也不想離開爹爹……”
沈至喬站起身上前去将相傑攬進懷中,相傑便哭得愈發厲害了。
李煜安垂下頭,強自眨掉眼中的淚意,暗自安慰自己,人生聚散乃常事,乃常事……
然而相傑哭了一會兒,猛得擡起頭來,晶瑩的淚珠尚自挂在臉上,喜道:“師母,我有辦法了!師母可以不做我的師母,但可以做我的母親啊,這樣我就不會失去你了!”
李煜安訝然擡頭,不可置信地盯着相傑。
而沈至喬早已飛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