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塹

拜泉關既破,昆蒙大軍稍事休整後便如潮水般向盛樂城開進。

因為昆蒙長久以來與西北各大游牧部落之間相生相克、盤根錯節、互相影響,景王五位夫君中便有三位來自西域、漠北,軍中更有不少士兵本就是草原騎士出身,以致昆蒙軍中騎兵的質量與數量均是上乘,馬匹尤其是不缺的。因而姚清夏為求速攻,連步兵都是用馬車運載,極大地提高了行軍速度。

這樣的軍隊行進在北庭府地界,馬蹄飛揚,所過之處留下煙塵漫天,可謂氣勢磅礴。大軍沿途随處可見聞訊奔逃的百姓,或徒步,或馬車,或牛車,或手推獨輪車攜帶着一家老小和行李,茫然又惶恐地逃竄着。

大軍經過時,那些百姓幾乎立即伏倒在路邊,瑟瑟發抖,一些無知的幼兒從父母懷中探起頭來,好奇地盯着全副武甲的昆蒙士兵,只有這些天真的眼眸裏才看不到對死亡的恐懼。

然而大軍就這樣從百姓身邊過去了,旌旗高高招展,沒有喧嘩,将士們目不斜視,戟林始終昂首指天,直至煙塵散盡,他們的車和行李都還安在,沒有屠殺,沒有搶掠,于是百姓們一陣劫後餘生的歡呼,很快拾起行囊繼續前行,也有個別人似乎看透了什麽,選擇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家園。只要他們有口飯吃,不至颠沛流離,天家的人誰做皇帝,又與他們何幹?

然而這些逃難的北庭府百姓們,僥幸地沒有被外來的昆蒙大軍迫害,卻在不久後被他們的大都護下令強征入伍,姚凱春要再次集結兵力,将他們磨成自己手中的另一把劍,這又是後話了。

因為太過倚仗拜泉關的銅牆鐵壁,北庭府主城盛樂就像是溫室裏的花朵,一個耽于享樂的不夜城,幾乎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防禦工事。北庭府的駐兵中有六萬已降昆蒙,盛樂城的守城主力只是那些平日裏耀武揚威的衙役臨時集結而已,更何況大都護姚凱春早已不知去向,變相地放棄了盛樂,城中民心潰散,哪裏還能組織起強有力的的阻擊?

因而昆蒙大軍只是在城外結集陣形,僅僅是将攻城器械擺了出來,甚至連專司沖擊城門的沖撞車都還沒亮相,城門便自內打開了,他們要獻城。

昆蒙軍正式接手北庭都護府,姚清夏将在這裏進行短暫的休整,等待後續部隊,而後繼續南下,迎接燕中都護府的截擊。

而且,他還要在這裏等一個人,他的父親,王君商穆。

長江作為橫貫聖乾東西的唯一一條大江,起源于天山腳下西澤境內,最後注入東海。民間有一種說法是,長江源西入東,神之怒劍,斬地為江。長江沿天山山脈而行,在上游形成數個彎彎繞繞的深淵峽谷和數不清的急流漩渦,而後途經九嶺山脈,江面平均寬約六七裏,水勢湍急,鎮日裏奔騰着,轟鳴不息,越往下游,由于地勢的影響,江面愈寬,但是江水卻漸漸趨于平靜,因而比起上游渡江的兇險,下游則成為更好的選擇。

因而商穆在西澤與兩位側君商議的“渡江北上”卻并不能像他口中所道那樣輕松,若想找到姚清夏,要麽,穿過西澤北部的大片無人沼澤,從長江源頭處翻越天山回到昆蒙,再從昆蒙一路追逐姚清夏的足跡,要麽,便冒險穿越長江上游,這樣可以與沿江開撥的大軍盡快會合,更省時間,卻也更兇險,因為長江如一條兇猛的巨蟒,誰敢冒犯,它必擇人而噬。

兩條路之間,商穆選擇的是後者,早在未動身前,他便用昆蒙特有的鷹隼傳信姚清夏,要他在北庭都護府相候,信中只言未提景王之事,可是姚清夏卻敏感地嗅出父親必然會為他帶來特別的消息。

正如早先西澤大都護郭軒海回應皇帝诏書時所說,天山處于化雪期,又時值雨季,長江江水瀑漲,她的西澤士兵無法穿越天塹,這是一句大實話,而且就算江水沒有暴漲,她也不敢讓手下士兵渡江,徒丢性命罷了,她才不傻。

那商穆要渡江北上,他傻還是不傻呢?

商穆與他的三十四名王府輕甲衛一道,一路沿着長江江岸往東行走,風餐露宿,沿途尋找着适合渡江的地段與方法,然而每下一場雨,江水便肉眼可見的漲上一分,水勢也越發湍急。

商穆下了馬,将馬缰交給餘風,與姚啓走到岸邊,望着煙雨迷離的廣闊江面,以及對岸隐隐約約的群山,神情莫辨。

總管姚啓不顧自己被細雨和江邊水霧打濕的發髻,抹了把臉,撐開油紙傘要為商穆遮擋,商穆擺手拒絕了,衍蘇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地接過姚啓手上的傘,強自往商穆頭頂斜斜一遮,道:“王君如何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待吾王歸來,可是要怪責的!”

姚啓聞言也笑着點頭,商穆覺得心中一暖,失而複得,何其幸也?無論何時,景晨都是他的主心骨,若能再見到她,哪怕是面對她的責罵,他都将甘之如贻。鮮活的人,才能活他的心。

餘雅背着衍蘇的藥箱,彎腰扯斷一叢草葉,往江中抛灑而去,那輕輕柔柔的綠葉只随波浮了一下,便打着旋兒被扯進旋渦中,不複蹤影。

衆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商穆在江邊站了一會兒,回身吩咐道:“姚啓,你去準備精鋼索,要足夠長,約五百丈至六百丈,兩端帶爪鈎,爪鈎也要用精鋼。”

姚啓愕然,“王君,您的意思是?”

商穆向餘雅伸手道:“餘雅,借你的佩劍一用。”

餘雅忙解下腰間的劍,雙手奉上。

商穆接過來,用劍尖在地上勾勒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道:“若我沒記錯的話,從我們此處繼續前行,再穿過一個大峽谷,長江便脫離了天山山脈,再往東四十裏又與九嶺山脈相依。”他将劍尖在那個位置使勁戳了下去,“這個地方雖然也有峽谷,卻不與上游這些峽谷相同,江面在這裏會變窄……”

姚啓衆人臉上頓時露出喜色,餘雅哈哈一笑,“我明白了,王君是要帶我們來一遭水上飛!”

姚啓道:“光是準備精鋼索還不夠,我再去找一架巨弩車來,如此方能将精鋼索精準地射過對岸去,介時我們挑選輕功最好的一人先行渡江,而後在對岸加固繩索,并且掩護其餘的人,如此方能萬無一失。”

商穆點頭贊許,将劍尖上的泥沙抹去,還給餘雅,又道:“還有一點未告知你們,此處峽深至少二十丈,你們可有勇氣随我一同冒險?”言畢含笑環視衆人。

在場三十餘人,短暫的沉默後,餘風率先舉劍道:“誓死追随王君!”

“誓死追随王君!”衆人當即也舉劍高呼。

姚啓優雅的理了理鬓角,道:“我等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豈能被區區一介峽谷吓破了膽?何況王君身為男兒都有如此膽色,我等女子若是露了怯,豈不為天下人所恥笑?”

商穆微微一笑,語氣誠懇而豁達,自從李煜安帶來了景王尚在人間的消息,他便仿佛一夜之間又恢複了昔日的從容,“此事與臉面無關,須知世人有暈車者,有暈船者,也有人天生畏高,倘若勉強為之,在那高處頭暈目眩失足跌落江中,白白丢了性命豈不可惜,我們昆蒙的将士只有戰死沙場的,沒有失足溺死的!正是為了避免無畏的犧牲,我才要你們認真考慮。倘若真有畏高者,我将令你們返回西澤,絕不相懲。”

衆人面面相觑,最終沒有一人願意站出來。

姚啓拍掌叫了一聲“好!果然是我昆蒙兒女,真勇者也!”

衆人紛紛大笑,任那斜風細雨撲面而來,自有一股風流态度。

笑過之後,姚啓便向商穆欠身道:“既如此,屬下便帶兩人立刻去準備精鋼索和巨弩車,王君請給我十日時間,定不辱使命!”

商穆點頭:“辛苦你了,那我們便在此分道,十日後我們在龍崗峽等你!”一腳踏在了那個用劍戳中的位置,談笑間便拟定了計劃。

姚啓身為景王的心腹之臣,自有她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與人脈關系,所以商穆不會細問她要如何去準備,去哪裏準備,一如他篤定兒子姚清夏一定會攻破拜泉關一樣,只看結果,不問過程。

姚啓一行三人馭馬而去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飄飄灑灑的雨霧中,商穆令衆人去附近城鎮投宿客棧,休整一晚後向龍崗峽前行,既然允了姚啓十日時間,他們一路上便也不再着急趕路,反而側重于養精蓄銳,只等峽上一搏。

第六日,商穆一行便到了龍崗峽。果真如商穆所說,長江行至此處,江面竟驟然窄了一半,但水流因為峽谷的原因變得更加湍急,卷着浪花拍打着兩岸,如一頭困獸般咆哮不已。

峽谷兩岸從下往上有一大部分是赤黃的裸岩,靠近江水的一段呈深褐色,幾乎直上直下的角度,對岸有幾處細長的瀑布從崖頂直洩而下,崖頂處坡勢略緩,也許是因為瀑布的水汽滋養以及充足的陽光照射,長滿了長及人膝的青草,一棵老松孤零零地長在崖頂,半身探出崖外,樹下一堆怪石。

餘雅指着對面那棵松,贊道:“王君果然料事如神,此處可不就是神來之筆?你們看那老松,像不像在向咱們招手?”

衆人細看之下,果然有幾分意思,紛紛附合。

餘雅又問道:“王君怎會如此熟悉此處地形?莫非以前來過?”

商穆搖頭道:“未曾,吾王愛好地理山川,她曾畫過給我看。事實上我并不知曉這裏有棵松在等着我們。”

餘雅“噗哧”一聲笑了,為了王君難得的幽默。

商穆卻又想起景晨,笑意淺淡,未達眼底,只因思念愈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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