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日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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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興德正要去安排,卻又被皇帝擡手止住了。
皇帝是個不信邪的人,這樣離奇的事怎麽可能發生在青天白日之下,最初的恐懼之後,她心念電轉間便開始懷疑是有人故意為之,這個世界上知道那個秘密的人,除了景王本人,她身邊的兩個心腹,其他的人包括送葬的隊伍都已盡數陪葬了,如果還要有誰知道一星半點,那非守陵人莫屬。 她殺過的人太多,如果個個都找她索命,她早就活不到今日。
這個節骨眼上突然鬧了這樣一出,她很難不懷疑游氏。
于是她撥了禁衛的劍,擡腳就要往墓道裏面去,并用劍尖點了點邱興德,道:“你随我一同進去看看。”
邱興德聞言雙眉一垮,見皇帝果真彎腰往裏面鑽,頓時一急,連忙上去一把抱住皇帝的腰身往後拽,道:“聖上!聖上!您鳳體要緊,千萬不可以身涉險!萬萬不可!”
皇帝冷哼一聲,道:“邱興德,你好大膽!”
邱興德聲淚俱下,痛哭流涕,口中告着饒,手上半點也不松。皇帝的劍一旋,反手架在邱興德的脖子上,道:“邱興德,你好歹也跟了朕這麽多年,怎的如此無用?一介死人而已,有甚可怕?你殺過的人還少嗎?她活着的時候都能被你弄死,死了還能奈你何?”
邱興德一呆,正是因為殺人太多,才會更害怕啊……她斜眼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劍,心肝兒一顫,手上一松,只好擦了眼淚鼻涕跟随皇帝進入墓道。
皇帝第一次踏入自己的陵寝,進入黑幽的墓道,借着墓道雙壁上幽綠的夜明珠照明緩慢前行,她在将腦中陵寝的布局與眼下的地宮逐漸重合在一起,甬道經過三道迂回逐漸入下延伸,側道無數,連接着數間陪葬耳室,畢竟前面已經折了幾十名禁衛在裏面,她們稍不留神便在昏暗的光線中踩到一團軟糯,或是被支楞的箭狀物攔住衣裾,是撲倒在地的屍體,屍身上插滿了箭矢。
皇帝沿路點出藏有機關的位置,避而行之,卻當真聽到隐隐的悲切的哭聲。
踏入正殿時,撲面而來一股腥風,哭聲更清晰了,夜明珠的光暈暗到極致,仿佛随時會變成一顆無用的石頭。皇帝身上的冕冠冕服尚未換過,她将劍憑空一指,道:“朕乃天子,管你是人是妖還是鬼,皆須臣服于朕!”那鳳冕上的十二串玉旒随着她揮劍的動作輕晃,露出她陰骛冷酷的雙眼,畢竟也是在位多年,她此刻霸氣畢現。
那哭聲頓時一止,皇帝冷哼一聲,邱興德心中嘆服不已。
正殿幾乎完全仿制皇宮中長生殿的布局,進深三間,左右各兩間配殿,皇帝腳步不停,徑直走入右側最末那一間,邱興德緊緊跟在其後,左顧右盼。
僅僅是數月的時間,那配殿為葬儀趕制的壁畫已經像是歷經數百年時間的侵蝕,開始斑駁脫落,皇帝舉目向上,牆壁上原本鑲嵌棺木的地方赫然端坐一無頭黑影,正掩袖低泣,心中也跟着一突,但是她深知此消彼長的道理,撐着一口氣也不能示弱。
這個無頭屍身确是當初代替景王被削首懸城,後又入葬皇陵的替身,是從天牢中所提的死囚。
這具屍身代替景王入葬,皇帝也怕觸怒先祖,便以陪葬的方式隐秘的置棺于壁中并以鎮魂釘相制,其意歹毒之處在于此魂被鎮于此必愈磨愈厲,待真正的景王壽終入葬後必被其所制,死後亦不得安寧。這種說法本身便很神秘虛無,乃是受東寧巫術所啓發,是否為真無人知曉,如今乍然親見,不能不說對皇帝也是頗為震撼。
那黑影身形漸漸清晰,身上穿着藩王華服,竟還色彩豔麗,仿佛壁畫中的濃彩盡數彙聚到了她身上,手足俱栩栩如生,沒有半點腐爛之相。她空無一物的脖頸之上緩緩凝結出一個黑色的沒有五官的頭顱,然後仿佛其身旁有一個無形的劊子手揮刀,那黑色如石雕一般的頭顱便抛飛下來,落到皇帝腳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成一灘水時即消失不見,而那壁上的屍身又開始長頭,而後重複被削首的過程,連續砸了數顆頭顱在皇帝腳下。
倘若不是皇帝一直鎮定自如,邱興德必定早已逃遁,難怪那禁衛會瘋……
皇帝以劍相指,怒喝:“你本死囚,生前罪孽深重,秋後問斬之際焉能保得身首不離?你死後本該無人斂屍,亂葬崗入牲畜腹,形狀慘烈。我之于你乃有大恩,予你進入皇陵陪葬永享此福地,你還有何不甘?他日景王與朕皆會長眠于此,朕賜你守殿之責,你可願意?若不從,惑亂人心,朕必毀你屍身,誅你九族之親!”
那黑影突然一頓,垂下雙手,那長至一半的頭顱仿佛籠置着一團陰影,毫無征昭的,那無頭屍身忽然從高處墜下,露出其身後的置棺洞窟和棺木一角。
那華服屍身跌墜在皇帝腳下,皇帝不退反進,一劍刺下去,皆是虛無的幻影。
于是殿中再無哭泣之聲。邱興德目瞪口呆,只連聲稱道:“聖上英明!”
皇帝不語,只提了劍在幾間配殿與耳室查看,原先預留的甬道位置皆早已被封死,看痕跡也不像是近日所為,最終只能帶着邱興德折返。
出了端陵,皇帝便令邱興德将端陵入口重新封好,鐵水澆注,她是打算放棄這塊福地了。
這是一件意外中的意外,并不能影響皇帝繼續挖出游氏的決心。
如此一通折騰,便已至辰時,朝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從外圍別院徒步跋涉至皇陵,想慰勸皇帝早日回宮,沿途未見一個守陵人,心生疑惑,行至近處只見禁衛幾乎将皇陵包圍起來,神情肅穆如臨大敵。
宇文長這一年才升為大司馬,位列三公,如今手中統領天下兵馬,又頗得皇帝賞識,可謂紅極一時,比之大司徒與大司空這兩位顯貴而無實權的老臣,自覺說話要硬氣得多,平日行事很有些志得意滿,并不将其餘大臣放在眼裏。
宇文長拉住一名禁衛相詢,禁衛見是她,便不敢隐瞞,将巡山将軍與守陵軍失蹤,游氏族人避入陵墓封鎖地宮簡單道與她聽,又道皇帝一夜未眠,挖端陵的封口石卻撞了邪,折損數十禁衛,還瘋了一個,幾個老臣直聽得目瞪口呆。
皇帝不想去挖掘先祖們的陵廟,破壞陵宮,一心只想找到其它入口,然而裕山地域廣闊,重山疊翠、植被葳蕤,地宮入口豈能那麽容易找到?等待的過程中,她漸失耐性,開口命道:“伐樹掘草!有獲者重賞!”
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聞言險些驚去了半條魂,大司徒水春錦跪伏在地,谏勸道:“陛下,萬萬不可!豈能因區區守陵一族而驚擾歷代帝皇安眠,伐樹掘草必動地氣,如撥鳳尾掘龍麟,恐于國運有損,陛下,切莫因小失大!”
皇帝不以為然,“司徒大人此言差矣,聖乾王朝屹立千年不倒,豈會因朕伐幾株樹而有所動搖?何況草木之物易生,樹死栽樹即可,何至于如此驚慌?朕今日不将游氏屠盡,難解心頭之恨!”
在場的幾個老臣都是兩朝元老,見皇帝一意孤行,心中皆悲,卻又不敢過于拂逆,都明白這個年輕帝皇骨子裏的暴戾,只能伏地大呼:“陛下三思啊……”
此時山中忽然狂風大作,晴空裏雲層翻滾着快速移動,随着一聲雷響,遠處天際驟然閃過一道霹靂,直從雲端切至地底,以可怖的姿态出現在天地間,而那閃電的尾端似乎不偏不倚正中端陵,裕山之北立現青煙。
大臣們皆大驚失色,水春錦五體投地道:“秋日驚雷!老臣活了百多歲聞所未聞,此乃先祖顯靈了!陛下快請收回成命,以免釀成大禍啊!”
禁衛亦不約而同地跪下,放下手中的武器,端陵驚魂尚未過去,如今又天現異象,她們如何還敢稍動半分?
只有皇帝孤身站立在天地間,望着那閃電消失的方向,神情似驚似怒,雙拳捏得死緊。
恰在此時,遠處奔來一行人,為首的卻是本應留守皇宮的祥玉,皇帝心中更加詫異。
祥玉蒼白着臉,氣喘噓噓,一路小跑而來,以距皇帝五步的距離跪在地上。
皇帝道:“祥玉,京中出了何事?”
祥玉跪伏在地,将額頭貼于自己的手背,顫着聲音道:“回禀聖上,宮中……宮中失火,長……長生殿毀!”
皇帝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她疾走幾步,一腳狠狠将祥玉踹翻在地,指着她怒罵:“無用的東西,你以為朕為何留你在宮?!”
祥玉咳了一聲,想是被踹中內腑,強忍着劇痛,喉間湧上一股腥甜,她又将它們盡數咽回,趕緊重新跪好,她早知會有此着,甚至被怒極的皇帝一劍削首亦是有可能的,若能選擇,她必定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趕着來送死,奈何京中已亂,她也快被監政大臣們逼瘋了。
她因為來的路上也目睹了那秋日驚雷,來到這裏又偷眼瞧了大臣們如死灰般的臉色,于是有句話在喉間滾了數滾,仍是不敢當着這許多人的面說出來。長生殿的廢墟被清理後,那隐藏在地底的龐大地宮不可避免地暴露于天下,于是前段時間那首童謠“長生狼,貓貓藏,狴犴怒,九天殇”再次被翻出來,愈傳愈烈,如今恐怕已是舉國皆知,而民間又傳景王未亡,皇陵假葬的事,倘若今天這場皇陵驚雷被有心人一結合,那民心必然大亂。
然而她喉間未出的這一句,即使她不說,皇帝也立即想到了,臉色又白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