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年節
宣懷三十二年,除夕申時。午後的陽光正好,并不刺目,也甚是溫暖,曬得人暖洋洋也懶洋洋的。
次子沈明钺正和父親沈墨轍在偏廳中對弈,大哥沈明铎在一旁觀棋。沈家主母沈夫人還有沈明铎的夫人沈白氏、沈明钺的夫人沈邵氏,則在張羅着今夜的年宴。沈府上上下下都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只有偏廳中的這三人稍稍顯得閑适一些。
沈家父子閑暇時的手談可以說是慣常的娛樂項目了。誰人棋風如何,又是幾斤幾兩,都知道的清楚。沈家二子,沈明铎在朝為官,沈明钺點兵沙場。然而神奇的是,沈将軍雖常在沙場,卻不知為何,是沈家父子中棋藝最差的。
然而今日,棋藝最差的沈明钺将父親殺入了及其艱難的境地。
經過先前幾日與大哥的厮殺,沈明钺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棋藝有了長進。他也知道父親在手談時也不會刻意放水。其實原本沈明钺在棋局上取得勝利,也算是時有發生,幾年難得的時有。可是眼前這一局,沈明钺是穩操勝券,且沈墨轍也輸得太過難看了一點。
看見自己父親正低頭沉思,沈明钺即刻便朝着自己的大哥使眼色,求支招。但眼下這個局面确實是難以挽回,即使是沈明钺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兩人苦惱之際,忽的有人叩響了門。
——實際上,在沈墨轍的堅持下,門一直都敞開着。
敲門的人是陳深。陳深朝屋內的三人行禮道:“老爺,大少爺,二少爺。”
“陳伯。”沈明铎颔首道。可在沈明铎正準備繼續詢問的時候,卻被打斷了。
沈墨轍急聲問道:“是不是他們來了……?”
“是的,老爺。”陳深颔首鞠躬,“沈軻沈公子與蘇琊蘇公子到了。”
沈明钺見到陳深來通報先是一疑,聞言卻是眼睛一亮,想要立即起身。但還不等到他做出任何反應,就發現眼前閃過一道黑影。
最先行動起來的,居然是他的爹爹!
沈墨轍在陳深敲門的時候就站了起來,所以他的動作竟然比沈明钺還要快上一分。
沈墨轍邊朝外走邊囑咐道:“快快,叫人通知夫人,原先不确定的那兩桌,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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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老人沈墨轍健步如飛。反而留下兩個兒子在身後面面相觑。沈明钺什麽都沒想,急忙的就跟了上去。沈明铎則是望着兩人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年節時分向來是走動的好時機,商州雖然不是貴賈雲集之地,卻也是少不了這些禮節。但是各家走動之事,通常是大年初三之後。除夕在中國年是一家團圓之時,因此各家鮮少會有人來訪。
此時有人來訪,實是不太合常禮。不過幸是沈家與一般的家庭很是不同。且沈軻與蘇琊也不算是外人,他兩人在先前的拜訪中,已經獲得了沈家的認可。而且他們的這一次拜訪也并非缺了禮數,沈夫人早就在年二十八的時候便收到了沈墨轍的交代。
只不過那時,蘇沈兩人還未确定一定能來罷了。
若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句話多少有誇張的成分在其中,那麽當這句話放在沈墨軻身上就半分誇張的意思都沒有了。
當看到沈墨軻和蘇琊走進正廳的時候,沈墨轍有些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實際上中秋之後,除卻書信,沈墨轍還見過沈墨軻兩次。修仙之人的術法的确神奇,能夠憑空出現,也能來去自如。但終究沈墨軻和蘇琊還是有許多雜事纏身。兩次沈墨轍見到沈墨軻,都是因為沈墨軻要為他進行月例的身體檢查。
不過,沈墨轍也能夠從那兩次見面中看出沈墨軻的不同。
此時更是。
雖然他的兄長臉上帶着面紗,手上也還覆着紗布,但此時的沈墨軻瞧上去不僅氣色極佳、精神飽滿,而且容光煥發。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光,整體氣質如臨風玉樹。雖然仍舊仙氣飄飄,卻不是原先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但從沈墨轍看來,現在才是兄長沈墨軻應有的風采。
沈墨轍驚奇,沈明钺更是驚奇。沈明钺自中秋過後就沒有見過沈墨軻。此刻看見沈墨軻如此模樣,感覺像是變換了一個人。若不是知道與父親至交的友人中,除了這兩位忘年交的江湖人之外,沒有其他,沈明钺幾乎都難以相信眼前的人是中秋時見到的那個沈軻。
直到沈墨軻向他致禮,沈明钺才反應過來回禮。
入座後,“軻兄……”沈明钺有些猶豫的問道,“你這是……”
沈墨軻失笑,幸是先前他已經見過兩次沈墨轍,不然他還真不相信自己給人的觀感變化居然如此之大。而面對着這樣親切的詢問,沈墨軻也早已想好了應對的措辭。
沈墨軻道:“我與蘇琊在外游歷,偶遇貴人,精進了修為。我想,大抵是這個原因吧。”
沈明钺愣愣地點點頭,像是還未反應過來,表情是難以置信、卻也有幾分興奮過頭的模樣。他拱手朝着沈墨軻作揖,卻說不出話,只是一個勁兒的激動。
這個時候,在一旁瞧着的兩人就出來打圓場了。沈明铎和蘇琊的眸子在對上的瞬間,就意識到了對方的想法。而沈明铎很快的就朝蘇琊一笑,示意将這個機會相讓于他。
蘇琊也朝沈明铎笑了笑,垂眸謝過之後,便轉移了話題。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沈墨軻先前以長寧之名居住在沈府的時候,雖然參加了中秋的家宴,卻并未在除夕年宴上列席。他給予沈墨轍的理由是,不妥。
沈墨轍認定了的事情,沈墨軻從來都拗不過他。反過來同樣。
于是,這一次竟然也是近乎六十年來的首次。兄弟兩人同堂過年。
子夜時分,春回大地。阖家同堂,歡樂睦和。由幼及長,共飲屠蘇。
只是沈墨軻此時的齒序是堂中除了沈瑛奈,和沈瑛奈的長兄沈靖南之外最年輕的。他與蘇琊共敬堂中主座沈墨轍時,兩雙淺琥珀色的眼眸相對,一雙略顯局促,一雙卻盈滿了欣慰。
晚餐過後,衆人還随着堂內的兩個小輩出去放了不少煙花。
沈家一族也齊座堂前,玩了一番曲水流觞,吟詩作賦,樂了許久。
随着除夕昏定,即便是鬧着守歲的人們也開始漸漸撐不住了。
“今日還要替你運氣嗎?”出現在沈墨軻房間裏的蘇琊問道。
今夜大年,人人都歡心起舞,即便是沈墨轍這樣的六旬老人也一樣。
蘇琊與沈墨軻還是将興致勃勃的沈墨轍哄睡着了才回得了房間。老人很高興一直不願意睡覺,直說着要與沈瑛奈她們一同守歲。沈墨轍願意此時歇息,還是還同時身為大夫的沈墨軻以理曉之、以理逼之,還承諾了這一整個年過完了才再走,沈墨轍才勉強同意。
蘇琊與沈墨軻依舊是被安排在兩個不同的房間,但是蘇琊也依舊只是在有人時假裝進一下門。下一刻就出現在沈墨軻的房裏。
沈墨軻明白蘇琊是察覺到了他情緒不高,才出此一問。
他的情緒的确不佳,但此時并不是任性的時候。
沈墨軻點頭道:“當然,現在是關鍵時刻,不能停。”
“那我們走吧。”蘇琊走過來撫了撫沈墨軻的額發,道,“我已經讓人在浴室準備了熱水。”
眼前景象一轉,兩人便到達了浴室。
浴室中,雙人浴桶中的水在此時仍是霧氣蒸騰,藥香彌漫。沈墨軻嗅得出來,浴池中藥草放入的時間得宜,藥效正好發揮。雖然繼續治療的決定是他自己下的,但蘇琊顯然早就知道了他的答案。
蘇琊對他如此了解,沈墨軻本該感到溫暖。但是今日他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力氣表達感恩了。
因為單單是在沈墨轍面前強顏歡笑,已經足夠累了。
沈墨轍很開心,他知道。兩兄弟能夠以這樣的形式一起過年,他本當也應高興,但是沈墨軻內心中的沉重卻揮之不去。沈墨軻很少有看不開的事情,但是今日,在面對沈墨轍時,沈墨軻內心中翻湧的萬千情緒卻幾乎要将他擊潰。
沈墨軻有些恍惚,直到浸泡到藥汁中,身上的靈脈已經疏通完成……蘇琊的手攬上了自己的腰、自己已經靠到了蘇琊的胸膛之上,沈墨軻才回過神來。
水在術法的加持下一直保持着适宜的溫度。
如今沈墨軻體內所能夠存儲的靈氣已恢複至築基,但五感竟是比之前又要敏銳了一些。水面上蒸騰起,在臉上拂過的熱氣,還有從後背傳來的一聲一聲平穩的心跳都清晰的無以倫比。此時兩人如此肌膚相貼,竟是讓沈墨軻覺得自己有兩顆心髒。
“你還好嗎?”蘇琊在沈墨軻的耳後輕聲問道。
這幾十日封印祛除的旅程,也是在近日才進入了如此和緩的境地。藥浴浸泡,運氣推理,雙人共浴。
最初沈墨軻也是覺得此行此舉讓人有些害羞,有些難以啓齒,也曾經擔心是否會發生一些不可描述之事。畢竟兩人都對彼此傾慕,有所反應是正常之事。但是蘇琊一直以來都從不逾矩。沈墨軻難以自持的情況,相較之下還要更多些。
沈墨軻對此感到愧疚,但他也明白,他身上的封印沒有解除。他不能讓蘇琊看到這些。
“還好……”沈墨軻答道。他微微仰頭看向蘇琊。
因為角度的原因,他現在此時正靠在蘇琊的頸窩,仰起頭來便能夠看見蘇琊微微低下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被黑布覆住卻依然望向他的深邃眼窩。
沈墨軻望着蘇琊,竟突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他想要将距離拉開,可是蘇琊還是緊緊的扣住他的腰,讓他動彈不得。
“放開我。”沈墨軻本來想這麽說。
但蘇琊截住了他的話頭,再次問道:“真的嗎?你真的還好嗎?”
“……當然。”沈墨軻放松後又再次用了點力氣,但仍舊是動不了。蘇琊說話的熱氣呼到了他的臉上,他竟然覺得有些暈暈乎乎的,忍不住想要逃離。
“對我你何必說謊。”蘇琊扣着沈墨軻腰的手不輕不重的捏了一把,而後又将他往自己的懷中帶了帶。
“我只再給你一次機會。回答我,你還好嗎?”
“……”沈墨軻沉默了一會兒後,才道,“不好……我很不好。”
此時沈墨軻不知怎麽的,突然就不想離開蘇琊的懷抱了。他原本抓着捅邊的雙手也松了力氣,滑到了水中,發出兩聲沉悶的入水聲。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沈墨軻低聲說道:“我本該高興的……”
蘇琊沒有回答沈墨軻,而是用臉頰貼了貼沈墨軻的發際以示安撫。
沈墨軻的心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只是胸中的那一口濁氣還是揮之不去。
“我在小時候決定拜入千葉、拜入禦瓊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會有這樣的結果。”
“在那個時候我便已經做好了思想覺悟。雖然被逐出了家門,我卻還是堅信,我是選擇了大義。”
“師尊救了母親,作為人子的我,就要報答彼時的恩。若是沒有天賦也就罷了。畢竟我所思所求,也向來不是長生。但既是有冥冥中注定的機緣,那我便相信,這是上天所賦予的使命。”
“那個時候雖小,我卻也将可能面對的生死離別想得透徹明白。只是……”
沈墨軻從水中擡起了手蓋住了自己的雙眼。或許是水波蕩漾,襯得沈墨軻的聲音中似也是有了水聲。
“我早就知道我與他們可能今生再也不見……即便是有幸能再見,也只能是今天這樣的場面……”
“我本應知道,我本應……不被觸動的。”
“你不能這麽說。”蘇琊輕輕地開口道,他拿開了沈墨軻捂着自己雙眼的手,“你不能将錯誤都歸在自己的身上。何況,你也沒有錯。能夠再次相見,墨轍不是也很高興麽?”
“我知道。”沈墨軻重複地念道,“我知道。”
“先前都想得明白,也看得透徹……”沈墨軻仰頭,這回才真正的放松了全身的每一個角度,将自己的身、将自己的心都靠到了蘇琊身上。
“只是今天,不知怎麽的……就很難過。”沈墨軻呢喃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沈墨軻最後一句話的字音還在空氣中缭繞,沈墨軻的眉心卻忽的被吻住了。
蘇琊的動作讓沈墨軻驚訝得忘記了呼吸,淺琥珀色的眸睜得極大。這本就是熱氣蒸騰的房間,但蘇琊的唇、蘇琊的舌、蘇琊的親吻卻比空氣都還要灼熱。
這個吻代替了蘇琊的安慰,輕柔的仿若羽毛,卻比語言的重量更盛,只輕輕一揮,就掃去了沈墨軻內心中此時的沉郁塵埃。
蘇琊又順延而下,輕輕地吻上沈墨軻的鼻梁,明明只是蜻蜓點水般的觸碰,卻讓積壓在淚腺中的水珠打開了閥門。
蘇琊停在了沈墨軻的鼻尖,他們的姿勢讓他沒有辦法再繼續向下。
蘇琊的雙眼一直用黑布覆着,但是沈墨軻知道,即便是這樣,他也在一直看着自己,從未移開視線。
他就這樣“看着”沈墨軻。不說話,卻也足夠表達心意。
于是沈墨軻便再也沒有壓抑自己的欲望,仰頭,含住了蘇琊的雙唇。
今夜,一室溫濕,華春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