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現 (1)

靈劍山莊。

雖然杜随冶名義是四月才卸下莊主之任,但其實在宣懷三十三年開春的時候,她就已經将山莊內的所有事務都交由了杜子吟打理。過完年之後,尋常人就連杜随冶的人影都找不見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實際上,靈劍山莊的莊內也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

靈劍山莊的實權早就已經緩慢的移交到了杜子吟的手中。

因此,今年應當由掌教帶領參加的試劍大會,是由杜子吟帶隊出席的。

不過,江州到宿州畢竟路途遙遠,而今年靈劍山莊選拔出參與試劍大會的弟子也适才築基中期,并不适宜過度摧折。

因此靈劍山莊提前了五日出發,有松有馳、不緊不慢地前往禦瓊山派。

其實,如今的禦瓊山派,杜子吟是極度不想去的。但不去卻又是不行,她不能夠因為個人恩怨,便把這個靈劍山莊的弟子和未來都搭進去。因此杜子吟只能轉移注意力地去想:要如何做,才能在伏魔大會、試劍大會上,狠狠地抽池海凡那大如澡盆的臉兩巴掌。至少替自己、替沈墨軻出一口惡氣。

杜子吟整日都在思慮如何完成此項大事。因此,忽的有一日,杜子在吟陪同弟子共進早膳時,發現沈墨軻和蘇琊也在他們休憩的酒店中,實在是被吓得不輕。

而杜子吟發現兩人的蹤跡,還要多虧了蘇琊那張禍國殃民的臉。

杜子吟這個民,蘇琊是殃不到了,但是,他還是能夠把整個酒店中大部分人都迷的神魂颠倒,還無論男女,不分老少,杜子吟也真真是佩服。

和弟子們交代了些話過後,杜子吟便回了房間,然後又兜兜轉轉變了個裝,才坐到了蘇琊和沈墨軻的桌子上。

“子吟,好久不見。”沈墨軻依舊是帶着有些不合時宜的帷帽。等到杜子吟坐下來才偏過頭來同杜子吟打招呼。

只是一打照面,杜子吟便能夠明顯地感覺出沈墨軻的不同。

沈墨軻不僅是修為恢複到了築基後期,臉色更是較去年八月時要紅潤了不少,氣色和精神也好了許多,而且身上更是多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這種變化不知作何說法才是恰當,但應當算是沈墨軻再在以往清隽的面龐之外,又“漂亮了不少”。沈墨軻那微微上挑的眼角,此刻看來居然有幾分風情。這可是從來沒有從沈墨軻身上看過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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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吟自身雖沒有嘗過此中滋味,但她也立刻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她看了一眼蘇琊。蘇琊不僅沒有回避,還沖着她暧昧的笑笑,眨了眨眼睛。

“……”

當杜子吟的視線再回到沈墨軻身上的時候,沈墨軻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

杜子吟不知怎麽的覺得眼睛有些疼,而且有那麽一剎那,想要掀桌而去。杜子吟深深的覺得自己就這樣不做任何準備地跑過來,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她謝過蘇琊給她斟來的茶,飲了一口。

杜子吟不由得皺了皺眉。這茶的滋味好的不像是這個小店能夠拿的出來的。

不過,杜子吟卻也沒有多問。這種事情,被誤傷就算了,若還要再去自找,杜子吟是拒絕的。

杜子吟将含在口中的茶咽了下去,看着沈墨軻道:“看來沈兄恢複的不錯。氣色也很好。”杜子吟看了一眼在旁的蘇琊,“這讓娘親和我都能稍稍安下心來了。”

“勞煩杜師叔與子吟挂念。墨軻很好,一直都很好。”沈墨軻接過了蘇琊手中的茶壺,替杜子吟飲完茶的杯給滿上了。杜子吟聞言點了點頭,又端起了茶杯。

杜子吟趁着喝茶的間隙,暗暗思索着應該如何同沈墨軻搭話。

其實,若是和沈墨軻一人聊天,杜子吟可以來去自如、天馬行空,甚至口若懸河。但是加了一個蘇琊,就讓她感到渾身都不自在。

杜子吟從來沒有忘記母親的告誡,也沒有辦法忽視自身的感覺。

雖然杜子吟知道蘇琊對她們并沒有惡意。但是蘇琊對他們有諸多隐瞞仍是事實,他的秘密太多,太過深不可測。

不過從目前來看,沈墨軻對蘇琊來說是不一樣的,毋庸置疑。而蘇琊對沈墨軻也是極好的。杜子吟如今只能希望,蘇琊對沈墨軻的這一份好不會輕易改變。

十三年前的那樁事情,沈墨軻不提,也好像不太在意,但杜子吟卻知道那始終是沈墨軻的一塊心病。雖然沈墨軻看得透,也不打算追究,但那個中的原因,杜子吟也知道——只是因為先前,沈墨軻心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已經死掉了。

然而,如今,即使杜子吟不願意承認,沈墨軻能夠像現在這樣重現風采,離開不了蘇琊。

可是,與此同時,杜子吟卻也看的清楚明白,蘇琊自身的秘密卻也不能夠忽視。

從地獄歸來仍手握權柄的人怎能夠讓人輕易相信?

所以,這樁樁件件如何是好,杜子吟作為一個外人實在是難以斷決。不過她的決斷也毫無意義。但總歸,她還是幫親不幫理的。只要沈墨軻幸福,就好了。

“沈兄是為何來新州呀?”

雖然不知道還能談些什麽,杜子吟也不敢猶豫太久,怕讓沈墨軻覺得尴尬。因此只能多找一些與沈墨軻自身相關的話題,但沒有想到,即使如此也是被曬了一臉。

杜子吟沒有忘記蘇琊那無視空間來去自如的本領,想了想道:“新洲人傑地靈,但卻沒有靈脈從此經過。沈兄來這兒總不是來療傷的吧。”

“咳。”沈墨軻微哂,沒有立即回答。

蘇琊很快地就接過了話頭,道:“确實不是。”

接收到了杜子吟驚訝的眼神之後,蘇琊繼續輕飄飄卻又施施然地說道:“新州的早櫻近日已經開了,我們是來賞花的。”

“……”

若不是此時離席實在是不合規矩,杜子吟簡直想要掀桌走人。

“那麽子吟呢?”沈墨軻顯然也發現了杜子吟的神情變化,即刻轉移了話題,“也是來賞花的嗎?”

“呃……”聞言,杜子吟有一瞬的猶豫。

沈墨軻也是心思剔透之人,見杜子吟一停頓,他就知道是什麽原因了。沈墨軻點點頭道:“算了算時間也快到了,是試劍大會吧?”

沈墨軻如此說了,杜子吟只能答應下來:“……是。”

杜子吟正尴尬着,沒想到有人将她最尴尬的部分立馬就提了出來。

蘇琊道:“今年的試劍大會,還有後年的伏魔大會,似乎是禦瓊山派主辦吧。”

竟然就這樣無遮無攔的在沈墨軻面前提到禦瓊山派!杜子吟連忙斜眼過去,想要撕了後者的嘴。

但蘇琊卻還是繼續道,“聽說是池掌教與方閣主親自督建的比武臺。比武臺還設在紫霞峰上,是當今界內數一數二氣派的比武臺?”

“……是。”杜子吟只能喪氣的應道。

杜子吟當然想過眼前這兩人知道這事情的可能,畢竟全天下的凡修,在這段時間裏,都在議論試劍大會。即使是住在普通旅客的酒店中,也會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談論。

但是她卻不知道關于禦瓊山派的事情,居然能夠這樣赤裸裸的拿到沈墨軻面前說了??

而沈墨軻竟然也沒有半分的不自然,眉目言語間還帶了一些惋惜之情,嘆道:“式如師兄所造的看臺定是絕頂,可惜墨軻是無緣一見了。”

“墨軻想看?”

“沈兄想看?!”

杜子吟與蘇琊同時問道,一時之間三人都有些怔愣,杜子吟和蘇琊還互相對視了一眼。

“蘇兄難道能有方法帶沈兄去……那裏?”杜子吟奇道。禦瓊山派追捕沈墨軻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了。沈墨軻去禦瓊山派簡直就是找死。

蘇琊答:“辦法若是要想總是有的。不過,若是有杜姑娘相助,那自然更好。”

“哦?”杜子吟揚了揚眉,正欲再問,就聽到蘇琊問沈墨軻。

“墨軻,你是真的想要看看麽?”

杜子吟聞言大驚,也顧不上追問蘇琊了,生怕沈墨軻恰才所流露出的真感情,被蘇琊這麽一問就逼回去了。

但大約是今日出門沒有蔔卦,杜子吟的世界觀又一次的遭受了沖擊。

沈墨軻聽到蘇琊在杜子吟面前就如此說,覺得有些不妥。但他又确實很想去禦瓊山派親眼一見方式如所打造的比武臺,還有今天下修仙的傑出少年人。

沈墨軻知道剛才的一嘆,蘇琊是一定會再問的,只不過他沒有想到,蘇琊會當着杜子吟的面問出來。

不過,杜子吟也不是外人。沈墨軻略一遲疑,道:“想的。”

“!!!”

沈墨軻的坦率讓杜子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她一時之間也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又是驚訝,又是欣慰,但卻又是有些不甘心。

“那麽沈兄……”杜子吟沉吟道,“不如将這件事交付于子吟吧。”

不待沈墨軻反駁,杜子吟繼續說道:“子吟此行帶有兩個随從,弟子也是可靠之人,沈兄放心,絕沒有洩露沈兄身份的可能。”

沈墨軻一時間還是想要拒絕,但是當他看見杜子吟那堅定的眼神時,推拒的話卻再說不出口了。沈墨軻看向蘇琊。

蘇琊笑道:“那當然是要易容的了,驚鲵、你還有身上的氣息,我也會幫你隐蔽。絕對沒有人能夠發現你,也絕對不會給杜莊主添麻煩。放心吧。”

沈墨軻颔首,将視線轉回了杜子吟。他再次望見了杜子吟眼中期待而又興奮的光。

“那就……”沈墨軻沉吟了一下,朝杜子吟作了個揖,“多謝子吟了。”

“沈兄、蘇兄與我,是誰和誰呀,”杜子吟眨了眨眼,道,“沈兄之願,盡力滿足,應當的。”

蘇琊、沈墨軻、杜子吟相視一笑。

雖然杜子吟已經将此事答應下來,但是當安排妥當,杜子吟再見到兩人時已經到達了禦瓊山派腳下。

三人在此之前一直是通過傳音聯系,直到到了禦瓊山派山腳下,杜子吟才真正再度與蘇沈兩人相見。

若不是那眼眸的顏色不曾改變,恐怕她都要認不出來了。兩人氣質、面貌與先前全然不同,雖然身形挺拔,氣質卻低微而且毫不起眼,與原本小厮予人的觀感竟然無縫相合。

而沈墨軻與蘇琊,則是化名“長寧”與“墨竹”。

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名字的時候,杜子吟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即使杜子吟現在還不知道這兩個名字中準确的“含義”與“淵源”,但想起去年他們兩人相逢時的場景,再看看他們現在此時臉上不經意就挂起的笑,杜子吟光是想想就覺得牙龈發酸。

她這輩子大約是第一次感慨這個問題:為什麽男人也能這麽膩歪?

“你們兩個是我的小厮,住在我房間旁邊的一個側室裏。條件一般,但我想你們兩個是不會介意的。”杜子吟囑咐道,“規矩與往年并沒有區別。比試從明日巳時開始。不過因為靈劍山莊和禦瓊山派的關系,我們會坐在主席左側。你們,沒問題吧?”

沈墨軻進入角色很快,他垂首應道,“請杜莊主放心,僅憑杜莊主吩咐”

是夜,大部分人都已安眠。夜色空濛,四下靜谧,正是一日間最安靜的時刻。

稚晖峰上,沈墨軻望着此情此景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以這樣的身份再回禦瓊山派,沈墨軻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先前被驚鲵帶出禦瓊山時,沈墨軻便覺得他今生再也不會踏入禦瓊山派了。

倒也不是因為恨意,沈墨軻對禦瓊山派是不會有恨意的。

他不回來,一是他不再具有回到禦瓊山派的身份。現在的禦瓊山派防他如魔族,探查靈息的結界應有金庸,唯恐他在這裏出現。

二則是,他也沒有任何理由回來了。無論如何喬裝打扮,于現在的這裏,他是個外人,也只能是個外人。

不知現在是因為歲月久長,淡忘了世情的緣故。又或是近來的心境有所變化。沈墨軻竟忽的就起了想要來看看的情緒,而又竟然就這樣來了。禦瓊山不愧是百年仙山,無論風雲幾卷、世事變換,它都蔚蔚于此,巋然不動。

“明明已經四十年了。這裏竟是沒有半分的改變啊。”蘇琊感嘆道。

沈墨軻笑,他許久沒有見過蘇琊這副模樣。沈墨軻看了好一會兒,才颔首笑道:“那是自然。”

蘇琊聞言也在笑:“那也是多虧了你,你将他們保護的很好。”

稚晖峰竹林中的小竹屋此刻還保持着四十年前建造時應有的模樣。竹屋的竹子上刻滿了保護用的符文。

那是兩人在還未拜入師門時,在竹屋刻上的符咒。因此才能讓竹屋一直保持着整潔,一直維持着原樣,而且不畏風雨,始終于此,始終如一。

十年一度的試劍大會向來是靈修界的一大盛事。更莫要說,此番盛會又是由當今天下第一的禦瓊山派承辦。

試劍大會當日,即便是禦瓊山派上限制了游人,來往的仙修也是絡繹不絕。

“靈劍山莊,杜子吟杜莊主。”

靈劍山莊與禦瓊山派近年來雖然有些疏遠,但畢竟淵源深遠,所以還是與禦瓊山派一齊共坐在主席。

看着站在紫霞峰外會場,朝着自己溫和的友善的笑着池海凡,杜子吟不由自主的便覺得有些作嘔,想要轉身就走,或是現在立刻馬上,一個箭步沖上去給池海凡賞兩個鮮紅的大巴掌。

不過好在杜随冶早就反複敲打過杜子吟。所以杜子吟雖然極度厭惡池海凡,卻也并不會在此時做什麽不恰當的事情。

“池掌教。”杜子吟朝池海凡不失禮地抱手道,“好久不見,久違了。”

“杜道友。”池海凡傾身回禮,言笑晏晏,“今日見道友精神朗朗,便可知靈劍山莊此番準備大展拳腳,讓我等大開眼界了。”

“池掌教過獎了。靈劍山莊不過是來這兒湊個熱鬧罷了。”

杜子吟不想和池海凡多說話,随便客套了幾句就入座了。

沈墨軻和蘇琊作為小厮是要先到會場進行準備。如今已經站在主席臺側等待多時了。在杜子吟現身之後,他們已經自發的上前侍奉。

兩人彎腰,恭敬地向杜子吟及随行的靈劍山莊弟子行禮。

杜子吟狀似随意的免了兩人的禮,但視線還是控制不住從兩人身上掃過。

蘇沈兩人的行為和儀态真的太自然了。就好像他們本身就是小厮一樣。

沈墨軻的熟練,杜子吟是知道緣由的。在這十年間,沈墨軻都在沈墨轍家中擔任大夫,他對此事有所熟悉是理所應當的。但是蘇琊,他看上去并不是像是會做此事的人。但此時竟然也像模像樣。

不過杜子吟也沒有敢多看,她怕多看了會引起池海凡的懷疑。

試劍大會的慣例依舊是同往常一樣,由主辦方發言後才開始比試。而池海凡作為禦瓊山派掌教,自然是當仁不讓。

只見主席臺上的池海凡從容地起身,一副大方之家的氣度。他清了清嗓子,清朗的男聲通過綿長的氣息,傳遍了比武臺的每一個角落。

池海凡剛開口,杜子吟就又重新燃起了想要手撕這斯文敗類的欲望。

池海凡道:“諸位仙家在禦瓊山派罪人沈墨軻的叛魔之亂後,還願給予禦瓊山派如此的信任,實是禦瓊山派之萬幸。”

他竟敢,又這樣把他潑到沈墨軻身上的髒水拿出來說。杜子吟氣得咬牙,她下意識握在劍柄上的手此時更是用力到發白。

杜子吟想要當場發作。

但她卻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只一剎,原來晴空萬裏的天空毫無預兆的,就沉入了完全的黑暗。

衆凡修當下一片嘩然。

“怎麽回事?敵襲?!”有人大喊。

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無數簌簌的拔劍聲以及寶具彙聚靈氣的嗡嗡聲。

寶具與靈氣本應自帶光華,但是不知為何,寶具開封的聲音不斷響起,衆人的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

這一現象讓所有人都感到了驚恐,喊叫的聲音此起彼伏。

“諸位稍安勿躁。”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全場內響起,那聲音氣勢如虹。在座的人自然認得出來那是禦瓊山派洗兵閣閣主昊淵的聲音。

昊淵的聲音讓衆凡修平靜了一刻。然而片刻之後,由于場內的黑暗完全沒有改善,人群又即刻沸騰了起來。

罵聲,動亂聲,推搡聲,哭泣聲不絕于耳。

作為主辦方的禦瓊山派不斷地給出安撫和警告,但此時也已經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有人憑借着印象,摸索着想要走到主席臺。但是在這樣緊張的狀态下,任何一個不帶惡意的觸碰都會被過激的判斷為攻擊。但仍是不知為何,血肉被刺穿的聲音并未成為這場混亂中的一部分。似乎也有人想要通過攻擊來破除這奇怪的“結界”。但是攻擊的聲音,靈力暴擊的聲音也同樣在這場黑暗中變為沉寂。

這樣的混亂又持續了好一陣。過了半個時辰,黑暗并未消退,整個比武場仍舊是浸在一片如墨的、讓人遍體生寒的黑暗之中。

正當所有人都開始感到絕望之際。

忽然,在比武場的四周依照着次序亮了一圈火把。那一簇簇跳動的火光仿佛擁有什麽神奇的力量,讓比武場一剎那便安靜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但也沒有人敢出聲詢問。人們竟不約而同的安安靜靜的等待着。

直到有人打破了這場寂靜。

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場內。四周的火把,在他身下落下了十字形的陰影。

此時若是衆人還有心思看看男子的樣貌,他們必能發現此時落在場內的人并不是什麽陌生的襲擊者,而是一個他們都熟知的人。只是他的表情和平時的溫潤有禮完全不同。

他那清朗的聲音在黑暗布下之前曾響起,但黑暗之中又歸于沉寂,現在他終于發聲,說出的卻是這樣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池海凡道:“六個月不見,別來無恙啊,沈師弟。”

從來沒有人想過,鐘靈毓秀的禦瓊山派竟然也有這樣讓人心生絕望的地方。

厚重的石牆,終年的黑暗。

嬰兒手臂般粗壯的青銅鏈條,一頭連着千斤重的巨石,一頭拴在刑具似的巨大龜殼上。那宛若玄武龜殼的刑具上深深的刻印着排布整齊的禁锢銘文。

這套刑具在禦瓊山派藏寶閣底下不知存在了有多久,但毫無疑問,此前它從未被動用過。

而也是直到前些日子,它才終于迎來了第一個“宿主”。

——通魔罪人,沈墨軻。

宣懷十九年。禦瓊山派掌教沈墨軻勾通魔族,殘殺凡修千人,平民萬人。用心險惡,喪盡天良。

衆人皆以為此人不斬不殺,不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不足以平民憤。然而卻無人能傷其分毫。有靈寶具靠近頓失鋒芒,無靈武器靠近寸寸斷裂,無人能傷其毫發。若非此人認罪态度良好,在行刑時全無反抗,且其周身靈氣被鎖于捆仙索之中,恐怕無人相信竟會有這樣的奇事。故只能退而求其次,判其于無日無夜之地,永世囚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龜殼是封鎖靈氣的刑具,這出自十二代蒼玄閣閣主的刑具,能夠将被鎖者的靈氣完全鎖住,即便是化神者也難以逃脫。

而沈墨軻就被牢牢的鎖在這刑具之內,半分也動彈不得。

這地牢中每日會有管道直接送水入喉,每三日會有人前來送餐。但也只有三日之期,餐食到來的時候,這個幽深的地底才會燃起一絲光亮。

今日不是送食的日子,火把卻點燃了。這地牢裏,除了送餐的道童,沒有人會進來。但來人顯然不是道童。他的步伐,他的走路的氣度,聽起來也更不是道童能夠有的。

那人從石階前行來。他的步伐不緊不慢,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在閑庭信步地欣賞着自己的作品。

“六個月不見,別來無恙啊,沈師弟。”那聲音聽起來清朗悅耳,其中略帶的笑意與關心,更是容易引得無限的遐想。

脖子被龜殼的頂部壓制,沈墨軻沒有辦法擡頭與來人直視。不過那人也不必自我介紹,這藏寶閣底下的地牢,能這樣來的人,只有一個。

見沈墨軻沒有回應,池海凡也絲毫不惱。他緩步走到沈墨軻身前一丈外。

“這六個月以來你感覺如何?對這你即将度過一生的環境,”池海凡頓了頓,嗤笑了一聲,“還滿意嗎?”

“……”

無人回應。偌大的地牢裏只回蕩着池海凡一人的聲音。清朗的男聲持續撞擊着石牆:“這是我們師兄弟在‘秘境之亂’後第一次見面吧?這麽難得的能夠單獨聊聊的機會,師弟……你就沒有什麽想對師兄說的嗎?”

“……”

池海凡又等了一會兒,并沒有聽見回答。他笑着搖了搖頭道:“罷了罷了,那就師兄先說吧。”

“你在這裏待了這麽久,與世隔絕。應該什麽都不知道吧。”

“在你認罪之後,戰後恢複的甚好,那些被魂偶傷到的凡修都已經痊愈。子川師兄也找到了治愈那些險些成為‘魂偶’的凡修的方法。衆仙家都已經進行了集體仙修的排查與檢查,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的魂偶了。”

池海凡注意到,沈墨軻在聽到這句話時,原本好像毫無波瀾的氣息,微微有了些松動,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

池海凡輕笑:“是的,師兄我知道你最關心這個,所以這不就特地來告訴你嗎。”

然而似乎恰才的呼吸聲就是沈墨軻能夠給出的最多的回應。池海凡再說話,沈墨軻就再無反應,就好像是重新化為了雕像。

“墨軻師弟,不要不說話呀。師兄兌現了諾言,你卻不給點反應,讓師兄一人自說自話,多無趣?”池海凡向前走了幾步。精致的靴子停在了沈墨軻眼前。

而池海凡竟就這樣彎下了腰,伸出了手,精準的探到了沈墨軻的唇上,輕輕一壓。

沈墨軻一天只能喝一次水。此時他的唇幹裂,粗糙的像是砂紙,摸起來絲毫沒有應有的濕潤。

“不要碰我!”沈墨軻低吼道。

他的身體猛地向前,像是想要把探到眼前的這根手指咬斷。但他能夠移動的距離有限,很快的便被龜殼勒住了脖子。沈墨軻不由得一陣難受的幹咳。

這是沈墨軻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發聲,聲音幹澀嘶啞到像是一個破舊的被人遺棄的破銅鑼。

但這樣難聽的嘶吼卻又讓池海凡笑了起來。他收回了手。

沈墨軻的反應實在太對他的胃口了。他就是想要見到如喪家之犬般的沈墨軻。

“師弟終于願意說話了。師兄先前還差點以為你啞巴了呢。”

鎖着沈墨軻的刑具很大,池海凡緩步走,繞着沈墨軻轉了個圈。

“……你來這裏到底想要做什麽。你的目的不是達到了嗎。”沈墨軻嘶啞着開口。

池海凡欣然答道:“自然是來關心師弟你呀。”

又是一陣沉寂。

見沈墨軻又沒了聲響,池海凡也不急。他緩緩幾步繞過了鎖鏈,又站到了沈墨軻面前。

這時池海凡才又輕聲說道:“您的狀态我很滿意,沈掌教。這個樣子才是最适合您的樣子。不是嗎?”

話語尚未說完,池海凡的聲音裏已經染上了笑意。最後一個音節還未落下,池海凡便開始止不住的笑了起來。狂笑聲只不過剎那便回蕩在了地牢當中。

那笑聲愈發張揚、愈發肆意而毫無收斂。其中的愉悅聽的讓人膽顫體寒。

池海凡笑的開心,很開懷,像是遇見了人生罕有的最大幸事。池海凡笑了很久很久,直到喘不過氣了,才終于停了下來。

“沈師弟,”池海凡頓了頓,急喘了幾下才又道,“你就真的沒有什麽話想要和師兄說嗎?”

“比如……為何是我?為何是你?為何我會知道‘魂偶’?……為何,我不顧界族矛盾也要借魔族之手毀你?”

聞言,沈墨軻沒有給出回答。但池海凡同時也并沒有說話,像是他願意等待沈墨軻的答案。

半晌沉寂。無人言語。在這樣的情況下,甚至連呼吸聲都吵的耳朵發疼。最終還是池海凡自己打破了寂靜:“師弟還是不願開口嗎?”

“也罷。”池海凡笑道,“我知道師弟的意思。你從不屑于和我等蝼蟻交談。”

“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但看你如今的這幅模樣,足夠了。”池海凡輕笑,“我很滿意。”

池海凡說完這句話,便似要轉身離去。

而這時,沈墨軻才緩慢的開口。他的聲音幹澀、嘶啞,每一個詞都像是從嗓子眼裏用力摳才能夠發出聲來:“……我是你唯一的目标吧。”

“嗯?”池海凡停下腳步,回過身道,“師弟你說什麽?”

“……禦瓊山派不欠你什麽。”沈墨軻輕聲道。

沈墨軻的話卻好像觸動了池海凡的神經,他又笑出了聲。“禦瓊山派一直都是我的夢想。我會對她好,讓她成為天下第一。”

“但是你,”池海凡冷聲道,“必須死。”

火把一束束熄滅。

與此同時,比武臺上濃墨似的黑暗也漸漸化開。

天空放晴,萬裏無垠的碧藍天幕依舊晴空萬裏。日光灼灼,仿佛剛才所見的黑暗只是一場虛幻的幻影。

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真實。當年他們也是看了那樣的一幕才從心底裏認為沈墨軻,就是罪人。

在眼前放過的一幕幕真真切切,指向的是真相,一個已經被陰謀,掩蓋了十三年的真相。縱使這眼前的景象只是掀起了十三年前真相的小小一角,也足夠讓人窒息。

杜子吟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但是在她反應過來的第一瞬,杜子吟就回過了頭去看沈墨軻。

杜子吟在比武場被結界鎖定的第一時間就想要回身确保沈墨軻的安全,但在那個時候,她的身體卻不知為何不聽使喚。意識也在瞬間沉入了黑暗。但即便在意識中,她也看到了一模一樣的讓人心痛的場景。

天明之時,就像夢醒。

然而,在她終于恢複了身體控制權,回過身時,沈墨軻和蘇琊已經不知去了哪裏。

此時,比武臺上一片混亂,不斷的有人擠向禦瓊山派所在的主席臺。所以,除了杜子吟之外,也再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靈劍山莊的小厮已經消失了。

沈墨軻是在一片溫暖的日光中醒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在夢裏他見到了幼時的梨花樹,少時的虛竹林,彼人的笑靥暖暖,同袍的歡聲陣陣。在夢境中他又看見了無數溫暖,那一幕幕畫面如此的甜蜜,以至于蘇醒時,具體的夢境已經忘卻,依戀和愉悅溫存依舊蔓延到了現實。

沈墨軻起身,望着四周倍感熟悉的景物,感到有些疑惑。

這裏的陳設完全是墨轍家的風格。

他什麽時候來的這裏?他完全沒有印象自己是如何入睡。上一刻,他不應該在禦瓊山派麽?

沈墨軻剛剛起身,就有一個小厮輕輕地叩響了門,輕聲道:“沈公子,請問您是醒了嗎?”

“嗯。”沈墨軻應道。那是墨轍府上小厮的聲音,那麽便可以肯定,他現在的确是在墨轍家中。

“您需要小的服侍您洗漱麽?”

“不必。”沈墨軻道。

“那小的通知廚房為您準備一些餐食好麽?”

沈墨軻猶豫一下道:“……好的,麻煩了。”

“這是小的應做的。”小厮頓了頓繼續道,“另外,送您來的蘇公子還要我們轉告您。說他有事要辦,過一段時間,他再來接您。”

聞言,沈墨軻的疑惑更深了。試劍大會應該尚未結束。他怎麽就來到了沈府?

這已經很奇怪了。更何況……蘇琊還沒有當面和他告別。

沈墨軻覺得這之中似乎有些蹊跷。

“好的,知道了。”沈墨軻道,“蘇琊還說了什麽嗎?”

“沒有了,沈公子。蘇公子就留下了這句話。不過他好像還留了其他的東西給您,放在您房中的桌子上了。”

沈墨軻聞言便将視線投到了房中的矮桌上,在桌子上面,确實放着一個黑色的匣子。

沈墨軻不由得下床走了過去,他邊走邊說道:“看到了,我沒問題了。你先去吧。”

“是。”

沈墨軻打開了那個通體漆黑的匣子。

這匣子的材質十分特殊,看起來像是精致的木材,但是入手卻像是剛剛煨過的岩石的溫熱觸感,可謂是非常獨特,不像是尋常地界能夠拿到的東西。沈墨軻卻知道,這是記載中及其罕見的魔界礦石,千年一遇,每一厘都是自身破裂後再重組萃取的結晶。

這是第幾次了呢?

不過沈墨軻也沒有在這來自于魔界的材料上過多糾結,他摸到匣子的一瞬間便把蓋子給打開了。

放在匣子中的是一段紅繩。

紅繩……

沈墨軻微微一哂,動作卻也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毫不猶豫地就拿了起來。

而在他指尖觸碰到紅繩的一瞬,沈墨軻的眼前忽然多了一層虛影。那是一身玄衣的蘇琊,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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