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吳市燕肆初相識 (1)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卻不見美人。荒野山中,唯有這行雲別院。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奢華如此,卻又遺世而立。
宋功勤大約在一個時辰前聽聞這座曲徑盡處的桃花院落。
是時,客雜喧嘩的茶樓裏,幾個車夫高聲談論,說最近鎮上幾樁兒童失蹤案件,疑似與鎮外那座“鬼府妖院”有關。原本宋功勤對流傳茶館的言論不甚在意,只是,這蜚語涉及孩童安危,聽說鎮上有幼兒失蹤,宋功勤不覺留上了幾分心思。通常來說,他是不信市井盛行的傳聞,但馬車夫們素來消息靈通,知道的比他人多,此刻相互交流着情報,倒也聽得一旁的宋功勤覺出些許道理來。車夫們只當這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至多說到興起時感嘆世道多危,憐憫那些消失不見的孩子同他們家人,等歇息畢,也便一哄而散。
暗中旁聽的宋功勤卻是上了心,他自小習武,無意仕途,只想以俠義俯仰天地,眼下路遇不平,自然要管上一管。眼見夕陽西下,已至日暮時分,宋功勤又在茶館坐了少頃,之後向夥計打探了那傳說中的“鬼府妖院”具體位置,一路緩行,出了城後,便往那個神秘華府而去。
待尋到深谷幽居的府院,夜色初降。沒有着夜行衣的宋功勤所幸素愛深色衣服,此時一身靛青的衣服倒也不算突兀,繞行高牆一圈,他施展輕功一躍至最僻靜的牆頭,随即悄然翻身潛入。
在所謂“鬼府妖院”當仆役的下人倒是頗為尋常,只果然有些不太尋常的諸如門客之類的人物,宋功勤行走在檐上或陰影中,小心避開各自忙碌毫不察覺的衆人,期間,他在主院外遠遠瞧見大約是這座府院的主人,只遙看一眼,便能判斷出對方是內家功力深厚的高手,為避免暴露行蹤,他謹慎避開。行至側院,宋功勤見到了這座宅子的管家。之所以如此慧眼,原因無他,只因正有一個小厮正纏着管家說不上是哭訴還是哀求。宋功勤本無意關注這等無聊瑣事,然而,心念一轉,隐身在回廊死角,聆聽那邊兩人的動靜。
這仆從事務說來簡單而瑣碎。原來這小厮早些時候肚子疼,也不知是甚麽病,自己偷偷拿了藥房的藥吃。他初來乍到,不知道緊要,之後聽說老爺擅毒,藥房的藥很多都是□□,這才吓到,趕緊跑來向管家認罪,說自己不該偷拿藥房的藥,接着,特別擔心地打聽自己吃的藥究竟是甚麽。可憐他壓根也記不清自己拿的那藥是甚麽顏色的瓶子,只知道藥丸的模樣像以前吃過的樣子,偏生藥房的藥都是以瓶子的顏□□分種類,使得他緊張地不停追問管家紫色藥瓶,黑色藥瓶甚麽的,會不會是□□。
宋功勤之所以隔牆盜聽,主要因為在這個大宅子裏他找得毫無頭緒,如若失蹤孩童被藏在密室之類的地方,就更不得章法,如此想來還是找人詢問更為有效。那小厮因為誤食藥物便害怕不已,如此惜命,宋功勤稍稍恐吓一番,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待得被問得不耐煩的管家說了一通藥瓶的講究,不再理會那小厮徑直走開,宋功勤确認四下無人,便用輕功潛到小厮身後,伸手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別出聲,我手上有劍。”立志當個俠客的人無意恐吓尚年幼的少年,但若過于溫和則無法令對方松口,這讓他迫于無奈地壓低聲音,盡量使用冷漠語調。
原本已憂心着自己安危的小厮先是禍從口入,此刻又是禍從天降,可憐他受驚到神志不清,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的胡亂應對宋功勤的威脅,身體倒是僵硬着不敢有半分掙紮。
猜想對方會聽話的宋功勤小心松開了自己按着對方的手。那小厮繼續戰戰兢兢僵立原地,連動彈一下都不敢。宋功勤努力掩飾語中笑意,輕嘆道,“也別那麽害怕,我心裏有良知。”分明他的主張是要威吓對方,終究是心裏的良知過多些,竟不覺出言安撫吓壞的少年。
小厮依舊未敢轉頭看宋功勤,但終于出聲道:“大俠,我只知道賬房有個帶鎖的櫃子平時會放銀兩,其餘一律都不知曉,大俠莫怪!”
被當成雞鳴狗盜之徒的宋功勤哭笑不得,只得專注要事問道,“我且問你,最近這府裏有沒有來了很多小孩?”不等小厮回答,他提前以嚴厲語氣警告,“你可別想糊弄我,如若被我知道你所言不實,可知會是如何後果?”
“大俠問話,我豈敢隐瞞。”小厮畢恭畢敬地小心回答,“最近宅子裏的确有馬車運來不少孩子,奇的是,這些孩子入了府,哪兒也見不着,不知是否又悄悄離開。”
一個小厮自然不會知道太多事,宋功勤料想那些孩子應該是被關在某個秘密地方。原本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找對方向,眼下确認了這個“鬼府妖院”的确和鎮上孩童失蹤案件有關,也算有所進展。當然,若能問出那些孩子具體位置,那便更好了。“那些孩子送來府裏,你看到他們被送到哪個院落嗎?”宋功勤試着問道。
沒成想運氣不錯,小厮不假思索點頭答道:“就是老爺的主院,那些孩子都被送到了老爺書房。”
完全沒踏破鐵鞋,倒是得來得毫不費功夫。想來此間主人的書房有個密室入口,這些孩子是被關在了密室裏。宋功勤唯有指望這些孩子僅僅被抓來關着,還沒受到傷害,為了早日救出這些可憐的幼童,此刻不再多作耽擱,他果斷從懷裏找出一瓶藥來。從小習武的宋功勤師門擅長醫藥,宋功勤一心好武,藥理之學學得不多,可出門在外,在師母殷切關懷下還是攜帶了頗多藥物,硬生生當仁不讓一位行醫大夫。眼下,他對症下藥,把真正能治肚痛的藥瓶塞到小厮懷裏,柔聲道,“下回可別胡亂服藥了,這是消食解毒丸,你且收好。”吓唬對方好半日,也該撫慰一番——可惜,他還得做一樁對不住對方的事。“別怕,你先睡一會兒罷。”說着,宋功勤伸手往對方睡穴而去。
從小得拜名師,又向來勤于功課,宋功勤對自己的武功算是自信,此刻出手如風,完全沒想過失手的可能,卻不料,本僵直站立不敢動彈的小厮竟靈巧閃身,恰恰避開了宋功勤的手指。宋功勤微微錯愕地一愣,随即本能欲出手制服對方,不過在此之前,小厮已率先轉回身面向宋功勤表明立場。“對不住,剛才我騙了你。我同你其實一樣也是來查探此處的。”小厮說着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鬓角處,湊過臉來讓宋功勤看分明。那一處有皮膚翹起,顯然是一張面具。不僅如此,他說話的聲音也忽而截然不同。
宋功勤望向面前的假小厮,疑惑對方既在方才裝得煞有其事,怎的忽然自曝身份?顯然能察覺他所想,假小厮細說從頭道:“我原本不想有人參和,便想着裝模作樣打發你便是。可你恐吓威脅我,我有些惱了,才故意騙你去書房。此地的主人每晚都會在一炷香之後去書房,他極可能發現你,屆時一番動靜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也正好方便我另外行事。”
假小厮這番說明聽得宋功勤說不上好氣還是好笑。好氣的是自己不過兇了些許,便惹來對方如此報複利用,好笑的是,他自诩江湖閱歷豐富,竟差點着了一個小鬼的道。“你這計策可真好,把我送去當幌子,自己便可以大搖大擺行事。只是,怎麽忽然又自己說破?”
假小厮低聲緩答,“你送我藥,我忽然怕你打不過那主人了。”他的本音較之正主小厮更清脆,是更重的童音,然而之前說話老練,倒也讓人覺察不出太多年紀感。此刻,他忽然如害羞膽怯的呢喃,聲音輕軟透漏出濃濃稚氣和一絲赧色,更襯得分外年幼。
先不論這幅如同害怕挨罵孩童的模樣,宋功勤原本就無意責難,此刻只微微一笑道:“這回你可失算,我會功夫。”
說話間,回廊轉角那邊有人走來。宋功勤功力深厚,對遠處的腳步聲聽得分明,正欲尋隐蔽處藏身,未想到,假小厮倒是搶先拉着他的手往假山後躲。依着院牆而建的假山後地方狹隘,兩個人躲藏其間,幾乎擠成一團。
宋功勤低笑着向可算是偎在自己懷裏的人小聲提醒道:“你說你特地弄了這幅臉孔,何必同我一起躲起來?”
假小厮自是也察覺自己的失慮,轉動的眼眸裏閃過一道不服氣的好強,似賭氣般說道:“你太沒江湖經驗,又不夠機靈,我得看住你。”
被平白奚落一頓的宋功勤不以為意,真心誠意求教道:“我怎的露怯了?”
假小厮瞥着他道,“你說你會功夫,恁托大。需知這裏的主人擅長用毒,練的掌法都是帶毒的,你甚麽都不知曉,便以為自己不怕他,這豈不是過于莽撞愚鈍?”這番說辭,明面上是藉着機會一通數落,暗地裏卻也有着幾分出于好意關心的擔憂,聽得宋功勤反倒心生感動。“你說的是,我的确是妄自托大。”他虛心受教。
假小厮顯然滿意于宋功勤的态度,聞言眉目舒展開來,擡頭斜睨宋功勤,一雙杏眼似會說話,帶着俏皮精怪。“你也不用過于自責,多聽聽我的就行。”
宋功勤素來涵養佳,面對無視長幼尊卑的對方只輕笑道:“行,我聽着,你說罷。”
假小厮彎起眼角,欣然璨笑道,“那便跟我走。”說罷,他利落動身帶路。也不知他已進行多久調查打探,只見此刻一路輕車熟路,很快将宋功勤帶至藥房。宋功勤奇道,“這裏的主人竟把密室建在如此常用之所?”雖說密室建在禁地反倒欲蓋彌彰,但藥房常有人出入,同樣不适合成為密室出入口。
面對宋功勤的問題,假小厮回頭瞥來,嘴角噙着的笑意帶着輕淺打趣意味。“那有人蠢鈍得以為密室能在這種地方?”話語說得似指此間主人不會如此愚蠢建密室,實際卻暗指有人蠢鈍得以為密室在此處。宋功勤無奈笑了笑,道:“我又說錯話了。看來果然天生适合聽話。”
假小厮一本正經點頭附和,又煞有其事誇道,“乖。”說完,扭過臉偷笑。宋功勤看不見對方的笑,這一刻莫名有些遺憾,許是覺得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少年笑起來一定充滿靈秀之氣,這也讓他為對方面具下的臉孔心生一絲好奇。
假小厮在走進藥房後直奔放着各種藥瓶的櫃子。宋功勤注意到這些藥瓶以七彩顏□□分,假小厮果斷将其中僅有的三只紫色藥瓶取下,他思索了一下,歪過頭似是抱着僥幸一試的想法問道:“你身上帶着常見傷藥之外的其他藥,該不會恰好是位大夫吧?”
宋功勤遺憾搖頭回道,“我甚至算不上蒙古大夫。”剛才假小厮假裝肚痛,顯然是想打聽這些藥瓶的講究,此刻終于把自己的目标鎖定在三瓶之間,但尚不足夠。算是懂些醫理的人謹慎評估自己的能力,“無論如何,我可以姑且分辨試試。”
聞言,假小厮把三瓶藥遞給宋功勤。“我要找的是能夠讓人恢複神智的藥物。”他倒心細,說完特地提醒道,“千萬小心,也許裏面是穿腸□□。”
宋功勤因着假小厮的說辭而稀奇。“這世上難道真有能讓癡傻瘋狂之人清醒的藥物?”若真有這種藥,能公諸于世反而是此間主人的一樁大功德。
可惜,假小厮立即搖頭解釋道:“這其實是解藥。柯策——也就是此間主人,他在做藥人練功,為了能控制藥人,他把人都毒癡傻了。只是,這藥人最後一道工序須有激烈情緒波動來配合煉,所以,柯策勢必有藥能讓藥人回複神智,這樣才能激起對方情緒……”
宋功勤已努力保持冷靜,卻仍激憤到再也聽不下去。“他竟能對孩童作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來!”原本他只打算救了人之後再慢慢考慮這種報官必然懲治不了的惡徒該如何解決,眼下,卻恨不能立即實施自己除暴安良的志向。正情緒激蕩,他的左手忽被假小厮握住,假小厮輕柔安撫道:“我知你有一片俠義之心,但你先別如此激動。一則,柯策使用的藥人其實是大人,二則,我們遲早有法子懲治他,讓他再幹不得這等缺德事。眼下,我們先把人救出來要緊。”
聽了這番勸說,宋功勤稍稍澄清下思緒,随即,不覺皺眉疑惑問道:“藥人是大人?那失蹤的孩童在哪兒?這些大人又是從何處來的?”
“失蹤的孩童大概與此地無關。大人應是從別的城鎮虜來的。這柯策倒是知道隐蔽行事,怕人察覺,因而特地去遠處抓人。卻不料天理昭昭,鎮上恰好發生孩童失蹤案,那些運藥人的馬車反倒讓他這個神秘的宅子被鎮上人懷疑。想是你同我一樣,最初也是因為失蹤兒童才來的這裏。”假小厮慢慢道來原委,他輕聲細語,又把惡人自有天意将報的道理擺出來,令素來嫉惡如仇的宋功勤聽得不自覺心平氣和下來。他思忖着作出決定,事情要一件件完成,眼下先把藥瓶區分出來是正經。
等望向手中的藥瓶,宋功勤才意識到似乎生怕他一個激動跑去找那叫柯策的惡人,假小厮依舊握着他的左手。假小厮的手不僅全無小厮該有的粗糙模樣,手掌更柔軟得不似武人,宋功勤下意識低頭望去,只見這只手膚白若脂,手指纖細,指尖瑩潤,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嬌慣出那麽一雙手來……而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也從來不能讓宋功勤如此刻般莫名心簇搖曳。
宋功勤下意識回捏了一下假小厮的手。這一動作輕薄意味不纖,若對方是女子,只怕早已動怒,假小厮幸而并不察覺,只以為宋功勤舉動奇怪。“你怎了,在想甚麽?”他随口問道,問得單純。宋功勤趕緊回神,為自己詭谲行為尋得托詞,“我看你手掌無繭,不像是練武之人?”說罷,他不着痕跡放開對方右手。
面對他的說辭,假小厮眼中閃過一道生動的得意之色,明快如晴日春波,“你再瞧我的左手。”說着,如炫耀般把左手手掌攤到宋功勤面前。說實話,宋功勤依舊覺得這只手細白如玉石,柔嫩如新芽,不過待細看,還是能在指根處見到一層薄繭。“原來你是左手使武器的?”
“那倒不是。我平時都是右手使劍,”假小厮眨眼挑眉道,“師父說出其不意才是最大的絕招,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更利左,關鍵時候便能出奇制勝。”宋功勤忍不住提醒道:“怎會沒人知道?我不是已經知道?”
假小厮卻是絲毫不以為意。“我又不會與你為敵。”他說得如此肯定,沒有哪怕一剎那的思索。宋功勤不覺心中一動。“你的名字?”無關緊要的問題憑空冒出。
假小厮聞言擡頭斜睨他,不答反問:“你的名字呢?”
宋功勤意欲坦陳真名,只是,他行走江湖始終用的是另外的名字,而父親鎮國大将軍的名聲太響,他從來避之不及,此刻,微微躊躇後,最終選擇使用自己的江湖名。“我姓秦,叫秦宋。”
假小厮不動聲色默默打量宋功勤半晌,顯然把後者的遲疑看在眼裏,大約是看出這是假名,再開口時,語氣中少了分真誠,多了絲漫不經心。“如此說來我姓楚,亡秦必楚的楚,名諱上風下雅。”
宋功勤着實感到抱歉,為自己因一念之差未據實以告,而此刻再坦白也毫無意義,他輕緩下語調道:“其實名字只是一個稱呼,人貴交心,而非交名。”
假小厮低頭默默思忖,片刻後,顯是認同了這一道理,為此轉而展顏笑道,“如此說來,以後我便管你叫秦宋。”他輕輕一個笑容讓便宋功勤大大松了口氣。後者不自覺跟着微笑,“而我就稱你風雅?”不管名字真假,他是真心實意把眼前的少年當成自己想要結交的少年俠士楚風雅,倒是“楚風雅”本人似是對這個名字不甚滿意,他微微皺眉又自己念了兩遍“風雅”二字,最終委屈兮兮地妥協道:“這名字你便将就用罷。”
帶着□□的楚風雅頂着那麽一張枯黃平庸的臉孔,卻在輕蹙微笑間,有璨爛星光于眸底流轉,婉然清揚,靈氣非凡。有那麽一刻,宋功勤分外想瞧一瞧眼前這個少年真正的模樣,想來一定是位鐘靈毓秀的人物。
并未留意宋功勤一時失神的楚風雅轉而專注回那三瓶紫色的藥。“你趕緊瞧瞧罷,究竟哪瓶許是我們所需的解藥。”
聞言,宋功勤才終于記起眼下正事。他定了定神,低頭打量向藥瓶,一個個小心打開查看。就他半吊子的學問,本是不敢對自己精準分辨藥物抱太大希望,但所幸三瓶藥裏兩瓶是□□,剩下的那瓶瞧着有些許像他們要找的。
“若真有解藥,應該就是這瓶。”
楚風雅毫不遲疑地收起這瓶藥來,道:“我們這就去救人。”
宋功勤打量了對方一眼,嘴角不自覺挂起笑意,問道:“你倒信我?萬一我錯了呢?”
楚風雅目光轉動,想是不願讓宋功勤得意,故意回道:“我只是想死馬當活馬醫罷,再說那些藥人已經習慣服毒,錯便錯,到時候一并拔毒就是。”
宋功勤想了想,稍稍嚴肅道:“只盼這些人的身體沒有被□□完全破壞,還能挽回。”
兩人說話間,楚風雅已經帶着宋功勤往另外的地方而去,聽聞後者的感嘆,他若有所思着問道:“若說那些人已必定命不久矣,你救是不救?”
宋功勤不假思索斷然道:“救。”
楚風雅的眼眸為這一答案浮起濃濃笑意。仿佛他聽得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好事,感受到的是全天下最快活的快活。宋功勤看得出,他們的想法顯然一致,這非關是非對錯,更多是志同道合的感動。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我們到啦。”楚風雅的聲音讓宋功勤回過神。宋功勤四顧了一番,卻無法判斷此刻他們駐足的所在是否主人卧房。這間房間異常華美,畫堂瓊戶,珠簾翠帳,當是唯有主人才享有的奢侈,但又不似一個男主人該有的莊重沉穩。
似是料到宋功勤所想,楚風雅卻只含糊解釋道:“這位柯老爺品味頗奇怪,這确是他的卧房。”
宋功勤不禁笑道:“他把藥人關在自己卧房,難不成用藥人的方式是采陰補陽那般。”
原本楚風雅正走到床邊擺弄簾勾,聞得宋功勤的頑笑話,動作猛地頓住。察覺到他異狀的宋功勤這才想起,楚風雅尚年幼,大概也臉皮子薄,自己這話說得孟浪,實在失禮。正想要道歉,卻聽楚風雅輕嗔道:“這等事,你倒懂得多。”
這一回,輪至宋功勤怔住。聽楚風雅言下之意,藥人的用法竟确是此等方式。如此說來,剛才自己的輕慢說辭倒是對不住那些無辜藥人。“只是歪打正着罷了。我哪知曉這歪門邪道。”他讪讪回道。
楚風雅複而回頭轉動起簾勾,左邊轉兩圈,右邊反向轉三圈,很快,芙蓉翠帳向兩邊移開,露出一道暗門。
很快,楚風雅便當先走入暗門。想來對方已是輕車熟路,可宋功勤仍不覺擔憂意外變故,他閃身緊随其後。密室幽暗,楚風雅點燃了一個火折子照明,宋功勤依稀能見到這個不小的密室裏竟有九個之多的藥人。該九人個個神情呆滞,眼見宋楚二人走進房間,他們卻毫無反應。
楚風雅取出藥瓶,微微躊躇後倒出一顆藥丸送進最近的那個藥人嘴裏,之後,用不确定的目光望向宋功勤。宋功勤明白對方猶豫甚麽。這些人癡癡呆呆,自不會配合,憑他們僅兩人之力,要将這些人搬走實在不可行,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使藥人們清醒過來,自己跟着兩人離開。另一方面,誰知道眼下這紫色藥瓶中的藥丸是否的确是解藥?萬一有害,給這些藥人服下,不啻間接害死九條人命。稍稍穩妥的方法便是先只一人試藥,可與此同時,這所謂解藥即便見效也不在一時半刻,先是試藥,後是等衆人解藥見效,他們耽擱時間越多,自然越多一分危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眼下他們卻還拉着九個無辜平民一道立在這道牆下。
之前故意說“死馬當活馬醫”的楚風雅不敢同時給所有人喂藥,自是因着不知手中的藥是否鐵定無毒。不過,先不論是否有效,是否有毒這點,宋功勤倒是有十足把握。此刻,他伸手讨要藥瓶。“雖說還不如蒙古大夫,但這藥吃不死人應該沒錯。不信我可以試給你看。”
楚風雅立即将藥瓶死死護在懷中,瞪眼輕斥,“誰許你胡亂試藥了!”話音未落,又覺得這句不妥,趕緊補充道,“我這是怕藥丸不夠用。”
宋功勤心中一笑,暗道:你分明是擔心我。随即又心生感動,想兩人才相識沒多久,楚風雅對自己倒是頗多真心。
暗室另一邊,楚風雅已然将藥丸分食給所有藥人。不知那位毒主人制藥能力如何,若太差勁,沒準這解藥甚至要幾個療程方才管用。如若那樣,他們就得另謀他法。當然,一時半會兒,等等尚算得必要。待喂完藥丸,楚風雅退到宋功勤身邊,同他一起靜待觀察藥人。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宋功勤下意識往密室關上的暗門望去。他的聽力尚可,能确定柯策尚未回到卧室,但入夜愈深,柯策随時可能返回,宋功勤無法保證他們不會被堵個正着。
注意到宋功勤望向暗門的視線,對此間打探得更透徹的楚風雅安撫道:“你放心,即便柯策離了書房,他也極可能去東院休息。”
“東院?”宋功勤不禁疑惑。皇帝有各處行宮也就罷了,一個正常人在自己府上難道還需要建兩套卧房?
楚風雅解釋道,“那東院自然是住着人的。”說着,又不自覺吐露內心疑惑,“其實我覺得那就是個普通的莊稼漢。”他把話說得雲裏霧裏,宋功勤聽得分明卻也聽得糊塗。“那柯策去別人的院子做甚麽?”
宋功勤本身問得無心,被問的楚風雅卻被問惱,他睜圓着眼瞪宋功勤,急聲道,“真是榆木腦子,自然是行……行夫妻之間的事。”他的臉上有□□,看不出臉色,但僅此一句,耳骨便已紅透。
宋功勤後知後覺,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些藥人都是壯漢。柯策要“采”這些藥人,自是愛好特別。他本身對此毫無偏見,倒是楚風雅近乎氣急敗壞的反應讓他看着不覺莞爾。他忍着笑凝視向無端惱怒卻也因此無端可愛的少年。忽而又想:風雅看起來不似不齒這一行為,倒更多是害羞。
察覺到宋功勤打量目光的楚風雅僞怒掩羞。“看我做甚麽!”
宋功勤趕緊收回視線,替對方轉移話題道,“你說萬一柯策回來……”話未說完,他便聽得暗門另一側傳來小小動靜。
楚風雅自然也是聽見,為此又好氣又好笑地瞥向宋功勤道:“你這說話,比算命還靈。”
宋功勤并不慌神,他果斷安排道:“若柯策只是回來休息,我們便等他離開再議。若他走進密室,你去把着門,讓他不及出去招人,想來柯策平時不至允許下人靠近他的密室,有些動靜大約不會被察覺。只要他僅獨自一人,我來對付他。”
看得出,楚風雅對此計劃頗為不服,不過,稍稍遲疑後,終是聽話地點了點頭,小聲囑咐宋功勤道:“可千萬小心他的毒掌。”
楚風雅說得慎重,宋功勤聽得溫暖,後者微微一笑,道:“你放心。”
說罷,兩人同時側耳聆聽暗門另一邊的動靜。也不知運氣算好算壞,暗門外的人應該便是柯策,但他沒有進入密室,反是在床上躺下後便沒了動靜。想來柯策今晚決定在自己床上入睡,這真為難了密室裏的兩人。他們此刻打開暗門,勢必驚醒柯策,別說無法偷襲,只怕反倒曝露了自己的行蹤。可話說回來,若不出去,那就只能在這小小暗室過夜。
原本就散坐了一地的藥人此刻已一個個閉眼睡去,也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的确困了。他們的呼吸正常,身體狀态教人也算放心。宋功勤低頭望向楚風雅,建議道:“不如你稍歇片刻,我守着即可。”
楚風雅也不客氣,聞言便席地而坐,伸手輕拍身邊,擡頭示意宋功勤也坐過來。“你總不能站一個晚上罷?”
宋功勤吃得慣苦,還真能站一個晚上,只是此刻自不必要。他跟着在楚風雅身邊坐下。
那些藥人全不講究,或橫或豎胡亂躺滿一地。楚風雅卻在意儀态,選了個角落倚牆閉目休息。原本已是煙花三月好天氣,密室裏更是溫度舒适,想來楚風雅不至寒冷,可宋功勤眼見對方雙手環胸似是畏寒的姿态,便脫下外衣替對方披上。
楚風雅還未睡着,自是聽得到這一番窸窣聲,他本未作出反應,待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衣料,才擡眼望向宋功勤,想了想,輕笑道:“你把衣服給我,若着涼,可不許怨怪我。”
宋功勤一本正經回道:“自然怪我自己,怎的不生個更強健的身體。”
楚風雅眼中笑意更盛,他毫不客氣用宋功勤的外衣将自己裹了裹,重新低頭入睡。只着中衣的宋功勤并未感到涼意,不過為打發時間,他盤腿打坐運氣練功。不多時,便聽得身邊楚風雅的呼吸聲變得深而綿長,想來這小少年生得無憂無慮,眼下情況,竟睡得如此安心。
所幸,一夜太平。
由于在室內,宋功勤看不見天色,但些許能把握時間的流逝。待有個藥人迷迷糊糊從地上坐起,宋功勤猜想應是一夜過去。他轉頭打量向同樣望向他的藥人。在昨夜,這些藥人失智至連看都不知看宋功勤二人一眼,而此刻,那藥人縱是一臉茫然,也好歹有了犯迷糊的能力。宋功勤猜想藥物起效,詢問取證道:“你可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藥人沒有回答,他不解而不安地打量四周,緊聲反問道:“你又是甚麽人?我怎麽會在這裏?”
任何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暗無天日的幽閉環境,大約都冷靜不到哪兒去。随着愈發清醒的神智,藥人的情緒也愈發焦躁恐懼起來。他忽然起身,往密室的門撲去。事實上,宋功勤一早便料到對方極可能因為驚懼而失控,可他終究不忍不容分說地制住這個無辜又可憐之人的穴道,只是,他想說清道理,對方卻不給時間。眼見對方就要撲到門上一邊大喊一邊捶門,他只能取出如意珠,彈指擊中對方穴道定身。
密室外的人應該聽不見此番動靜,不過,牆角的楚風雅慢慢醒轉過來。他也不以為方才情況有多緊急,只懶懶眯着眼看宋功勤,相當不應對時機地開口道:“你暗器使得不錯。”
宋功勤聞言笑道,“你若喜歡,有機會我教你。”生性豪爽曠達的人說得的确真誠,這并非師門秘技,他樂意傾囊傳授,只是,脫口道出後他不覺有些後悔,少年性氣,怕是驕傲到反而會不滿這樣的說辭。
不成想,楚風雅眼睛一亮,暢快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宋功勤心中莫名歡喜,他又點頭應了聲,才走到被定住不動的藥人面前。“你且定一定神,聽我細說。”他注視對方沉聲低語道,“你的确被人虜來關在此地,但我們是來救人的。我們現在還在敵人巢穴,必須秘密行事,你再驚慌,也莫鬧出動靜來,行嗎?”被他點穴的藥人心思簡單,也不疑有他,大抵理解了現狀後,轉動眼珠表達聽懂。
盡管對方表現如此,宋功勤實際仍有一絲疑慮,畢竟眼下情況非比尋常,方才藥人又是如此激動,只怕情緒無法如此輕易平複,但他素來厚道,不願委屈已慘遭不幸的藥人,微作躊躇,便伸手解開了對方穴道。
幸運的是,重獲自由的藥人只遲鈍活動自己身體,未再作出過激反應——但不幸的是,密室之門的另一邊,在這時傳來動靜。
機關觸動的聲音之後,密室的門緩緩打開。
宋功勤來不及交代些什麽,幸而楚風雅已見機極快地守到密室門後。尚身着白色中衣的宋功勤恰好和藥人衣着相似,此時混在其中,九人變十人倒也不至太突兀。兩人如此潛伏,完全未料想密室內另有他人的柯策并無防備的走進門。待他眼角餘光能見到楚風雅,楚風雅已按昨夜宋功勤的分工從門後出掌偷襲,并順勢關掉密室門。
柯策确實身手非凡,明明被殺個措手不及,卻很快穩住陣腳,一邊擋下楚風雅攻勢,一邊利落後退調整位置。宋功勤恐柯策調集來人,才指着楚風雅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