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琴瑟鐘鼓友樂之
生怕自己錯過好戲的楚風雅原本待宋功勤喝了藥便打算立即動身,好不容易才被宋功勤拉住用了午餐。宋功勤不認為兩人該去得太早,屆時還未等到官差,倒先被柯策察覺,平白讓楚風雅涉險顯然不妥,可他終究論不過對方,楚風雅着急着出發,到最後自然是他遂了楚風雅的意。午餐過後,兩人便早早出發前往柯策那華麗府院。
為了不驚動應已收到消息想來正嚴陣以待的柯策,宋楚二人遠遠便止了步。楚風雅好事卻不莽撞,行事小心謹慎,此事之際,只盤算悠閑做壁上觀。然而,即便他們離得遠,也還是很快察覺異樣。偌大的院子,兩人竟感受不到一絲人氣。沒有走動的人影,沒有說話的聲響,整個院子就像空了似的。
柯策一介江湖人士,手下能有多少人?怎可能在官兵前來圍剿的時候擺個空城設埋伏?遠眺寂靜一片的府院,宋功勤不得不懷疑柯策已經離開了此處。顯然,楚風雅的想法和他類似,只是,比他更積極于行動。“你在這兒等我,我過去瞧瞧。”
宋功勤明白楚風雅這分工是擔憂自己的傷勢,可他又怎能任楚風雅獨自冒險?趕忙拉住說話間就要離開的人,“要去一塊兒去。”他素不擅言辭,此刻也不作游說,僅僅直言自己的想法。
楚風雅聽了這一說辭,稍稍遲疑後便明快笑着點頭應“好”。從來頗有主張的人這一回主意改得頗為爽快,宋功勤不由胸中波瀾起。情不在這一刻動,卻在這一刻泛濫。這一刻沒有壯懷激烈,不是生死關頭,實在稀疏平常得緊,但偏是別一般的滋味。
宋功勤加快兩步,緊緊跟在楚風雅的身邊。當然,眼下情勢非比尋常,他很快清澄神智,同楚風雅一起小心着周遭環境,慢慢往那靜得詭異的院子靠近。
兩人潛入得分外小心,最終卻是白費這一番心思。這看似空無一人的府宅實際的确空無一人。起初兩人還施展輕功飛檐走壁,到後來,他們幹脆大搖大擺閑庭信步起來。
少了一份警惕,逛着庭院的宋功勤心中卻多了一份駭然。他知柯策武藝高強,原是不認為對方會怕官兵的抓捕。可這偌大的宅子,柯策竟在一夕之間徹底清空,走得如此幹脆。想他建這雕梁畫棟,奢華至極的院子,自是很費一番心思。眼下,宋功勤目光所及的景物越是精致美妙,就越是顯得柯策逃跑得倉惶狼狽。
——這郭學明究竟何等威風,竟能讓柯策連夜棄宅而去?
顯然,楚風雅也與宋功勤想到同一件事上。兩人正行至書房,這一番查探雖是指望尋得柯策去向線索,但收效甚微,楚風雅耐着性子打量向書架上的書冊,閑來無聊,随意歪着頭問宋功勤打聽道:“那個天下第一劍真的武藝非凡嗎,居然讓柯策聞風而逃?我總以為那些所謂天下第一的人不過是尺水丈波。”
宋功勤曾與這年長他幾歲的同輩頗有較量之心,不願相形見绌,眼下雖說依舊依稀殘留着想要與之争鋒的念頭,心中還是坦然不少,加之他素來性子溫和,并不好勝,此刻誠心答道:“郭學明的确是一代武學奇才,他幼時受世外高人指點,學有所成,十七歲初入江湖便一戰成名。當時,他憑一柄無名劍擊敗了當世名劍客‘一劍蓮花’的何曾前輩,此後,八年裏未嘗一敗。需知,他的對手從來都是高手大家,個個用劍出神入化,可以說,那每一戰皆能讓人名動天下,這八年裏,他就那麽動了天下十幾來回,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說是第一劍,怕就武學成就來說,撇去‘劍’字,光論天下第一,那也不算誇張。”
楚風雅原本只當故事聆聽圖一樂,聽着聽着少年心性愣是被激起一絲好強的不服氣,他質疑地撇了撇嘴,道:“那些傳奇故事裏,世外高人之所以被稱為世外高人自是因為不為世人所知,只怕這郭學明勝的不過是沉于浮名的‘高人’。不然,以你說辭,就算術來說,他今年也只才二十五歲,哪來得時間修煉成天下第一的武藝?”
宋功勤當初還真特地打聽了幾句,了解過郭學明其人,此刻詳加說明:“這郭學明不僅天資高,據說本身也從小癡迷武學,是個十足的武癡,除了練功之外,他的世界再無其他,大概只有如此一心一意的專注和忘我才能達到那等境界。”
楚風雅立即察覺到疑點,問道:“若他是個單純武癡,又怎會入了仕道?”
宋功勤着實無從解答,他也曾如此迷惑過。“這我就不知了。想他原本也算是物外人物,不知怎地半年前忽然有意功名,參加武舉,之後甚至願意拜官,從一個江湖中人變成朝廷命官。”
楚風雅托着下巴沉吟道:“燕山府路雖小,但好歹是三品大員,他這官拜得随便輕松,倒也拜得不小。”
“據說原本皇上準備讓他掌管皇城司,衆所周知,皇城司雖算不得正道,卻當真是權勢滔天,朝中有多少人觊觎此位,不想這郭學明卻回絕了這份好差事,偏要當個正經八百的官,之後官拜太中大夫,才有了這燕山府路的安撫使。”
楚風雅微微不屑地議論道:“這哪像武癡,簡直是個官迷。”
之前楚風雅雖說是出于大胸懷,但的确有說過自己要當大官的話語,此刻,見別人拜官,他倒一臉的瞧不上眼。宋功勤知道,這番州官百姓之區別對待其實對方還是為了始終沒壓下去的那份好勝心,估計是心中有意較量,楚風雅對着“天下第一劍”分外不順眼。為着這份稚氣争勝,宋功勤不自覺輕輕笑了笑,半打趣半真心道:“你現在年紀尚輕,待到了郭學明的年紀,定是武學成就比他更高,還順便當了更大的官。”
聞言,楚風雅也不知受了什麽啓發,忽而眼睛一亮,燦然笑道:“到時候,也許那大官便只想把他那女兒嫁給我啦。”
楚風雅應該只是說笑,宋功勤卻聽得心事重重。他總不能說“我希望你一輩子別娶親”,此時,只能勉強跟着說笑道:“到時候那位姑娘一定已經嫁與他人。”
楚風雅下意識搖了搖頭,想是真心如此認為,“那大官眼光那麽高,他的女兒怕很難嫁出去了。”他這話說得無心,也不算是有意對人家女兒家出言不遜,但宋功勤親眼見過那位小姐,說實話,他的确因為驚鴻一瞥而曾對當宰相女婿有些許動心,眼下,他自是早無此心思,不過,終究還是不忍那小姐被如此評說,正思忖着将話題從那位小姐身上不着痕跡帶開,在此之前,忽然一枚小小黑影淩厲襲來。
雖說偷襲教人防不勝防,但宋功勤竟未能截住這枚暗器,可見速度之快。不過,讓宋功勤真正心驚的不是施放暗器者手法之高,而是那枚暗器竟直沖楚風雅而去!
楚風雅也算眼力不凡,及時瞧見一閃而過的暗器,可他終究身手快不過那暗器,才微微側身躲避,那暗器已擦着他的臉飛過。所幸楚風雅雖躲得勉強,但因臉上還帶着□□,這一暗器最終只将面具割出細細一道裂口并未見血。
為防止暗中的敵人繼續偷襲楚風雅,宋功勤第一時間閃身将楚風雅護在自己身後,同時往暗器施發之處望去。
“甚麽人鬼鬼祟祟?”他的右手已經扣住長劍,随時待發。
暗處突施暗器之人倒也不再偷襲,反而光明正大現身書房門口,緩步走進房間。
只見來人大約二十多歲,五官生得頗好,但眼帶戾氣,氣勢淩人,說是不好相與,更确切是教人避之不及。宋功勤雖未見過此人,但見得對方方才的出手與此刻的身姿,心中立時已有所料。
“這位便是郭大人吧?身為朝廷命官,暗箭傷人算甚麽?”宋功勤不客氣地指摘道。
來人默認了自己的身份,無視了宋功勤的責難,只冷冷瞥一眼楚風雅,随即望向宋功勤,不動聲色道:“宋公子,你這位朋友背後出口傷人又算甚麽。還請謹言慎行。”
宋功勤未料到郭學明竟然認得自己。他确實與郭學明未曾一遇,當初兩人無意形成競争關系,他心中對對手有些在意,曾多問過兩句,但尚不至于特地調查,不想郭學明倒是背地裏将他認識了一番。想來郭學明是真心對那位宰相千金中意。也因故,楚風雅随口一句不太客氣的話語,便惹得郭學明出手想要教訓人。宋功勤多少能理解郭學明珍惜心上人,連随意被人說句頑笑話也不允許的心情,可他卻差點傷到楚風雅,宋功勤租戶更是珍惜心上人,哪忍得他人做出差點傷害楚風雅的行為?然而,他正待冷言回語,身後的楚風雅已搶先開口道,“郭大人你說得對,我咒那位小姐嫁不出去實在不應該。”他的語氣真誠,宋功勤一聽便知道後面的話不會太好心,雖則不希望楚風雅出言不遜,但他并未阻止,反而更小心戒備,免得楚風雅激怒郭學明,惹來對方忽然出手。
楚風雅在微頓後,不緊不慢地接着說下去:“所以,若那小姐找不到如意郎君,那便是我的責任,屆時我自會娶了這位小姐,不牢郭大人多管閑事。”
楚風雅的性子算不得驕矜任性,只是有些孩子氣的驕縱,其實他也自覺言語失禮,被人追究天經地義,但想到自己竟避不開對方暗器,一時暗自着惱,加之之前便不服氣所謂的“天下第一”,此刻不自覺出言刺激明顯想娶那位小姐的郭學明。
郭學明因着楚風雅一句稍稍輕慢了宰相千金的話語便出手傷人,可眼下面對如此挑釁,倒是神情絲毫不變,只冷淡瞧了楚風雅一眼,說道:“你配不上她。”
楚風雅故意若無其事笑道:“真巧,她爹也覺得你配不上她。”
郭學明又看了看楚風雅,冷冷道:“此事與你無關。”
楚風雅立即裝模作樣地接口道:“又巧了,我配不配得上她,也與你無關。”
宋功勤聽着楚風雅每一句話都必須占上便宜的說辭,有一刻哭笑不得。之前他只道楚風雅嘴上伶俐,這才方知曉對方這張嘴在自己面前是有多溫柔婉轉。
面對伶牙俐齒的楚風雅,郭學明此時無意再出手動武,他自覺動口不行,便索性不再理會楚風雅,徑直轉頭對宋功勤道:“宋公子,這柯府涉及多起命案,如今此間主人柯策不見蹤影,你可知他行蹤?”
“我們來時,全府上下已不見一人。”宋功勤回答道。他未想到郭學明抵達得如此之快,看他孤身一人,顯然是不想被衆人拖慢行程,率先獨自上路,仗着藝高,根本也不需要官差配合,自己便來了此處。這位天下第一劍當起安撫使來,沒有當官的架子,履行起職責來,倒是比此地不知盡責的地方官要像模像樣不少。這使得宋功勤又不由有些擔心楚風雅和自己,他們二人出現在柯府算得上形跡可疑,若是被帶回問話,規矩上也不為過,怕只怕楚風雅那性子是萬萬受不起這委屈的。
所幸的是,不知是不願得罪鎮國大将軍的兒子影響仕道,還是的确判明宋楚二人與案件無關,宋功勤只那麽一句簡單回答,郭學明便問完所有話。“此處涉及要案,官府有待詳查,還請宋公子你們立即離開。”安撫使大人冷淡說道,意欲趕走二人。
親眼見過被迫害的藥人,宋功勤自是不願就此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但他也實在無意同官府牽扯,眼下認為暫時離開比較妥當。他只擔心楚風雅不肯善罷甘休。他知楚風雅不比他少那俠義志氣,眼下定會想要留下查找尋得柯策的線索。卻不想,他還琢磨着怎麽先勸服楚風雅離開,楚風雅已拉了拉他袖子若無其事說道:“我們走罷。”
宋功勤自然不會多待,只是,他在臨走之前,出于好奇回頭看了一眼之前郭學明偷襲楚風雅的暗器,這一看,直教他心中感嘆不已,不由得悵然若失。
——郭學明襲擊楚風雅的暗器竟然是一片葉子。
宋功勤一直只道拈花飛葉是傳說中的武功,不成想世上竟然當真有人練成。之前他雖不敵柯策,但柯策招式隐克宋功勤的門派武功,加之毒掌是歪門邪道,宋功勤自認正經說來,自己未必遜色柯策太多。他自幼習武,不斷長進,有人比他武藝高強他從不怕不沮喪,心知自己總能依靠勤勉更上一層樓。但眼下郭學明這一手暗器,卻使得他不自覺懷疑自己恐怕望塵莫及。思及方才自己雖護在楚風雅身前,卻或許根本護不了對方,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宋功勤情緒微微低落,這份沮喪難以啓齒,他自不會說出口,可楚風雅只瞥他一眼,便似乎有所察覺,後者目光閃動,很快輕聲模仿先前宋功勤的語調說道:“你現在年紀尚輕,待到了郭學明的年紀,定是武學成就比他更高,還順便當了更大的官。”
宋功勤未是真心信了這句話而心感寬慰,只因楚風雅有意安撫,他的胸口便不覺生暖,竟一掃陰霾。
從前,他不知這世上能有人輕輕一言便讓自己心中莺啼花開。之所以如此無知,他猜是因為,從前,他尚未遇見楚風雅。
“更大的官就不用了,”宋功勤輕笑着回應道,“那個大官是留給你的。肅清貪官污吏,整治無能官員。”
楚風雅一本正經點頭道:“嗯,我負責當大官,你負責拿如意珠打郭學明的鼻子。”
楚風雅如此記仇,宋功勤卻只覺得可愛,他忍不住笑着提醒道:“郭學明只是拿葉子擦了你一下,你話裏可是拿刀子戳了人家好幾下。”
楚風雅理直氣壯道:“誰讓他使暗器,我還沒學會呢,他怎能如此欺負我。”
宋功勤不覺莞爾,“是我錯了,明明答應過,卻沒及時教會你。”說話間,兩人已遠離柯府,來到一處溪邊平地。宋功勤計劃着等郭學明離開後繼續查柯府,正好省得回鎮上,他趁機建議道:“不如,風雅,我現在就教你?”
楚風雅眼睛一亮,來了興致。“趕緊教我,我好自己打郭學明的鼻子去。”
宋功勤笑着從地上撿起一些小石子來,他一邊講解如果用手腕的力氣激發暗器,一邊實際示範。楚風雅相當有天分,宋功勤只演示一邊,他便能精準模仿動作。只是,力度和準頭自然還差火候。
楚風雅用小石子打着遠處宋功勤插在樹樁上匕首的手柄以作聯系,他偶有擊中,可感覺更似運氣,很多時候楚風雅的小石子都偏失甚遠。失手的次數多了,宋功勤能瞧出楚風雅練得無聊,失了興趣,心念轉動,他靈光閃現,出聲提議道:“打樹樁上的目标沒有挑戰,不如,我來代替木樁罷?”
這一建議立即讓楚風雅期待地望向他,笑吟吟道:“你這主意甚好,我們把匕首插在你的頭上。”
宋功勤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他都舍不得讓楚風雅感到枯燥,楚風雅倒舍得将匕首往他頭上插。“我的腦袋即便也是朽木,插上匕首還是會疼的。”無可奈的地嘆氣說道。
楚風雅稍稍認真地瞧了他一眼,一本正經糾正道:“你的腦袋怎麽說也是雕工精良的好木頭。”
宋功勤着實分不清這句是損他還是誇他,最終只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到木樁旁,拔出匕首,用手指夾住匕尖。雖說宋功勤伸出手臂将匕首柄遠離自己,但就楚風雅準頭,難保他的小石子不會朝宋功勤身上飛。宋功勤自是清楚,幸而楚風雅力度也不行,宋功勤自信能接住往自己身上飛的小石子。如此想來,他安心對楚風雅道:“開始罷。”
楚風雅也不客氣,擡手就是一枚小石子。不出宋功勤所料,楚風雅這第一塊小石子就直接往他的腦袋這兒招呼,若非接得及時,宋功勤的鼻子險些遭殃。對此,宋功勤不覺微微意外,楚風雅這一手石子的速度比剛才快了不少,他一時大意,接得有些狼狽。見當靶子的宋功勤此狀,遠處楚風雅帶着一絲猶豫與愧疚地瞧向他問道:“你沒事吧?”
即便宋功勤當真被砸歪了鼻子,他也定是搖頭稱自己無事,就更不用說他只要專心,自然能穩穩接住楚風雅的小石子,此刻,肯定安撫道:“你盡管放心練,我自不會被砸到的。”
“我聽你的,我放心練。”楚風雅語氣真誠地說。說罷,他忽然加快了出手。
他的小石子驀地又提高不少速度,直直朝宋功勤的鼻子而來。宋功勤心中一動,隐約形成一個猜測,下一刻,他才伸手接住這顆小石子,又一顆小石子再次襲來,依舊直指他的鼻子。
“風雅——”宋功勤一邊接住石子,一邊試着叫停對方。然而,楚風雅只作不聞,一顆接一顆地不停朝他飛暗器。宋功勤苦笑着耐心一一接下暗器,直到他替楚風雅撿的小石子被全部用完。
朝楚風雅走去的時候,宋功勤心中暗自佩服,剛才那些小石子雖被他接住,但瞧得出原本俱準頭頗佳的對着他的鼻子,幾乎無一例外。“最初打木樁靶的時候,你故意假裝打不中目标,就是為了引我給你當靶子罷?”他了然問道。
楚風雅天經地義回答:“我要練的是打郭學明鼻子的功夫,自然得有人站在那兒給我練習。”
宋功勤默默聽着這番歪理,忍不住只要對方高興就好的笑,也便懶得假意抱怨,直接把接住的滿手小石子重新遞給楚風雅,說道:“你既喜歡,我們便繼續練罷。”
有那麽短短片刻,楚風雅因出乎意料而站在原地瞧着宋功勤發呆。後者能從前者的眼睛裏看到感動,以及流轉過的歡喜之色,最終,楚風雅揚起嘴角露出燦爛得恣意的笑容。“那我當真繼續啦!”
在宋功勤面前的楚風雅是愛笑的,他的笑容很多也很明亮,縱然用的是其貌不揚的臉孔,那□□上此刻還有一道有些吓人的裂口,但在宋功勤眼中,便是整個人間三月的合麗明秀都能難企及那璨笑的絢爛于一二。
我有嬌靥待君笑,我有嬌蛾待君掃——莺花爛漫的時候他怎能不來?他又怎能忍心眼睜睜任嬌花老去?
“風雅……”宋功勤情難自禁地脫口念出對方名字。
楚風雅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卻全然不解其中心思,不覺擡頭疑惑而擔憂地打量向他,問道:“你怎麽了?”
宋功勤望向眼前少年無邪模樣,滿腹相思唯有沉默。
若他們之間有一人是女子,他定早已奮不顧身。可世俗之道如此苛責,他們俱是男子,即便不畏世人眼光,家人的想法又怎可毫不顧及?宋功勤雖非家中獨子,但想來父親并不能接受兒子叛經離道,而瞧着楚風雅言行舉止,如此家教也必是名門之後,他的府上又如何能容他大逆不道?
先前宋功勤察覺自己心意,他憂慮楚風雅無心回應,是而裹足不前。可如今,他屢番感受到楚風雅對自己也有歡喜之情,卻依舊瞻前顧後,又拿出另一番道理勸阻自己。他的性子向來頗為果敢,說一不二,只獨在此事上優柔寡斷。他猜想大抵因為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遇見真正在意的抉擇。不到動情處,不至怯意深。
唯有在惆悵小徑獨自徘徊。
“無事,我們繼續練罷。”宋功勤暗中嘆了口氣,勉強微笑着答道。
楚風雅也不追究,他複而專注回手中的小石子。不待宋功勤重新回到原位,他揚手便是一枚石子。
這一回,楚風雅不再一味對準宋功勤的鼻子,而是各種刁鑽與出其不意,不時指東打西,也不知是在練暗器還是在逗着宋功勤玩。宋功勤說是幫着楚風雅練暗器,實際倒覺得自己被狠狠練了一回接暗器的手法。當然,對此宋功勤反倒是暗自喜歡。這心思說出來許有些稚氣:先前楚風雅瞄準宋功勤的鼻子,那是惦着郭學明的仇,而眼下,楚風雅只找着宋功勤的漏洞,那自然是惦着宋功勤的糗。即便當真出糗,宋功勤也高興楚風雅心裏只想着自己。見楚風雅及至後來幹脆耍賴騙宋功勤擡頭看天上根本不存在的飛鳥,或者故意說話以期宋功勤分神,宋功勤索性假裝上當。被楚風雅砸了一兩下,身上稍稍有一點疼,心底卻大大有一番歡樂。
楚風雅豈會看不出宋功勤有意稱自己心,他故作不知以便占更多便宜,只是出手越來越輕,砸宋功勤的石子以碰到衣袂衣角便為滿足。兩人如此頑耍了一陣,暮色緩緩四合。楚風雅終于收起小石子,接着,對宋功勤飛來一筆道:“我知你等着再探柯策那府院,但其實已經不必再調查。”
宋功勤習慣了楚風雅敏銳判斷力,此時毫不意外對方何出此言,徑直繼續話題道:“所以你已知道柯策可能去向?”
楚風雅神氣笑着賣了個關子,只不動聲色道:“我們去陳州弦歌湖游玩罷!”
宋功勤明知對方故弄玄虛,依舊配合地作出好奇模樣,問道:“為何是陳州?”
楚風雅細說從頭:“柯策耽于享樂,自認為是風雅人物。他的書房有一套山水志,他閑來品讀,還作筆注。其中,關于陳州弦歌湖那一章不知文章寫得如何神奇,他似批注了心向往之此類的評語,他那個……那個情人,有一天讀到這段,我恰好假扮小厮在打掃書房外的走廊,偶然聽得兩人談話,那情人也說對弦歌湖頗有興趣,于是柯策便應承有機會兩人便去弦歌湖同游。”
“所以你認為他們去了弦歌湖?”
“自然不是。”楚風雅果斷否定,卻不說下去,等着宋功勤追問。
宋功勤輕笑道:“你就好心告訴我罷。”
楚風雅滿足地點頭,接着道來:“柯策特別小心,他生怕官兵搜院子的時候,翻到山水志上的批注,将陳州當成調查重點,故而自不願留下這本書冊當線索。可是,若只單獨取走陳州那一卷,反而欲蓋彌彰,于是他便索性把整套山水志都搬空。他不知我聽見他們曾經的談話,以為這麽做萬無一失,卻不知,他的書架空出一大片,反倒更引起我的注意,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宋功勤順着楚風雅的思路發表自己看法道,“他的書架無論是空出一大片還是空出一小塊,你都定能注意到。”他無意奉承恭維,僅真心認為楚風雅心思細密和機敏,事情道理顯然如此。
楚風雅卻是被誇得分外開心,他忍笑故作嚴肅正經地點頭回答:“這倒也是。”
宋功勤察覺到,從方才起楚風雅的心情便特別愉悅,正疑惑着對方心裏是發生了甚麽樣的好事,便聽楚風雅道,“主意既定,眼下閑來無事,我們先回鎮上好好吃上一頓慶祝。”宋功勤一頭霧水,他不解地問道:“我們慶祝甚麽?”
楚風雅很快回答,答得理所當然:“我們慶祝郭學明其實長得比你威武高大。”
宋功勤聽得直發愣,這個答案着實教他意想不到。
楚風雅用說着喜事般的語氣續道:“雖然郭學明偷施暗器的行徑不好,但他看起來人中龍鳳,果然是佳偶良婿。”
聞言,宋功勤不知心中該作何滋味。說不出那百轉千折的焦慮心思,他愣愣問道:“你是要找他作佳偶還是當良婿?”
這一提問惹來楚風雅着惱一瞥,他撇嘴反問道:“我找他作佳偶像話嗎?我又哪兒來的女兒招他做女婿?”
宋功勤終于稍稍回味過來,不自覺地停頓,接着,他小心試探着開口道:“你是覺得他能做那大官的女婿?”
楚風雅複而安慰高興地笑開,回答道:“萬一那大官實在是找不到其他适合的人來當自己女婿,回頭重選你們,他一定會選郭學明。”
一時間,宋功勤心如鹿撞。
他曾想,即便兩人兩情相悅,此道艱難,只怕委屈了楚風雅,或許他也該盡早駐足回頭。可這一刻,情之所動卻是身不由己,他低頭凝視向楚風雅的眼睛,一字字問道:“你不希望我當那大官的女婿?”
楚風雅飛快答道,“我不希望你當別人家女婿,只希望你一輩子別娶親。”他這句話說得似是語氣随意,神情坦蕩,可宋功勤能清楚瞧見對方通紅的耳根。
這番霸道告白的缱绻情意讓宋功勤不禁心蕩神搖、柔腸百轉。
這會兒面皮極薄的楚風雅被宋功勤的深邃目光瞧得害羞起來,不肯怯了場,他故作鎮定地率先邁步往前而行。“還愣着作甚麽,快走,你請我吃好吃的去。”
宋功勤稍稍平複如潮湧的心緒,快步跟上,他走到楚風雅身邊,低聲說道:“你不希望我娶親,那我便一輩子不娶親。”
楚風雅沒有回答或者應聲,但宋功勤知他聽得分明,因為宋功勤能瞧見他眼角不停往外溢的甜甜笑意。
兩人默默又前行一段。過了片刻,楚風雅邊望着前路,邊貌似随意地問道:“若那大官反悔想找你作女婿,你也不娶親?”
這壓根算不上考驗,宋功勤不假思索道:“我會對他說,郭學明才是人中龍鳳,必然為佳偶良婿——只要他不嫌棄自己有個被打歪鼻子的女婿。”
饒是楚風雅素來心思轉得飛快,這會兒也頓了下才反應過來,接着,他捧腹笑出聲。
宋功勤愛極楚風雅得開懷處盡開懷的笑,此刻不覺跟着微笑,心中盡是甜蜜。
山路崎岖,兩人并肩行走着,道路狹隘處身體自然輕輕碰到一起,原本此類肢體接觸再平常不過,然而,眼下兩人正情綿意密,這輕擦淺觸,恁地生出幾分暧昧之意。宋功勤心中對楚風雅甚是珍惜,不願胡亂生起绮念折辱對方,可終究是抵不過心頭所動。莺鳥遠林,春風拂面,他不自覺伸出手,悄悄牽住身旁之人。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楚風雅不肯轉頭看宋功勤一眼,只一味往前走,可他不僅任宋功勤如此牽手與他,手指還輕輕反扣,同宋功勤交握在一起。
有一刻,宋功勤心尖發燙,暖潮湧胸,他不覺想起之前楚風雅拉着他的手讓他摸自己掌心薄繭的情景,彼時少年天真無邪,心無雜念,卻平白惹出宋功勤朦胧情愫。不成想,轉眼之間,兩人竟能進得如此光景。
金縷衣自不足為惜,少年時卻端是要好好珍重。他有幸看到花開正好,有人比肩行,同心結連理,便在這崎岖世俗之道坦蕩走下去,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