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帳前滅燭來相就

宋功勤自出生以來,從未遇見如此重大危機,直驚得他冷汗淋漓。

當初他朦胧憧憬,只漏了只言片語,哪裏料到如今會害自己落到這般境地。他不自覺緊張偷瞧了楚風雅一眼,幹巴巴反駁宋功遠道:“你盡聳人聽聞,我何來的夢中情人!”

宋功遠只道宋功勤害羞,毫不留情揭穿道:“當初你對秦小姐一見傾心,朝思暮想,還記得對我說過甚麽?”

“我甚麽也未說過!”宋功勤答得頗有氣急敗壞意味,偏生宋功遠毫不察覺,兀自興高采烈模仿道:“你說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這哪裏是我說的!分明是李延年說的!”

宋功遠見宋功勤惱羞成怒更是得意取笑道:“二哥你總自稱武夫,從小厭惡詩賦文章,那天卻忽然對我吟詩,你可知我這當三弟的當時受了多大驚吓?”

“我那只是感嘆,因為秦小姐養在深閨之前無人見過,還曾因此被傳長得其醜無比,乍見之下,我才道佳人當是絕世獨立。”宋功勤所說并非狡辯,當初随父赴皇家禦宴前,連他也隐約懷疑從來不見人的秦宰相家千金怕是難登大雅之堂,未成想,當夜秦頌現身禦宴,卻是立時令後宮佳麗都失了顏色,宋功勤相信,所有愛美之人都同自己一般,不覺為那風華所傾倒。但無論如何,那一時的着迷不過如露水。以才事人長,以色事人短。宋功勤對秦頌有再多神思,也抵不過能退卻情潮的流水時光,而他對楚風雅,那才是長相思,長相守。

“若二哥真對秦小姐無意,當初聽聞自己與新科武狀元郭學明同時被秦相看中後,為何總想與人家武狀元一争高下?”宋功遠尚自說着,他自幼便不知輕重,哪知道自己這無心說笑簡直陷自己二哥于絕路,兀自天真無邪地笑着對楚風雅道,“楚大哥,你看我二哥,居然還不好意思。那有何羞于承認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對罷?”

被宋功遠瞧着指望予以配合回應的楚風雅輕笑道,“那就得看你二哥是不是君子了。”他素愛笑,這是宋功勤頭一回在他眼中找不見一絲笑意。楚風雅想要不動聲色,眼睛卻說不得謊,他那眸中閃動的,與其說是愠意,不如說是委屈傷心。

宋功勤不由心頭一陣疼。楚風雅如此用心想助宋功勤有朝一日能勝過郭學明,眼下卻被告知宋功勤想勝郭學明原來只是為在另一位女子面前掙得榮光,這教他情何以堪?

“風雅,你休聽我三弟胡說。”宋功勤趕緊低聲說了句,繼而轉向宋功遠,毫不客氣地冷冷趕人,“你二哥長途跋涉,已然累了,別在這兒打擾我休息,趕緊做你的正經事去。”

宋功遠頗為無辜,不解望向莫名嚴厲的宋功勤,道:“二哥,你何時氣量變小了?我們不過就是說兩句頑笑話,你怎地忽然如此兇?”

聞言,宋功勤忍不住暗自嘆了口氣。他們兄弟姊妹幼時便失了母親,父親又過于嚴厲,大哥大姐,包括自己,對這個幼弟多是縱容疼愛,今日宋功遠完全是無心言語,說不得過錯,卻被自己疾言厲色,說來也着實委屈。念及此,他稍稍緩和語氣道:“我只是疲倦。功遠,你先讓我稍事歇息,我們兄弟改個時間再敘。”

“那行。”宋功遠端是不知趣,這邊點頭應完,轉頭便對楚風雅道,“讓二哥休息去,楚大哥,我同你一見如故,我們繼續聊我們的。”

宋功勤頓時黑了臉,這回他心道,可別怪我不顧念兄弟親情,就是用拳頭,也非把你趕走!

然而——

楚風雅搶在宋功勤開口前附和宋功遠道:“難得與人聊得如此投機,我們換個地方坐下好好言歡。”

眼見楚風雅打算同宋功遠一同離開院子,宋功勤趕緊攔住前者。“風雅,”在弟弟面前他又不便說得露骨,只得尋找托詞道,“你也一路風塵,別盡顧着講話太累着。”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正談興濃,怎會累?還是說宋兄覺得楚某配不上與令弟結識一番?”楚風雅這番話說得生疏至極,還語帶挑釁。宋功勤心知對方這是同自己置氣,可如此境地之下,他哪裏敢再一撄其鋒,怕是自己若腆着臉跟上,都只會令對方更惱恨自己。思來想去,心中縱有千般無奈,也唯有止了腳步,瞥了眼宋功遠,他輕聲對楚風雅道:“待你回來,我再與你說。”

“秦宋,秦頌,你這名字取得好。”楚風雅涼涼飛來一筆,再也不看宋功勤一眼,徑直走出庭院。

宋功勤怔怔望着楚風雅離去的背影,對方的深深在意讓他心中感動,可也同時心痛。楚風雅年少單純,才解情意,便托付自己,自己卻偏偏沒能把最初的心動留給對方,關于此事,他的确無可辯解。再念及當初楚風雅害怕被自己瞧見真容,至今都只敢戴着面具,想來形容與只驚鴻一現便被傳成京城第一美人的秦頌有天塹之距。如此想來,秦頌于楚風雅,大抵是真的切膚之痛。

楚風雅心中有多受傷,宋功勤不僅感同身受,更是倍加難過。楚風雅離去之後,他便只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待着對方回來。

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最終,沒有等到楚風雅,反而瞧見自己三弟返回。

“二哥,你不是去了休息?杵在這兒做甚麽?”宋功遠遠遠瞧見宋功勤便驚異問道。

眼下宋功勤分外不待見自己弟弟,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忍氣反問:“風雅人呢?”

被如此提問,宋功遠總算想起自己來意,答道:“我就是來替楚大哥傳話的,他說自己初到京城,自是要好好游玩一番,說着便離開了,讓你勿挂。”

宋功勤被噎了好片刻,最終硬生生吞下“看你做得好事”,追問道:“他說何時回來?”

宋功遠點頭道:“他說了,他說待得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便歸。”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這是柳永晚年所做的《少年游》,楚風雅引用這一句,豈不是說等他老了才會回來?宋功勤雖知楚風雅說得氣話,依舊不覺心中焦急。這回他再按捺不住,瞪向宋功遠責問道:“你又同他說了甚麽關于秦小姐的話!”

宋功遠一頭霧水地打量宋功勤,聲音不自覺小了一些,如同自喃道:“我誇未來二嫂兩聲又如何了?”

一時,千愁萬緒湧上心頭,宋功勤胸中抑郁,又無法同三弟說清,幾番嘆氣後,不再言語,直接施展輕功越過牆頭出府而去。

天子之都自是繁華,九衢三市,行人車馬絡繹不絕,宋功勤雖有心找人,奈何原本便是衆裏尋他,而楚風雅更是有心避人,如此尋人等同大海撈針,何等不易?

盡管宋功勤找得焦切,找得用心,一連數日徘徊街頭,他終是沒能找到楚風雅,唯有盼着楚風雅早日消氣能主動回來見他。

這日,當朝宰相秦重道壽辰,盡管宋功勤心中抗拒,最終還是不敢違背父親之命,如期前往赴宴。

說來,比起從小性子乖張,為官後幾乎不與同僚進行任何交際的宋保國,秦重道以狀元出身,娶了公主成為驸馬,一路仕途順暢,似乎是八面玲珑,在官場左右逢源,但某種程度上,兩人又頗相似。宋保國孤僻,秦重道也頗清高。秦重道曾連五十大壽都只私下度過,可以說從未在家擺過宴席。今年他五十五歲,本來定是不會賀壽,此時刻意高調,想來是和宋保國“抱病”殊途同歸,教任何一位皇子都沒有辦法與他私下接觸。

當然,不管秦重道設宴是何用意,位極人臣的秦相宴邀,朝中官員自是人不到也必禮到。這夜的壽宴好不熱鬧。宋功勤人微權輕,本來只當湊個熱鬧。許是秦相還記得自己曾有意招這個女婿,宋功勤獻上壽禮的時候,倒是多看了他兩眼。宋功勤想到因為秦家才導致楚風雅至今生氣不願見自己,兀自心事重重,哪裏有空留意其他,就連秦家千金秦頌現身為父親拜壽都未曾注意。

不過,宋功勤心不在焉,卻有人在旁提醒他。宋功勤從小上山學藝,下山後只在家中不過無所事事了一段日子便出門闖蕩江湖去也,原本他與京城子弟并無任何瓜葛,只是,他曾好奇競争對手郭學明,特地在酒樓随意結交了一個官員家公子打聽消息。此刻,那公子哥在宴席上找不到其他能說話的人,便湊到宋功勤身邊。他還記得宋功勤與郭學明的淵源,在衆人的目光為秦家千金吸引之際,他一邊贊嘆地盯着這位大小姐看,一邊饒有興致揶揄道:“外傳秦家小姐清絕脫俗,今日一見,我倒覺得是灼灼如桃花。只不知宋兄與那郭大人,究竟會鹿死誰手。”

為着屆時能在楚風雅面前道出“自遇見你後,我便再未多瞧秦小姐一眼”,此刻他特地不去看對方,倒是因為公子哥的說辭,不覺注意到居然出席了今晚壽宴的郭學明。

宋功勤清楚郭學明對秦家小姐素來有意,但他覺得對方應是忠于職守的人,既然在陳州捉拿要犯,照理不該玩忽職守,回京城赴宴。出于好奇,他随口向一旁的公子哥打聽道:“郭學明一個燕山府路的地方官,怎麽最近來了京城?”

公子哥消息靈通,張嘴便答:“你可不知,這位郭大人好威風,剛破了一個大案,那案件由于案情重大,之前已送至大理寺,如今郭大人破案回京,只怕又有升遷。”

宋功勤聞言心中一動,趕緊追問:“甚麽案件?”

“說起來簡直駭人聽聞。那是涉及十幾條人命的兇案,兇徒可怕之處在于,他并不是簡單殺人,而是将那些人制成藥人,弄得生不如死。”

“那兇徒被抓住了?”

“那兇徒已畏罪自殺,不過涉案的一幹人等全被郭大人押回了京……”

公子哥繼續說着諸如郭學明運氣甚好,想必接下來官運亨通的說辭,宋功勤聽得漫不經心,心中是對柯策命數的感嘆。當初苗未道傳授他們掌法,不知是否想過柯策會是如此下場。

兩人正低聲交談,另一邊秦小姐向父親祝過壽便很快離開宴席。她的丫鬟倒是扶着小姐消失大廳後又悄悄折返回來。宋功勤本留意不到這個小丫鬟,然而,對方來到大廳竟徑直朝他走來。

“這位是宋将軍家的二公子吧?秀兒給宋公子見禮。”

眼下一屋子的大人物彙聚一堂,這個叫秀兒的丫鬟卻獨獨朝他施禮。宋功勤愣了一下才回過神。“秀兒姑娘找在下所為何事?”他無官無爵,索性使了江湖人的用詞。

面對一臉疑惑的宋功勤,小丫鬟稍稍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家小姐希望請宋公子到後院的湖心亭一見。”

這一邀請着實出乎宋功勤的意料。且不論秦頌究竟是何用意,僅僅是如此一位養在深閨的名門千金主動要求私會異性這一行為便已教人不可思議。為此,宋功勤不覺躊躇,他原本便想避諱,同時也不希望因自己這一行為敗壞了秦小姐的名節,可話說回來,對方不惜清譽主動邀約,許是有重要事情相商,宋功勤胸有俠義,怎能置之不理?

并未聽見小丫鬟說辭的公子哥好奇地頻頻打量向兩人,為防更多人知曉此事,他快刀斬亂麻,對公子哥說了一句自己飲酒過多需要離席片刻,便與小丫鬟一同走出了大廳。

離開宴席,小丫鬟領着宋功勤專挑選偏僻小路,悄悄來到後院湖心亭。抵達湖心亭,宋功勤便見秦小姐已等候在此,只見秦小姐坐在石凳的軟墊上,她的面前還放着一張七弦琴。

小丫鬟請宋功勤在秦小姐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後便迅速消失。有那麽片刻,宋功勤想不通地呆呆發怔。

原本孤男寡女深夜私會已如何都說不得清白,這小丫鬟竟然還不看着點,任一個年輕陌生男子與自家小姐獨處。宋功勤頗想留住小丫鬟,然而,小丫鬟的行為顯然是秦小姐示意,他也不便多說。待小丫鬟離開後,他正襟危坐,正容詢問道:“秦小姐,不知你邀我想見所為何事?”

自宋功勤抵達後始終低頭凝視琴弦的秦小姐聞聲擡起頭,深深望向宋功勤的眼睛。一位大家閨秀竟如此大膽直視陌生男子,宋功勤反倒被看得微微失措。

剛才他未細瞧秦小姐,于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今日對方畫了頗為豔麗的妝容。曾驚豔了宋功勤的秦頌不施粉黛便自有天生嬌容,她娉婷而立,一身素色羅衣,風姿宛如天人,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而此刻,秦小姐精心畫了眉,以朱砂點唇,身着桃紅繡花绫羅裙襦,以寶釵修飾如瀑秀發,宋功勤驀地想起方才公子哥以桃花贊秦頌,那果然喻得貼切。只是,不知是否心境變化的關系,宋功勤反倒覺得眼前的美人失了曾經出塵風姿,落得只像人間絕色。

“我請宋公子前來,是希望宋公子能夠聽我彈奏一曲。”秦小姐自無從知曉宋功勤想法,她輕聲回答他的問題,卻是個着實教人糊塗的答案。

“聽你彈曲?”宋功勤詫異重複。

秦小姐不再作聲,她垂下眼簾,複而注視向自己的七弦琴,擡手便彈撥演奏起來。

作為曾經狀元郎的女兒,秦頌年幼時便有才名遠播,無人見過這位才女卻都聽過這位才女的小令。待八個月前秦頌終于在衆人前露了真容,愛慕者趨之若鹜,關于這位秦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學堪比蔡文姬的贊譽更是被四處傳播。宋功勤未必對因秦頌容顏而恨不得将她歌詠成千古才女的說辭當真,不過此刻,他當真親證對方擅于撫琴,琴技或許不是冠絕天下,但別有一股靈氣,憑空将區區七根琴弦彈撥得欲說還休。

秦頌彈奏的曲子是《鳳求凰》,這首男子向女子求愛的曲子,被秦頌彈得格外撩動人心。琴音中有柔情如春波,染綠一整個人間三月。宋功勤不自覺想起楚風雅,他想着若對方此刻能夠坐在自己對面。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琴音繞在榆木梁柱,月光被水紋晃成碎。一曲終了。

秦頌一時癡望自己的琴弦,微微顫動的翹長睫毛用細密陰影藏起同樣欲說還休的眼眸。她久久未擡起頭。宋功勤如坐針氈,他不想失禮,卻不得不打破這一刻的安靜。“秦小姐,這一曲當真動聽,不過,我不知秦小姐請我聽琴是為?”

秦頌終于望向宋功勤,她突兀敘述起來:“相傳,卓文君新寡,司馬相如造訪卓王孫,當場彈奏一曲《鳳求凰》,琴挑卓文君。卓文君聽出琴中情意,毅然攜丫鬟夜奔司馬相如,從此成就一段愛情佳話。”

宋功勤自然也知道這一典故,他只不知道秦頌對自己講述這故事所為何意。

“韶華易逝,卓文君在自己最花樣的年華遇見可以托付終生的良人,讓那人看到她最燦爛美好的容顏,讓那人為她心生愛慕,願結一世情緣,她着實幸運。”秦頌輕聲細語,語氣幽婉,隐隐流動如絮情愫。

宋功勤再是遲鈍,也終究察覺到其中情意。或許,在他面前的待字少女禁不住小軒窗後的寂寞與未知,生怕自己的美貌如朝露消散太快,內心渴求一段熨帖愛情,那個人是誰并無關系,于是偏巧輪到宋功勤身上。但無論如何,一個家教嚴格的大家閨秀今夜此舉,可以說堪比大膽而敢愛敢恨的卓文君,而此舉全然為了宋功勤,這如何讓人不動容?

莫名所以之外,宋功勤當真受寵若驚,然而同時,也狼狽不堪。他為人寬厚溫淳,實在不知道如何婉轉拒絕如此綿綿情意而不傷害到深居幽思的少女。

“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秦頌緩緩低吟這首描寫女子思念心上人的《相見歡》,擡眸輕睇宋功勤,問道,“宋公子,你可知?”

她為他細掃峨眉,點朱绛唇,女為悅己者容,她情意缱绻,相思纏綿,末了,只淡淡問一句“你可知?”

宋功勤驟然從石凳上站起身來。“秦小姐,”他心中愧疚,卻也心無雜念,“我宋功勤只是一介武夫,着實聽不懂琴,辜負了秦小姐這一曲精妙的彈奏,萬分抱歉。”說着,他又往後退了一步,速速道,“今夜時辰亦已不早,我想我該告辭了。”

秦頌起身挽留道:“宋公子不喜音律也無妨,我還備了酒。明月不需相邀,宋公子可願與我對飲?”

“我,喝不來酒。”宋功勤憋出最愚鈍的借口,他未再多看秦頌一眼,轉身離去,身影頗是倉皇狼狽。

他走得急,又不敢看秦頌,故而完全錯過了對方在他告辭後眼中閃過的甜蜜笑意。

月夜的私會,壓在心弦的綢缪琴音,佳人的千般風情與萬種情意,這一切都沒有被晚風吹入這夜宋功勤的夢中。只有牽挂的心事伴着他待來晨曦。

第二日,宋功勤一如既往游走在京城街頭,他的專注重點在于酒肆歌坊。倒不是覺得楚風雅更可能現身如此場所,主要是最怕對方會去這些地方。

當然,宋功勤家教甚嚴,又是心無旁骛,自無冶游興致,他在酒樓還點上一壺酒,來到歌舞坊,連酒都不要,只要了茶後獨自端坐,目光全未在歌妓舞妓身上落過一眼,反倒來回浏覽過席間客人。

宋功勤雖是大将軍之子,但因着在京城從未抛頭露面,故而無人認得,此刻,無人殷勤招待倒也正應了宋功勤的心思。然而,不多時,一個新到的客人兀自在宋功勤的桌邊坐下。

“這位仁兄,請了。”那客人一身勁裝,看來不似官宦子弟,而更像是武林人士。宋功勤素來以江湖人自居,眼下也不見怪對方微微失禮的豪邁姿态,見對方落座反而微笑舉杯致禮。

那客人甚是不見外,拿起桌上的杯子,就這宋功勤的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擡頭一飲而盡。那雖不算甚麽好茶,這卻端是牛飲。他也全然不顧宋功勤是否介意,自來熟稔地閑話起來。“仁兄真是風雅,在此間只用清茶兌那動人歌舞。教我說,無酒哪能盡興!”

他頗是自說自話,若宋功勤脾氣差些,早已以“我又未邀你飲茶”斥回,但偏偏宋功勤性子太好,被如此無禮對待卻只平和招手示意夥計“給這位兄臺上一壺好酒。”

那客人卻不意外,反而一臉理所當然,繼續同宋功勤說道:“那彈琴女子彈的曲子聽着不可謂不妙,仁兄你卻一臉無福消受的模樣,莫不是有甚麽心事?”

宋功勤雖為人親和,卻也不是毫無保留,豈可能當真傾訴心事,見那客人問得緊,便敷衍回答道:“我昨夜才聽過比這更感心動耳的曼妙琴音,眼下只覺得略顯平淡。”

那客人聽得愣了下,他的臉上看不出甚麽不同神情,但明顯話語變少,待酒被端上,他又斟了杯酒一飲而盡。宋功勤瞧他喝得豪邁,自當以為他酒量甚好,不想,那客人才喝完便被嗆得咳嗽不已。

宋功勤訝異望向對方,“你還好罷?”這一刻他終于上了心,回想這莫名客人的莫名言行,疑惑着上下打量,小心試探道:“風雅?”

楚風雅原本就等着宋功勤認出自己,見對方總算反應過來,也便不再戲弄,恢複自己的聲音抱怨道:“你這請我喝得甚麽酒,竟是如此難以入口。”

這酒既不是宋功勤主動要請的,也不是他端上來的,但他卻一點不覺得自己無辜,反而甚是負責地認真自己試了一口酒。以歌舞以及更旖旎奇貨事客的歌舞坊自不至于在酒菜上用心,但無論如何,這酒尚算不錯。宋功勤疑惑瞧楚風雅,問道:“這酒有甚麽問題嗎?”

楚風雅被問住,他眨了下眼睛才理直氣壯道:“我怎地知道,我又沒喝過酒。”

雖然楚風雅年紀小,但大戶人家有誰家少兒郎不在十二三歲後開始在各種宴席慶典中飲酒的?楚風雅居然從未喝過酒,這實在奇怪。不過宋功勤還未及疑惑好奇,楚風雅已然另起話題道:“說起來,宋将軍家的少爺果然是風流人物,平時消遣的愛好真是風雅。”

宋功勤哪裏聽不出楚風雅漫不經心揶揄語調之下的嗔惱,他趕緊解釋道:“我是來這裏找你的。”

這回,楚風雅當真惱了,他瞪向宋功勤急道:“我為何要來這種地方!”

宋功勤心想:你可不就是出現在這兒嗎?不過很快,他轉念又想到:風雅是後到的,他應該是來尋我的。如此想來,不由又是感動又是甜蜜,他真心開口道:“風雅,是我錯啦,你想我怎麽賠不是我都甘願。”

楚風雅眼中流轉過歡喜的笑意,他的小性子多,卻相當好哄,轉眼便雲破天開,按捺着笑容斜睨向宋功勤裝模作樣問道:“我讓你做甚麽你都答應?”

“我都答應。”

“若我讓你現在上臺獻舞一曲呢?”

宋功勤心知楚風雅只是說笑,可也擔心自己表現出有恃無恐反而惹急面皮薄的對方,于是,趕緊作苦笑狀,一本正經回答道:“我只怕污了大家的眼睛,被趕下來。”

楚風雅順水推舟,掠過這句吓唬人的玩笑,道:“我且饒你一回,待我想到其他事情,再找你兌現。”

宋功勤輕笑道:“你盡管慢慢想,誰教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楚風雅心裏高興,卻又因着害羞不肯表現出對這句情話的受用,他故作鎮定地舉杯淺酌--并且再一次被并不算烈的酒嗆到。

“你不會喝酒便別再喝了罷。”宋功勤勸道,對方将美酒當□□的模樣縱然可愛,可他着實不忍見對方飲□□。

面對這一提議,楚風雅也不逞強,只是循着這一句順勢道:“你不會聽曲便別再聽了,我們走罷。”

見楚風雅不喜自己在風月場所多逗留,宋功勤滿心愉悅地聽話起身。他的腦海飛快閃過一個疑問:自己分明只對秦頌說過不懂音律,楚風雅那一句“你不會聽曲”從何而來?然而,負氣出走的楚風雅終于主動回到自己身邊,宋功勤哪裏來的閑情逸致思索此類無關緊要問題?隐約的疑惑很快被他抛諸腦後,他歡欣着與楚風雅并肩走出了直至離開都沒怎麽瞧過一眼歌舞的歌舞坊。

離開歌舞坊後,宋功勤與楚風雅直接回了将軍府。宋功勤倒是想過同楚風雅嬉游一番,怎奈被風一吹,明明也只喝了兩口酒的楚風雅便被酒意熏了頭腦,他也不知自己這是微醺,還道哪裏不适,說要休息。宋功勤平白擔憂了半天才察覺,原來對方只是醉了。

當日楚風雅說是作客宋府,府中仆役也為他備了房間,然而當天他不辭而別,房間無人使用,這幾日下來,自是疏于打理已落了塵埃。見楚風雅倦得厲害,宋功勤索性将人領到自己房間暫時休息。

酒量差得驚人的楚風雅酒品倒且不差,他既無大悲也無大喜,說話似比平時稍稍多了一兩句,但也調理清晰,頗通情達理。若論醉酒,最明顯的反應大約便是犯困,他一路乖乖任宋功勤将他帶回房間。只是,合衣躺下後,見宋功勤準備離開,他忽然拉住宋功勤的衣袖。

宋功勤從未見過楚風雅粘人,這拉着他衣袖不放的手硬生生勾起他心中之猿、意中之馬。他不自覺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才說道:“風雅,好好休息,待睡了一覺,酒意便消散了。”

“你留下來陪我。”楚風雅道。他的眼神說不上清醒,但說話字正腔圓,聽不出多少醉意。

而這突如其來的要求惹來宋功勤亂如柳絮的雜思。眼下的楚風雅雖然又換了一張陌生面孔,但他顧盼生輝的姿态宋功勤早已熟悉,此刻,見那雙張揚處璨若星辰的眼睛平添得幾分迷離暧昧,眸光暗轉,脈脈含情,不由得心簇搖曳,一時情難自已。

“風雅……”宋功勤下意識靠近歪斜着身體欹在床柱,只為留下自己的楚風雅。

楚風雅低頭望向緊攥着宋功勤衣袖的左手,憐愛不舍地又拉動了一下,低低說道:“你我既然心意相通,為何你總是相敬如賓?難道兩個男子相戀,便不能在馬上牆頭,不能在花前月下?”

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

宋功勤自認為君子,可時值此刻,哪裏還容他再行止于禮?滿腦俱是柳耆卿的風流詞翻覆,宋功勤微微恍惚着伸手反握住楚風雅左手,輕捏慢撚流連忘返,滿腔柔情繞作缱绻濃意。

楚風雅垂着眼簾,低語輕顫。“秦大哥,你……過來。”他心有向往,卻茫然懵懂,只恨不得能與宋功勤長相依偎,見宋功勤依舊站在床邊,扶着床欄起身,自己将身湊近。

宋功勤從不知耳鬓厮磨能擦出如此熾熱心火,楚風雅輕輕貼身,立時攫了他全部心神。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人間已多癡情餘恨,難得兩情相悅處,自是要人生得意須盡歡。

楚風雅純真青澀,平日的争強之心褪去,此時是全然交托,他任宋功勤主導着将他攬入懷中,反而溫順倚靠。宋功勤何曾見過楚風雅流露出如此似水溫柔,一時不由胸口情潮湧動,他湊近将自己的唇緊緊貼合在楚風雅脖頸,情到濃時,一舉一動,自有旖旎。說來,他還是頭一回如此近距離觀察楚風雅,這才注意到對方脖頸的肌膚若玉似脂,甚是細嫩,瞧得他心中一蕩。他曾默認楚風雅真實面目有何難言之隐,為此早已絕了愛美之心,可如今楚風雅這小小一處肌膚又令得他複而神往起對方應當得起這皎若明月風姿的真正模樣。

“風雅,我能不能摘掉你的面具?”生怕楚風雅抗拒,宋功勤說着肅然起誓道,“宋功勤對楚風雅的心意毫無美醜之分,只是,我想面對最真實的你,無論如何。你是甚麽模樣,我心中的佳人便是何模樣。”他這話說得是肺腑之言,以致用錯了詞,楚風雅聽聞,微微嗔道:“誰要當佳人了!”

宋功勤趕緊哄道:“我是說君子賢者的那個佳人。”

“你分明不是這個意思。”楚風雅分辨得清楚,卻追究得含糊,他見宋功勤好奇自己模樣,心中縱有不安,也明白自己不能長久隐瞞,最終輕點了一下頭,道,“你若動手,我不生氣。”他心中暗自補充道,你若動手摘我面具,或者解我衣衫,我都不會生氣。他既盼宋功勤能夠體會他此中心意,同時也羞于對方領會,說完便自己默默羞惱起來。

宋功勤全未察覺楚風雅心思,見對方同意,他會神伸手撫摸向那張□□。說來,宋功勤指尖觸摸的只是一張不知由何制作而成的虛假面具,但如此暧昧的舉動還是令他心動情迷。他小心用指腹摩挲楚風雅鬓角,依稀察覺到縫隙,正待設法摘除,偏巧他的屋外傳來宋保國的聲音。

“功勤,在嗎?”

一身戎馬功績的宋保國雖素來武人習性,但也不是粗俗無禮之人,即便是自己兒子的房間,若無應聲,并不至自己推門入內。宋功勤原本了解父親行止,不必擔憂,然而,眼下情狀卻由不得他不心虛。他與楚風雅正暧昧相偎,他一手扶着對方脖子,一手撫摸對方臉頰,對方又是衣衫不整,若讓父親見到如此模樣,定能将他打個半死。他自幼骨頭硬,倒不是怕家法嚴厲,怕只怕父親遷怒楚風雅,因此惶恐,手上的動作便失了控。慌亂之中,他一把将楚風雅用力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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